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公事略


是役也,李鸿章之失机者固多,即不失机而亦必无可以幸胜之理。盖十九世纪下半纪以来,各国之战争,其胜负皆可于未战前决之,何也?世运愈进于文明,则优胜劣败之公例愈确定。实力之所在,即胜利之所在,有丝毫不能假借者焉。无论政治、学术、商务,莫不皆然,而兵事其一端也。日本三十年来,刻意经营,上下一心,以成节制敢死之劲旅,孤注一掷,以向于我。岂无所自信,而敢乃尔耶?故及其败,然后知其所以败之由,是愚人也。乃或及其败而犹不知其致败之由,是死人也。然则徒罪李鸿章一人,乌乎可哉?

西报有论者曰:“日本非与中国战,实与李鸿章一人战耳。”其言虽稍过,然亦近之。不见乎各省大吏,徒知画疆自守,视此事若专为直隶满洲之私事者,然其有筹一饷,出一旅,以相急难者乎?即有之亦空言而已。乃至最可笑者,刘公岛降舰之役。当事者致书日军,求放还“广丙”一舰,书中谓此舰系属广东,此次战役,与广东无涉云云。各国闻者,莫不笑之。而不知此语实代表各省疆臣之思想者也。若是乎,日本果真与李鸿章一人战也。以一人而战一国,合肥,合肥,虽败亦豪哉!自是而李鸿章兵事上之声誉终,而外交上之困难起。

●第八章 外交家之李鸿章上

△天津教案 法越之役 中日天津条约议和 日本停战条约及遇刺 中日和约及其功罪

李鸿章之负重望于外国也以外交,李鸿章之负重谤于中国也亦以外交。要之李鸿章之生涯,半属外交之生涯也。欲断定其功罪,不可不以外交为最大之公案。故于此事特留意焉。

李鸿章办外交,以天津教案为首。时值发捻初平,内忧甫弭,无端而有津民戕教焚法国领事馆之事起。同治九年,法人借端要挟,联英美以迫政府,其欲甚奢。曾国藩方任直隶总督,深察此事之曲在我,而列国蹊田夺牛手段,又非可以颟顸对付也。乃曲意弥缝,镇压津民。正法八人,议罪二十余人,而法人之心犹未餍,必欲重索赔款。且将天津知府、知县置诸重典。国籍外之应付西人,已极竭蹶,而内之又为京师顽固党所掊击,呼为卖国贼(京师湖广会馆将国藩匾额拔除摧烧,即此时也)。白简纷纭,举国欲杀。于是通商大臣崇厚,恐事决裂,请免国藩,而以鸿章代之,明诏敦促赴任。是为李鸿章当外交冲要之滥觞,实同治九年八月也。

彼时之李鸿章,殆天之骄子乎,顺风张帆,一日千里,天若别设一位置以为其功名之地。当其甫受任督直隶也,普法之战顿起,法人仓皇自救,不复他及。而欧美各国,亦复奔走相顾,且汗且喘,以研究西方之大问题,而此东方小问题,几莫或措意。于是天津教案,遂销沉于若有若无之间。中国当时之人,无一知有世界大局者,以普法一役,如此惊天动地之大事,固咸熟视无睹,以为是李鸿章之声望韬略,过于曾国藩万万也。于是鸿章之声价顿增。

天津教案以后,日本战事以前,李鸿章所办交涉事件以十数,而其关系最重者,为法国安南之役、日本朝鲜之役。光绪八年,法国有事于安南,耽耽逐逐,思大有所逞。与中国既定约,而复借端毁弃之,于是中法战事开。法水师提督格鲁比预定战略,其海军先夺海南,次踞台湾,直捣福州,歼我舰队。其陆军则自越之东京,出略云南、贵州。如是则水陆两者,必大有所获,将来东方权力,可以与英国争衡。于是格鲁比一面电达本国,请给军需,并增派军队;一面乘福州之无备,轰我船厂,坏我兵船;一面以陆军迫东京。当时南方之天地,大有风云惨淡之观。李鸿章乃行伐谋、伐交之策,思嗾英德以牵制法人。时曾纪泽方充英使,受命办此事,虽未能成,而法政府因之有所顾忌。增兵筹饷之案,在议院否决。格鲁比时方攻台湾之淡水不能下,安南之陆兵,又为黑旗所持,不得行其志,忽接此案否决之报,大愤几死。法人乃请和于我。李鸿章此役以后,其外交手段,始为欧人所注视矣。

当法事之方殷也,朝鲜京城,又有袭击日本使馆之事。盖华兵、韩兵皆预有谋焉。朝鲜之为藩属为自主,久已抗议于中日两国间,葛未定。日本乘我多事之际,派伊藤博文来华交涉,及方到而法人和局已就。李鸿章本有一种自大之气,今见虎狼之法,尚且帖耳就范,蕞尔日本,其何能为?故于伊藤之来也,傲然以临之。彼伊藤于张邵议和之时,私语伍廷芳,谓前在天津,见李中堂之尊严,至今思之犹悸。盖得意时泄宿憾之言也。伊藤此行,亦不能得志。仅约他日朝鲜有事,甲国派兵往,须先照会乙国而已,所谓天津条约者是也。虽然,此约竟为后此中日开衅之引线矣。

