梁启超文集


  而世之委身以嫁古人,为之荐枕庶而奉箕帚者,吾不知其与彼义和团之信徒果何择也。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穷,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其于古人也,吾时而师之,时而友之,时而敌之,无容心焉,以公理为衡而已。自由何如也!

  二曰,勿为世俗之奴隶也。甚矣人性之弱也!“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袖,四方全幅帛。”古人夫既谣之矣。然曰乡愚无知,犹可言也,至所谓士群子者,殆又甚焉。

  当晚明时,举国言心学,全学界皆野狐矣;当乾嘉间,举国言考证,全学界皆蠹鱼类。然曰岁月渐迁,犹可言也,至如近数年来,丁戊之间,举国慕西学若膻,已庚之间,举国避西若厉,今则厉又为膻矣。夫同一人也,同一学也,而数年间可以变异若此,无他,俯仰随人,不自由耳。

  吾见有为猴戏者,跳焉则群猴跳,掷焉则群猴掷,舞焉则群猴舞,笑焉则群猴笑,哄焉则群猴阋,怒焉则群猴骂。谚曰:“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悲哉!人秉天地清淑之气以生,所以异于群动者安在乎?胡自污蔑以与猴犬为伦也!夫能铸造新时代者上也,即不能而不为旧时代所吞噬所汩[汩]沈,抑其次也,狂澜滔滔,一柱屹立,醉乡梦梦,灵台昭然,丈夫之事也。自由何如也!

  三曰,勿为境遇之奴隶也。人以一身立于物竞界,凡境遇之围绕吾旁者,皆日夜与吾相为斗而未尝息者也。故战境遇而胜之者则立,不战而为境遇所压者则亡。若是者,亦名曰天行之奴隶。天行之虐,逞于一群者有然,逞于一人者亦有然。谋国者而安于境遇也,则美利坚可无独立之战,匈加利可无自治之师,日耳曼、意大利可以长此华离破碎为虎狼奥之附庸也。使谋身者而安于境遇也,则贱族之的士礼立,(英前宰相,与格兰期顿齐名者,本犹太人。犹太人在英视为最贱之族。)何敢望挫俄之伟勋;蛋儿之林肯(前美国大统领,渔人子也,少极贫)何敢企放奴之大业;而西乡隆盛当以患难易节;玛志尼当以窜谪灰心也。吾见今日所谓识时之彦者,开口辄曰:阳九之厄,劫灰之运,天亡中国,无可如何。若所以自处者,非贫贱而移,则富贵而淫,其最上者遇威武而亦屈也。一事之挫跌,一时之潦倒,而前此权奇磊落、不可一世之概,销磨尽矣。咄,此区区者果何物,而顾使之操纵我心如转蓬战?善夫,《墨子.非命》之言也,曰:“执有命者,是覆天下之义,而说百姓之谇也。”天下善言命者,莫中国人若,而一国之人,奄奄待死矣。有力不庸,而惟命是从,然则人也者,亦天行之刍狗而已,自动之机器而已,曾无一毫自主之权,可以达已之所志,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

  英儒赫胥黎曰:“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与天争胜焉不可也,固将沈毅用壮,见大丈夫之锋颖,强立不反,可争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将宝而维之;所遇不善,亦无慬焉。”陆象山曰:“利害毁誉,称讥苦乐,名曰八风。八风不动,入三摩地。”邵尧夫之诗曰:“卷舒一代兴亡手,出入千重云水身。”吵兹境遇,曾不足以损豪杰之一脚指,而岂将入其笼也。自由何如也!

  四曰,勿为情欲之奴隶也。人之丧其心也,岂由他人哉?

  孟子曰:“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夫诚可以已,而能已之者百无一焉,甚矣情欲之毒人深也。古人有言:心为形役。

  形而为役,犹可愈也;心而为役,将奈之何?心役于他,犹可拔也;心役于形,将奈之何?形无一日而不与心为缘,则将终其生趄瑟缩于六根六尘之下,而自由权之萌蘖俱断矣。吾常见有少年岳岳荦荦之士,志愿才气,皆可以开拓千古,推倒一时,乃阅数年而馁焉,更阅数年而益馁焉。无他,凡有过人之才者,必有过人之欲;有过人之才,有过人之欲,而无过人之道德心以自主之,则其才正为其欲之奴隶,曾几何时,而销磨尽矣。故夫泰西近数百年,其演出惊天动地之大事业者,往往在有宗教思想之人。夫迷信于宗教而为之奴隶,固非足贵,然其借此以克制情欲,使吾心不为顽躯浊壳之所困,然后有以独往独来,其得力固不可诬也。日本维新之役,其倡之成之者,非有得于王学,即有得于禅宗。

  其在中国近世,勋名赫赫在人耳目者,莫如曾文正,试一读其全集,观其困知勉行厉、志克已之功何如?天下固未有无所养而能定大艰成大业者。不然,日日恣言曰吾自由吾自由,而实为五贼(佛典亦以五贼名五官。)所驱遣,劳苦奔走以借之兵而赍其粮耳,吾不知所谓自由者何在也?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己者,对于众生称为己,亦即对于本心而称为物者也。所克者已,而克之者又一己,以己克己,谓之自胜,自胜之谓强。自胜源,强焉,其自由何如也!

