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说

　　
　　杨时斋家法极严正。子国桢，少倜傥，豪饮不羁。其自刑部郎出守颍州也，公方提督固原，长公子国佐，亦以守备引见，并予假省亲。国桢至，辕者以公命止之，不许入。国佐入为跪请，久乃召而庭数之。国桢免冠谢。公曰："吾起武举，蒙上拔擢至此，恩遇无比，常恐老不知所报。始吾期汝云何，而汝忘之也。"命予杖。官吏为叩头乞免，不许。已，皆大骇服。道光初，国桢擢云南盐法道，未上，迁按察使。陛辞，宣宗谕曰："好为之。有如不称，当语而父知耳。"盖当是时，帝亦知公之家法也。(杨名遇春，四川崇庆州人，以乾隆四十四年中武乡试，从征甘肃石峰堡，调赴台湾，出征廓尔喀，咸有功。由把总擢守备，后征黔苗，剿教匪，累官至固原提督。道光五年赏公紫缰，授陕甘总督，图像紫光阁。)
　　
　　何允彪尝假馆杭州山村小庵中，四顾荒寂，忽夜闻剥啄声，则一青衣丽姝，翩然而入。公叱之，对曰："藁砧久出，今忽得书，妾不识字，乞先生为我诵之。"公掷书地下，曰："村中岂无一识字者？何必乘夜求我。我非鲁男子，速去。毋乃公。"妇惭而退。(何名煊，浙江萧山人，道光时官云南巡抚。拒夜奔为诸生时事。)
　　
　　王子怀于咸丰初为御史，抗疏直言，于国家大计，多所建白。旋升户部侍郎。遇事力持正论，朝贵为之敛迹。时肃顺柄国，颇忌惮之，遣客通殷勤。公意颇动，订于某日偕谒。客待于外堂，车驾矣，衣冠而出，过厅事东偏，有巨镜，忽面镜瞻顾一周，拈须自语曰："焉有堂堂王子怀，而为权贵屈节者乎？"遽谢客。客还报，肃恚甚，将谋所以中伤之，乃引疾归。(王名茂荫，安徽歙县人。咸丰戊午京察时，大学士瑞常管兵部，王为左侍郎。及过堂，瑞举一等诸员姓名，语尚侍，王起正色曰："某某特善奔走，非真能办事者。若某某皆勤于职事，为守兼优，应以一等与之。"瑞怫然曰："如君言乃非我所知，请君为我定之。"王曰："诚然。中堂事多，不常至署。茂荫终岁在部，察诸司勤惰较详，敬当为中堂定之。"径取笔标识，促其画诺，付胥缮折具奏。瑞大不平，然竟无如何也。)
　　
　　胡润芝律己甚严，于宗族姻戚，不稍假借。在黄州时，族人某来谒，饮食之者数月。一日辞赴前敌，问其故。以营官某奉调，嘱与偕行。公勃然怒，面谕营官曰："吾有族戚，力岂不能庇之？汝辈借以结纳，风气一开，伊于胡底？姑记过一次以儆。"因自给族人归赀；并通饬各台局营员，任人一事，胥秉至公，不得徇上官及同僚情面，滥为汲引。若经访闻，立即参劾。(胡公爵里见前。)
　　
　　沈幼丹性刚直，朝贵无敢有请托，有之亦置不答。李次青夙称骨肉交。公督两江时，李荐一族子至，留署数月。公忽召询之，若家几人，岁需几何，对以百金足矣。公立出千金助之归，不与差遣。(沈公爵里见前。又有同乡挚友以知府需次山西，乞函于沈，致桂抚为之先容。沈笑不应，徐检尺牍三四函示之，则桂抚关说未报者也。因晓之曰："彼若受而应之，吾何从施面目？君第去，若无所事，吾当按月资给君。"遂以四百金赠其行。李名元度，湖南平江人，以孝廉从曾国藩军，积功官至云南按察使，升布政使。著有《国朝先正事略》，分名臣、名儒、经学、文苑、遗逸、循良、孝义七门，纪载详赡。)
　　
　　彭雪琴貌清癯，如闲云野鹤，出语声微细，至不可辨，然每盛怒，则见之者不寒而栗。巡阅长江水师至皖，合肥李氏势方盛，少荃相国犹子某素法，时出夺人财物妻女，官不敢问。一日夺乡民妻去，乡民诉诸公，公命以刺邀某至，询之曰："乡民告若夺其妻，有之乎？"某直悍然应曰："然。"公大怒，命笞之无算。府县官皆至，悚息哀求，公不之许。俄巡抚以刺至请见，公命延接，阴嘱吏曰："趣斫之。"巡抚足甫登舟，而吏持头复命矣。公乃移书合肥相国曰："令侄坏公家声，想亦公所憾也。吾已为公处置讫矣。"合肥复书谢之。(彭名玉麟，湖南衡阳人，从曾国藩军，以水师名。每年巡阅长江，必戮数人。所至之处，将弁士卒咸有戒心。公之衣履朴质类村叟，偶出行，一奚奴随之，亦村童也。一日过浙江石门湾，湾固大镇，亦往来孔道，有水师管带官驻焉。公憩于茶寮中，每夜有说故事者，镇人群集听之。正中一座为管带席，他人不敢僭。公即据其席，寮主劝其移他座，公婉谢之曰："俟管带至，吾当谨避之。"俄而二弁负大灯导管带至坐，客避席，寮主趣公起。公不听，管带大怒曰："何物村人，胆敢据吾座？"二弁亦大声呼叱。公徐徙他座，蜷伏无言。管带犹余怒未息，坐客莫不悚惧。俄而公潜去，立召管带。管带至，则视高坐堂皇者，乃适所斥坐上村人，匐匍如死囚。公略叱曰："一管带官，威福至此耶？"命斩之。)
