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随笔

  叶衡题画马图诗云:「涧有清泉原有草,不知何苦恋金鞍。」此盖讥士之慕恋于轩冕,不若隐退而自适其性也。
  莫诚父《掉歌》第四首云:「小鱼易钓不值钱,大鱼往往潜深渊。渔者日取小鱼去,还使大鱼长弃捐。」此盖以渔者喻君相,而以鱼喻人材也。言当时国家虽多方求贤,然而所获皆一才一艺之人,至于卓伟非常之士,则多隐于深山大林之中,必待上之人致敬尽礼,然后出。虽欲致之,而终不可得。此诗与唐陈陶闲居杂兴诗意相类,所谓六义之比也。
  宋诚夫《大都杂咏诗》云:「紫云楼上如渑酒,孤负春风二十年。」此盖四十时所作也,犹有少年之态。又云:「狗者已仕明天子,牛相宁知别太平。近来朝报多如雨,不见河南召贾生。」语涉讥刺,大抵如苏、刘之诗。
  傅子全寄修史诸公诗云:「仙李摧残六十秋,」此言唐亡已久矣。又云:「剖犯北去空亡晋。」言契丹德光灭晋而北归也。剖犯,《五代史》言德光死,众剖其腹,实以盐,载北去,晋人谓之帝犯。其下三句,盖宗宋太祖代周、高宗南渡、完颜亮伐宋之事,而错综以成诗也。若夫三史并立之失,惟近世会稽杨维禛之论最为确当,后之作者必有取焉。
  松雪翁子昂《题岳武穆墓诗》,古今绝唱。窃谓赵公,宋之宗室,宗国之丧,原于杀良将,讲和之初,此等语句凄怆痛愤,非公所忍言也。其后赋诗,又有「往日兴亡君莫问,且将忠赤报皇元」之句,亦不知心安否也。今观元人题陶元亮归去来兮图云:「文章撑住晋乾坤,三径清风宛若存。何事挥毫松雪老,不知芳草怨王孙。」呜呼!斯言尽之矣!至于尊信佛典,为之书录流传,皆非儒者之事也。
  天台陈刚中之诗,豪迈卓异,每每惊人。其《题范增墓诗》云:「七十衰翁两鬓霜,西来一笑火咸阳。平生奇计无他事,只劝鸿门杀汉王。」《博浪沙》云:「一击车中胆气高,祖龙社稷已惊摇。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民间铁未消?」此皆有出人意外之见,较之杜牧《赤壁》、《项羽庙》二诗,庶几近之,而他作亦不减此云。
  张文忠公三事忠告,诚有位者之良规。观其在守令则有守令之式,居台宪则有台宪之箴,为宰相则有宰相之谟,醇深明粹,真有德者之言也。盖尝谓读其书,考其为人,能竭忠徇国,正大光明,无一行不践其言,希孟之学,岂有得于怀孟之博与?
  赵子龙题昭君出塞图诗云:「我见此图重太息,毛生本是忠君客。冶容若使留汉宫,卜年未必盈四百。」又云:「祸胎已入虎庭去,玉关寂寞无天骄。」此盖蹈袭前人之意也。与王安石所谓「意态由来尽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之语略同,皆是反说。或曰,女之不遇,亦犹士之不遇也。当时,元帝按图召幸,昭君自恃其貌之美,不赂画工,而卒不蒙宠幸,遂致远嫁匈奴。所谓修正而不蒙福者也。此固然矣。夫恩宠荣幸可夸耀于一时,而未必能垂于永久。赵飞燕专宠昭阳,杨太真三千第一,迨至时势一去,废弃死亡,泯没澌尽,卒与腐朽同化。若昭君者,虽一时不遇,而千载之下莫不歌咏而伤叹之,其为孰得孰丧,必有能辩之者。
  张翥仲举,别号蚬庵。遭元末丧乱,其诗悠深思远,属词命意皆有怀君念国,闵乱思治之意。晚年寓居衡山,托交释大杼,其所题咏尤为慷慨悲壮,大杼既匿其遗骸,又编刻其诗,浮屠氏中乃有斯人乎?其张公之惠勤也欤!
  南柯陶九成所纪古今事,虽间有可取,然怪诞淫亵之事,祸福报应之说,杂于其中,则非吾儒之所宜言也。录中言铁崖杨廉夫,尝以宴饮中见歌儿舞女缠足纤小者,取其鞋,擎杯以劝客,号为金莲杯,且谓其疏放可喜。予则以为,此小人处富贵之态也,曾谓儒者而有是乎?且马融绛帐之设,君子讥之;谢安东山之携,贤者耻焉;陶谷、秦弱兰之事,遗笑千古;杨公以一世文儒,尝预修元史,不此之监而乃放旷于礼法之外,甘酒嗜音,随俗沉浮,至以女履贮酒而饮,其有玷名教深矣。陶氏不为掩覆,顾反夸道而笔之于书册中,以为后人劝侈诲淫之具,不亦甚哉?至今,吴中见有鞋杯售而用之者,其杨公之罪案也欤!