  吁,自由之义,泰西古今哲人,著书数十万言剖析之,犹不能尽也。

  浅学如余,而欲以区区片言单语发明之,乌知其可?虽然,精义大理,当世学者,既略有述焉。吾故就团体自由、个人自由两义,刺取其浅近直捷者,演之以献于我学界。世有爱自由者乎,其慎角毒自由以毒天下也!

  论进步

  (一名论中国群治不进之原因)(1902年6月20日、7月5日)

  泰西某说部载有西人初航中国者,闻罗盘针之术之传自中国也,又闻中国二千年前即有之也,默忖此物入泰西,不过数纪,而改良如彼其屡,效用如彼其广,则夫母国数千年之所增长,当更何若?登岸后不遑他事,先入市购一具,乃问其所谓最新式者,则与历史读本中载十二世纪时亚刺伯人传来之罗盘图,无累黍之异,其人乃废然而返云。

  此虽讽刺之寓言,实则描写中国群治濡滞之状,谈言微中矣。

  吾昔读黄公度《日本国志》,好之,以为据此可以尽知东瀛新国之情状矣,入都见日使矢野龙谿,偶论及之,龙谿曰:“是无异据《明史》以言今日中国之时局也。”余怫然,叩其说,龙谿曰:“黄书成于明治十四年,我国自维新以来,每十年间之进步,虽前此百年不如也,然则二十年前之书,非《明史》之类而何。”吾当时犹疑其言,东游以来,证以所见,良信。斯密亚丹《原富》称“元代时有意大利人玛可波罗游支那,归而著书,述其国情,以较今人游记,殆无少异。”吾以为岂惟玛氏之作,即《史记》、《汉书》二千年旧藉,其所记载,与今日相去能几何哉?夫同在东亚之地,同为黄族之民,而何以一进一不进,霄壤若此?

  中国人动言郅治之世在古昔,而近世则为浇末,为叔季,此其义与泰西哲学家进化之论最相反。虽然,非谰言也,中国之现状实然也。试观战国时代,学术蠭起,或明哲理,或阐技术,而后此则无有也;两汉时代,治具粲然,宰相有责任,地方有乡官,而后此则无有也;自馀百端,类此者不可枚举。夫进化者天地之公例也,譬之流水,性必就下,譬之抛物,势必向心,苟非有他人焉从而博之,有他物焉从而吸之,则未有易其故常者。然则吾中国之反于彼进化之大例,而演出此凝滞之现象者,殆必有故,求得其故而讨论焉,发明焉,则知病而药于是乎在矣。

  论者必曰“由于保守性质之太强也。是固然也,虽然,吾中国人保守性质何以独强,是亦一未解决之问题也。且英国人以善保守闻于天下,而万国进步之速,殆莫英若,又安见夫保守之必为群害也。吾思之,吾重思之,其原因之由于天然者有二,由于人事者有三:一曰大一统而竞争绝也:竞争为进化之母,此义殆既成铁案矣。泰西当希腊列国之时,政学皆称极盛;洎罗马分裂,散为诸国,复成近世之治,以迄于今,皆竞争之明效也。夫列国并立,不竞争则无以自存。其所竞者,非徒在国家也,而兼在个人。非徒在强力也,而尤在德智。分途并趋,人自为战,而进化遂沛然莫之能御。故夫一国有新式枪炮出,则他国弃其旧者恐后焉,非是不足以操胜于疆场也;一厂有新式机器出,则他厂亦弃其旧者恐后焉,非是不足以求赢于阛阓也。惟其然也,故不徒耻下人,而常求上人,昨日乙优于甲,今日丙驾于乙,明日甲还胜丙,互相傲,互相妒,互相师,如赛马然,如斗走然,如竞漕然,有横于前,则后焉者自不敢不勉,有蹑于后,则前焉者亦不敢即安,此实进步之原动力所由生也。

  中国惟春秋、战国数百年间分立之运最久,而群治之进,实以彼时为极点;自秦以后,一统局成,而为退化之状者,千余年于今矣。岂有他哉?

  竞争力销乏使然也。

  二曰环蛮族而交通难也:凡一社会与他社会相接触,则必产出新现象,而文明遂进一步,上古之希腊殖民,近世之十字军东征,皆其成例也。然则统一非必为进步之障也,使统一之于内,而交通之于外,则其飞跃或有更速者也。中国环列皆小蛮夷,其文明程度,无一不下我数等,一与相遇,如汤沃雪,纵横四顾,常觉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概,始而自信,继而自大,终而自画。至于自画,而进步之途绝矣。不宁惟是,所谓诸蛮族者,常以其牛羊之力,水草之性,来破坏我文明,于是所以抵抗之者,莫急于保守我所固有,中原文献,汉官威仪,实我黄族数千年来战胜群裔之精神也。夫外之既无可师法以为损益之资,内之复不可不兢兢保持以为自守工具,则其长此终古也亦宜。