李鸿章对朝鲜之外交种种失策,前章已言之矣。然因此之故,天津条约,遂至变为马关条约。呜呼!庄生有言: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巨。善奕者每于至闲之著,齗齗不肯放过。后有当此局者,可无慎欤!战事至甲午之冬,中国舍求和外,更无长策。正月,乃派张荫桓、邵友濂讲于日本。日本以其人微言轻也,拒不纳。乃更派李鸿章,二月遂行,随带参赞李经方等,以二十四日抵马关,与日本全权大臣伊藤博文、陆奥宗光开议。翌日首议停战条件。日本首提议以大沽、天津、山海关三处为质。辩论移时,不肯少让。乃更议暂搁停战之议,即便议和。伊藤言既若尔,则须将停战之节略撤回,以后不许再提及。彼此磋磨未决。及二十八日,第三次会议,归途中突遇刺客,以枪击鸿中左颧,枪子深入左目下,一晕几绝。日官闻警,来问状者络绎不绝。伊藤、陆奥亦躬诣慰问,谢罪甚恭,忧形于色。日皇及举国臣民,同深震悼。遂允将中国前提出之停战节略押画。口舌所不能争者,借一枪子之伤而得之。于是议和前一节,略有端倪。当遇刺之初,日皇遣御医、军医来视疾,众医皆谓取出枪子,创乃可瘳。但虽静养多日,不劳心力云。鸿章慨然曰:“国步艰难,和局之战,刻不容缓,予焉能延宕以误国乎!宁死无割。”刺之明日,或见血满袍服,言曰,此血所以报国也。鸿章潸然曰:“舍予命而有益于国,亦所不辞。”其慷慨中愤之气,君子敬之。

遇刺后奉旨慰劳,并派李经方为全权大臣,而李鸿章实一切自行裁断。虽创剧偃卧,犹口授事机,群医苦之。三月初七日,伊藤等将所拟和约底稿交来。甫一日,李备复文,将原约综其大纲,分四款:一朝鲜自主,二让地,三兵费,四通商权利。除第一朝鲜自主外,余皆极力驳议。十五日,复另拟一约底送去,即拟请赔兵费一万万两,划奉天南四厅县地方等。日本亦条条驳斥。十六日,伊藤等又备一改定约稿寄来,较前稍轻减,即马关条约大概也。是日鸿章创已愈,复至春帆楼,与日本全权大臣面议,刻意磋磨,毫无让步,惟有声明若能于三年内还清偿款,则一律免息,及威海卫驻兵费减一半耳。

观李鸿章此次议和情状,殆如春秋齐国佐之使于晋。一八七○年法爹亚士之使于普,当戎马压境之际,为忍气吞声之言,旁观犹为酸心,况鸿章历其境者。回视十年前天津定约时之意气,殆如昨梦。嗟乎,应龙入井,蝼蚁困人,老骥在枥,驽骀目笑,天下气短之事,孰有过此者耶!当此之际,虽有苏张之辩,无所用其谋,虽有贲育之力,无所用其勇,舍卑词乞怜外,更有何术?或者以和议之速成为李鸿章功,固非也。虽无鸿章,日本亦未有不和者也。而或者因是而丛诟于李之一身,以为是秦桧也,张邦昌也,则盍思使彼辈处李之地位,其结局又将何如矣?要之李之此役,无功焉,亦无罪焉,其外交手段,亦复英雄无用武之地。平心论之,则李之误国在前章所列失机之十二事,而此和议不过十二事之结果,无庸置论者也。

●第九章 外交家之李鸿章下

△三国代索辽东 中俄密约 李鸿章历聘欧洲任外交官时代 胶州之役 旅顺大连威海广州九龙之役 李鸿章出总署

十九世纪之末,有中东一役,犹十八世纪之末,有法国革命也。法国革命,开出十九世纪之欧罗巴,中东一役,开出二十世纪之亚细亚,譬犹红日将出,鸡乃先鸣,风雨欲来,月乃先晕,有识者所能预知也。当中日未战以前,欧人与华人之关系,不过传教、通商二事。及战后数年间,而其关系之紧密,视前者骤增数倍。至今日则中国之一举一动,皆如与欧人同体相属,欲分而不能分矣。此其故,由于内治之失政者半,由于外交之无谋者亦半。君子读十年来中外交涉史,不禁反面掩袖泪涔涔下也。战事之前,中国先求调停于英俄,此实导人以干涉之渐也。其时日人屡言:东方之事,愿我东方两国自了之,无为使他国参于其间。顾我政府蓄愤已甚,不能受也,惟欲嗾欧人以力胁日本。俄使回言,俄必出力,然今尚非其时。盖其处心积虑,相机以逞,固早有成算矣。乙未三月,李鸿章将使日本,先有所商于各国公使。俄使喀希尼曰:“吾俄能以大力拒日本,保全中国疆土,惟中国必须以军防上及铁路交通上之利便,以为报酬。”李乃与喀希尼私相约束,盖在俄使馆密议者数日夜云。欧力东渐之机,盖伏于是。