  杨伯谦《唐诗正音》,始音遗响,诸体咸备,其用心亦勤矣。邵庵虞公叙犹叹其知言之难。盖作诗虽难,而选诗尤难,非有过人之鉴裁者,不敢当此任也。夫自三百篇、楚骚之后,历汉、魏、晋,以至于唐,而诗体大备,和平清丽,有风雅之遗意。又历晚唐、五季、及宋,作者往往辞不胜理,而唐之音节于此焉变矣。元人虽变宋习,而又过于工巧,所谓气运使然,非偶尔也。其间虽有追尚古作,不随俗而迁变者,又在学者善择焉而已。
  魏伯阳《参同契》有云:「牝牡四卦,以为橐龠。」俞氏注曰:「橐即鞴,龠其管也。丹法位乾坤于上下,列坎离于东西,而乾坤之阖辟,坎离之往来,俨如橐龠之状。」盖鞴囊,即铁匠鼓风之袋,龠即袋口过风之管,括苍刘氏所谓宵鼓之以犹鞹之鞴是也。今按晏氏,既以为「鞴囊又何物也」,不知橐与龠本一物,而以龠为三孔笛,则是又以为二物矣。不知其言。「继体复生龙」,明指震卦,而以复卦言之,亦不识何说也。又谓朱子无师授口诀,不能得其术,今观其感兴之诗,与夫「以三光陆沉温养子珠,阴在上阳下奔」之语,为要法,岂真有所不知者哉?晏则学儒不至,而流于技术,窥觇想象于形似彷佛之间,偶得一二,遂自以为是,岂亦果有教外别传,而得仙家之要诀乎?乃敢以是而短前世大儒,诚可谓不知量矣。「曲折戾九都」,朱、俞皆无注,陈注以为九都之府不知何所指也,其仙家之隐语乎?
  「河鼓临星纪兮。」今按《尔雅》抑氏乞巧文,河鼓盖牵牛之异名。俞注以为其位在斗牛之间,不知的指何星也?
  「腐露其形骸。」陈注言学他术者,往往致于死亡,腐臭其形骸,岂知金液还丹,并与父母肉身变化而飞腾者哉?盖谓丹成之后,血肉之躯亦能飞升变化,不特蜕骸之身为能然也。俞氏则谓跨火不焦,入水不濡,道成之后,法身则然,岂可以血肉之躯投畀水火乎?今按陈、俞皆自谓得仙,而其言或相同异,何欤?
  「故为乱辞。」朱、俞皆训为谬乱其辞。晏氏以为如《楚辞》「乱曰」之乱,盖述庐陵黄氏之说也。今观此后文法如骚体,当以晏说是为。其以空同道士邹诉为朱子寓名,则亦祖他说也。
  浦阳吴立夫《论倭书》,盖其年十八时所作也。规模仿司马相如《谕蜀文》,其末所述谕其王之言,虽古之辩士莫能过也。其它《大游》、《观日》两赋,与夫《形释》、《泰誓论补》、《牛尾歌辞》等篇,皆雄深卓绝,真先秦先汉间作者。前辈柳待制、黄侍讲,以文雄一世,皆称赏之,自谓莫及,信哉!宋太史虽游黄、柳之门,而有得于吴居多,所著《龙门凝道记》、《罗山杂言》、《六经论》、《七儒解》、《诸子等辩》,文过《法言》、《中说》远甚,宜其名满天下,文传四夷,为一代之宗师也欤!
  胡仲申《衡运》一篇,深有得于邵子元会运世之旨。其它文,如《井牧》、《慎习》、《尚贤》、《广谟》、《原道》、《乐道》、《斋记》等作,皆醇正通达,有关世教,庶几韩子《原道》、《原性》诸篇。其序郑氏心学图说,则引「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为主,辩释老而参与先儒之言,非心悟理融,洞见道妙者,不能及此。先父蔡庵先生尝谓,仲申持养纯熟,践履笃实,有伊洛诸儒气象,岂其有得于白云许氏之所传耶?