  以上由于天然者。

  三曰言文分而人智局也:文字为发明道器第一要件,其繁简难易,常与民族文明程度之高下为比例差。列国文字,皆起于衍形,及其进也,则变而衍声。夫人类之语言递相差异,经千数百年后而必大远于其朔者,势使然也。故衍声之国,言文常可以相合,衍形之国,言文必日以相离,社会之变迁日繁,其新现象新名词必日出,或从积累而得,或从交换而来,故数千年前一乡、一国之文字,必不能举数千年后万流汇沓群族纷拏时代之名物意境而尽载之,尽描之,此无可如何者也。言文合,则言增而文与之俱增,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即有一新文字以应之,新新相引而日进焉。言文分,则言日增而文不增,或受其新者而不能解,或解矣而不能达,故虽有方新之机,亦不得不窒。其为害一也。言文合,则但能通今文者,已可得普通之智识,其古文之学,如泰西之希腊罗马文字。待诸专门名家者之讨求而已,故能操语者即能读书,而人生必需之常识,可以普及。言文分,则非多读古书通古义,不足以语于学问,故近数百年来学者,往往瘁毕生精力于《说文》、《尔雅》之学,无余裕以从事于实用,夫亦有不得不然者也。其为害二也。且言文合而主衍声者,识其二三十之字母,通其连缀之法则,望文而可得其音,闻音而可解其义。言文分而主衍形者,则《苍颉篇》三千字,斯为字母者三千,《说文》九千字,斯为字母者九千,《康熙字典》四万字,斯为字母者四万,夫学二三十之字母与学三千、九千、四万之字母,其难易相去何如?故泰西、日本妇孺可以操笔札,车夫可以读新闻。而吾中国或有就学十年,而冬烘之头脑如故也。其为害三也。夫群治之进,非一人所能为也,相摩而迁善,相引而弥长,得一二之特识者,不如得百千万亿之常识者,其力逾大而效逾彰也。我国民既不得不疲精力以学难学之文字,学成者固不及什一,即成矣,而犹于当世应用之新事物新学理,多所隔阂,此性灵之濬发所以不锐,而思想之传播所以独迟也。

  四曰专制久而民性漓也:天生人而赋之以权利,且赋之以扩充此权利之智识,保护此权利之能力,故听民之自由焉,自治焉,则群治必蒸蒸日上;有桎梏之、戕贼之者,始焉窒其生机,继焉失其本性,而人道乃几乎息矣。故当野蛮时代,团体未固,人智未完,有一二豪杰起而代其责,任其劳,群之利也。过是以往,久假不归,则利岂足以偿其弊哉?

  譬之一家一廛之中,家长之待其子弟,廛主之待其伴佣,皆各还其权利而不相侵,自能各勉其义务而不相佚,如是而不浡焉以兴,吾未之闻也;不然者,役之如奴隶,防之如盗贼,则彼亦以奴隶盗贼自居,有可以自逸可以自利者,虽牺牲其家其廛之公益以为之,所不辞也,如是而不萎焉以衰,吾未之闻也。故夫中国群治不进,由人民不顾公益使然也;人民不顾公益,由自居于奴隶盗贼使然也;其自居于奴隶盗贼,由霸者私天下为一姓之产,而奴隶盗贼吾民使然也。善夫立宪国之政党政治也,彼其党人,固非必皆秉公心禀公德也,固未尝不自为私名私利计也。虽然,专制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一人,立宪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庶人。

  媚一也,而民益之进不进,于此判焉。政党之治,凡国必有两党以上,其一在朝,其他在野,在野党欲倾在朝党而代之也,于是自布其政策,以掊击在朝党之政策,曰使吾党得政,则吾所施设者如是如是,某事为民除公害,某事为民增公益。民悦之也,而得占多数于议院,而果与前此之在朝党易位,则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进一级焉矣。前此之在朝党,既幡而在野,欲恢复其已失之权力也,又不得不勤察民隐,悉心布画,求更新更美之政策而布之曰:彼党之所谓除公害增公益者,犹未尽也。使吾党而再为之,则将如是如是,然后国家之前途愈益向上。民悦之也,而复占多数于议院,复与代兴之在朝党易位,而亦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又进一级焉矣。如是相竞相轧,相增相长,以至无穷,其竞愈烈者,则其进愈速,欧美各国政治迁移之大势,大率由此也。是故无论其为公也,即为私焉,而其有造于国民固已大矣。若夫专制之国,虽有一二圣君贤相,徇公废私,为国民全体谋利益,而一国之大,鞭长难及,其泽之真能遍逮者,固已希矣。就令能之,而所谓圣君贤相者,旷百世不一遇,而桓、灵、京、桧,项背相望于历史,故中国常语称一治一乱,又曰治日少而乱日多,岂无萌蘖,其奈此连番之狂风横雨何哉?进也以寸,而退也以尺,进也以一,而退也以十,所以历千百年而每下愈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