马关定约,未及一月,而俄国遂有与德、法合议,逼日本还我辽东之事。俄人代我取辽,非为我计,自为计也。彼其视此地为己之势力范围,匪伊朝夕,故决不欲令日本得鼾睡于其卧榻之侧也。故使我以三十兆两,代彼购还辽东于日本之手,先市大恩于我,然后徐收其成。俄人外交手段之巧,真不可思议。而李鸿章一生误国之咎,盖未有大于是者。李鸿章外交之历史,实失败之历史也。还辽事毕,喀希尼即欲将前此与李私约者,提出作为公文,以要求于总署。值物议沸腾,皇上大怒,鸿章罢职,入阁闲居,于是暂缓其请,以待时机。丙申春间,有俄皇加冕之事,各国皆派头等公使往贺,中国亦循例派遣。以王之春尝充唁使,故贺使即便派之。喀希尼乃抗言曰:“皇帝加冕,俄国最重之礼也,故从事斯役者,必国中最著名之人,有声誉于列国者方可。王之春人微言轻,不足当此责,可胜任者,独李中堂耳。”于是乃改派李为头等公使。喀希尼复一面贿通太后,甘诱威迫,谓还辽之义举,必须报酬,请假李鸿章以全权,议论此事。而李鸿章请训时,太后召见至半日之久。一切联俄密谋,遂以大定。李鸿章抵俄京圣彼得堡,遂与俄政府开议。喀希尼所拟草约底稿,及加冕之期已近,往俄旧都莫斯科,遂将议定书画押。当其开议也,俄人避外国之注目,不与外务大臣开议,而使户部大臣当其冲。遂于煌煌巨典,万宾齐集之时,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而此关系地球全局之事,遂不数日而取决于樽俎之间矣。俄人外交手段之剽悍迅疾,真可羡可畏哉!时丙申四月也。

密约之事,其办订极为秘密,自中俄两国当事之数人外,几于无一知者。乃上海《字林西报》,竟于李鸿章历聘未归之时,得其密约原文,译录以登报上。盖闻以重金购之于内监云。

中俄密约以前为一局面,盖近年以来列国之所以取中国者,全属新法:一曰借租地方也,二曰某地不许让与他国也,三曰代造铁路也。而其端皆自此密约启之。其第九条借租胶州湾,即后此胶、威、广、旅、大之嚆矢也。其第十条旅顺、大连不许让与他人,即各国势力范围之滥觞也。而铁路一端,断送祖宗发祥之地,速西伯利亚大路之成,开各国觊觎纷争之渐者,固无论矣。呜呼!牵一发,动全身,合九州,铸大错,吾于此举,不能为李鸿章恕焉矣。

或曰:此约由太后主之,督办军务处王大臣赞之,非鸿章本意云。虽然,莫斯科草约,定于谁氏之手乎?此固万无能为讳者也。自此约原文既登报章后,各国报馆,电书纷驰,疑信参半,无论政府民间,莫不惊心动色。鸿章游历欧洲时,各国交相诘问,惟一味支吾搪塞而已。其年七月,莫斯科画押之草约达北京,喀希尼直持之以与总署交涉。皇上与总署皆不知有此事,愕怒异常,坚不肯允。喀希尼复贿通太后,甘言法语,诱胁万端。太后乃严责皇上,直命交督办军务处速办,不经由总理衙门。西历九月三十日,皇上挥泪批准密约。

李鸿章之贺俄加冕也,兼历聘欧洲,皆不过交际之常仪。若其有关于交涉者,则定密约与议增税两事而已。中国旧税,则凡进口货物,值百抽五。此次以赔款之故,欲增至值百抽七五。首商诸俄国,俄允之。次商诸德、法,德、法云待英国取进止。既至英与宰相沙士勃雷提议,其时英与中国之感情甚冷落,且以中俄密约之故,深有疑于李鸿章,沙氏乃托言待商诸上海各处商人辞焉,此事遂无所成。

李之历聘也,各国待之有加礼,德人尤甚。盖以为此行,必将大购船炮枪弹,与夫种种通商之大利,皆于是乎在。及李之去,一无所购,欧人盖大失望云。李之至德也,访俾斯麦,其至英也,访格兰斯顿,咸相见甚欢,皆十九世纪世界之巨人也。八月,鸿章自美洲归国。九月十八日,奉旨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自兹以光绪二十四年戊戌七月,实为李鸿章专任外交时代,而此时代中,则德据胶州,俄据旅顺口、大连湾,英据威海卫、九龙,法据广州湾,实中国外交最多事最危险之时代也。

还辽之役,倡之者俄,而赞之者德、法也。俄人既结密约,得绝大无限之权利于北方,踌躇满志。法人亦于光绪二十二年春夏间,得滇、缅、越间之瓯脱地,又得广西镇南关至龙州之铁路。惟德国则寂寂未有所闻。二十三年春,德使向总理衙门索福建之金门岛,峻拒不许。至十月而胶州之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