  国初文明之盛,前代莫及。若宋公景濂、刘公伯温、苏公平仲、胡公仲申、王公子充、许公存仁、高公季迪,皆元末遗才,其学最称该慱,编摩著作直欲跨越董、马、班、杨,左思、范晔而下弗论也。惜其诗词颇染宋人气习,而不能纯乎盛唐之音,论者以为不古若也。诸公既没,作者辈出,求其精著述之妙,穷述作之工,无愧于西京盛唐者,犹未多见也。
  永乐中,闽人林鸿,字子羽,为膳部郎中,以诗名。尝吟绝句数首,作《梦游仙记》,言梦入武帝瑶华洞中,与仙女赋诗倡和,女云其诗每为其父录入《露光集》中,如「一鸟铙天净,万潭花雨香」等句,尤见称赏。此事之妄,不必深究。但其中诗,如「赤栏马道挂云烟,梦入瑶华小洞天。尘念一萌仙境闭,桃花流水自年年」等句,诚为清新婉丽,一时诸家有所不及。近年,晏铎采国朝诸公之作,编为《鸣盛诗选》,而以鸿作弁诸首,其中去取虽或未悉,当亦可谓之知诗者矣。
  近世郑露注《孙武子十三篇》,务推求本义,不杂以己意,故其言详,其事核,有功于兵家。太原刘寅作《六书直解》,证据经史,辩析舛谬,其论历代兵制,尤有的见,读之使人有封狼居胥意,可谓深于兵法者矣。盖河东风气刚劲,而锺于人者亦皆奇伟魁杰,故其见于言论如此。
  刘侍讲《宋论》三卷,议论精确,文法严密,反复曲折,说尽事情,但其搜英宗之小失而不察其贤,哀光宗之卑屈而不责其懦。又谓南渡之后,相虽有鼎、浚,将虽有韩世忠、岳飞诸人,止可以保固江左,不可以恢复中原。呜呼!使高宗苟能誓雪仇耻,付托岳飞,专意进取而不惑于奸桧,则金虏不日遁矣,又况韩、刘、二吴皆良将乎?刘公言止可恃以支吾,而不能制吴乞买粘罕之死命,斯言恐未为得也。又云子朱子非集濂洛诸儒之大成,盖集同时湖、浙、江西之大成。今按邵庵虞氏,因论周、程、张子之学,继之曰先元晦论定诸君子之言而集其成。临川吴氏论道统,亦谓朱子集周、程之大成。由是观之,则此说亦考之不审矣。其论蜀党、洛党相攻,以为贤者自不相攻,意亦未尽。夫程氏、苏氏之学术、言行,其是非得失,见于诸子之论辩,详矣。后之君子欲求至当之归,以朱说为主,而考其果孰为是,果孰为非,孰为得,孰为失,可也。今乃惟知斥其不当分党相攻以较其曲直是非,而不显著抑扬取舍于其中,是使美玉碔玞混然无别,而于真儒俗儒之学,又孰知其所以然,而决其向背也哉?此外褒贬予夺,无大遗失。
  尝见《宋史笔断》一书,其论尤为详悉。观者若能以史为案,以此为断,并取罗氏《遵尧录》、李氏《长编》等书参考而折衷之,则一代之治乱得失,亦可见其大略矣。
  《长春真人语录》,或问入道之要,如何进修?答曰:「当务忠孝,以报君亲。」其末谓其弟子曰:「明日是先人忌日,可办供祀之具。」可见其平日孝亲之实。又言:「欲修仙道,先修人道,人道立,而仙道成。」又谓学者不欺心,不背理,闲情念,葆神气,恶衣恶食,听其自然,庶合乎道。又曰其师弟授以日记一帙,令每日凡有举念、动心、出言、下笔、应接人事,皆书之。其不敢书者,即不敢为。既为之,即书之。所谓人心即天心,欺心即欺天,故以「天心」标其帙云。凡此数条,皆推老以附儒,虽先贤格言不过如此,但未知其果能践其言否,而不自欺也。《易》曰:「雷在天上,大壮。君子以非礼弗履。」非勇于自治者,其孰能之?昔金华许子有曰,省编一帙,凡昼之所为,夜必书之,及疾亟方始绝笔。今刘氏道家者流,宜其放纵于礼法之外,乃能严于检束如此,可谓暗合道妙矣。使其从事于吾儒之教,其所就岂可量哉!
  胡推官《朱子大全》一序,余近读之,觉得其中铺叙不甚详备,脉理亦不通畅,如曰「圣贤之生岂偶然哉?关教化之盛衰,系吾道之否泰」。窃谓气化盛则圣贤之生必得位以行道,气化衰则圣贤虽生居下位而道不得行,所谓关气化之盛衰者,然也。而又曰「系吾道之否泰」,其意亦谓圣贤生则道泰,圣贤不生则道否,语意重复而非文字之体矣。既曰扶持名教,而又曰振立纲常,名教之与纲常亦有异乎?六经之中,精而性命道德之奥,粗而名物度数之详,大而修齐治平之具,细而动定衣食之则,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崇卑、上下、内外、本末,无一事之不该,无一理之不具也。今而曰观其发明之旨,则帝王之大经、大法,无所不具,则是六经所载止是人君可得而用乎?至于奏札之类,又皆子朱子平日事君治民见于行事之深切而着明者,勉斋黄氏所谓立朝之言论、叔县之设施者,此也。《纲目》一书,续春秋之笔,削定千载之是非,乃弃不言而曰述札奏以启人臣忠义之心,何其疏之甚欤?又曰先生既没,道不与之俱没,书之幸存而名与之俱存。言天地人物之理固不随一人而存没也。圣贤名穷天地,亘古今而不磨者,虽云待书而传,然其所以传者,是果待于书耶?抑考是书,虽赖其重刊,覆文误字间见层出,不可殚举,亦由校正之人不知道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