　　
　　阎丹初署鄂藩时，鄂督官文恭有某弁，以娈童保副将矣，恃宠而骄。一日入民家，欲奸其处女。女不从，杀之而逸。其父母诣府县讼冤，府县莫敢问。公大怒，急谒文恭，弁已求救于文恭。公上谒而文恭辞以疾。公谓有要事，必须面陈，如不可风，即就见于卧室。阍者仍固拒之。公曰："中堂病，必有痊时，俟痊必传见。吾即居此以待。"命从者持袱被来，卧起官厅三日夜。中丞司道，多方劝解。公出誓言，谓不斩弁，不还署。文恭乃自出见，即长跽以请，公岸然不为动。中丞严公正色曰："丹初亦太甚矣。中堂不惜屈体至此，独不能稍开一面网乎？"公不得已，扶文恭起，与要约立斥弁职，押归原籍。文恭诺，乃呼弁出，令顿首谢再生恩。公忽变色，叱健儿执诣阶下，褫其衣，重杖四十，立发遣。事讫，始向文恭谢。文恭由是益敬惮之。(阎名敬铭，陕西人，以同治初署湖北布政使司。严名树森，陕西人，与公同乡。)
　　
　　刘孟容为陕西巡抚，编修蔡寿祺言事，讥公夤缘，诏公自陈。公复奏曰："凡夤缘者，必其平日萦情于宠利，不胜歆羡恋慕，思一得之以为快。然后丧其本心，捐弃廉耻，为乞怜昏夜、骄人白昼之行。故凡小廉曲谨之士，粗知自爱，即有所不屑为，不必过人之识量而后能之也。臣虽愚陋，其于希荣慕禄、降志辱身之事，往往不待禁戒，而自绝于心。盖其自治尚有精于此者，而此特其粗节，乃蔡寿祺以其不肖之心，肆情造谤，惟所欲言，直欲厚诬天下，谓无复有粗知廉耻之人之事，则何其情之悖也！"(刘名蓉，湖南湘乡人。少怀奇自负，不肯随时俯仰。尝与罗罗山讲学，有志于古。曾涤生闻其名造访，遂相友善。曾居京师时，尝寄诗与公，有卧龙之誉。同治二年，以四品京堂授陕西巡抚。)
　　
　　穆宗晏驾，孝钦后欲揽政权，不为立嗣，廷臣无敢抗争者。光绪己卯，穆宗梓宫永远奉安，吴柳堂侍御乞派随扈行礼。至蓟州，遂密奏穆宗立后事，自尽于所居之寺中。奏上，孝钦虽不悦，仍批其折云："以死建言，孤忠可悯。"(吴名可读，甘肃人，道光庚戌进士。授主事，转御史，以劾成禄言太激，左迁吏部主事。操行清洁，不附权贵。)
　　
　　光、宣之间，庆王奕当国，举朝莫敢撄其锋。台谏中乃有正直不阿之赵、江二君焉。赵芷荪以黑龙江巡抚事，首揭其奸革职；江杏村继之，其疏中有云："江苏巡抚宝芬、陕西巡抚恩寿为其亲家，山西布政使志森为其侄婿，浙江盐运使衡吉为其邸内旧人，直隶总督陈夔龙为其干女婿，安徽巡抚朱家宝之子朱纶为其子载振之干儿，悉实事也。"疏上，都下喧传，争为公危。果奉旨，命其明白回奏。及覆奏，乃历数诸故实，未更谓："臣非不知赵启霖劾奕罢官，仗马一鸣，三品料去，祗以枢垣重地，汲引私人，恐或贻误大局，激于忠悃，冒死直陈。"旋奉旨切责，命回原衙门行走。公既被放，即奉母返闽，绘《梅阳归隐图》以示志。(赵君爵里见前。江名春霖，福建莆田人，当时以广西赵炳麟与赵、江称"台谏三霖"。其实麟并非霖，炳麟亦未忤巨奸，幸而得名。其时广和居酒楼有无名氏题壁一首，咏其事云："公然满汉一家人，干女干儿色色新。也当朱陈通嫁娶，本来云贵是乡亲。莺声呖呖呼爷日，豚子依依恋母辰。一种风情谁识得，问君何苦问前因。"又和作一首云："一堂两世作干爷，喜气重重出一家。照例自然称格格，请安应亦唤爸爸。岐王宅里翻新样，江令归来有旧衙。儿自弄璋翁弄瓦，寄生草对寄生花。")
　　
　　江翌云为司法总长时，因政府滥发特赦命令，执法不行，洁身远引，诚不愧为独善之士，以视薰心利禄、颜阿附者，真有霄壤之别。或传其《书怀》有句云："急流尚幸抽身早，阅世初知获咎多"，尤见君之持躬方正，有畏惜清议、深自引咎之意。(江名庸，福建人，以民国六年为司法总长。其辞职后，《书怀》七律云："回天讵有鲁阳戈，日薄崦嵫可奈何。世乱青山难独往，酒酣燕市且悲歌。急流尚幸抽身早，阅世初知获咎多。何事中年要陶写，纵横书卷待摩挲。"非惟立身品节可嘉，即诗境亦高尚。)
　　
　　
　　
　　雅量第六
　　
　　顾亭林著《音学五书》时，《诗本音》卷二稿再为鼠啮，再为钞写，略无愠色。有劝其熏瓦倒壁，一尽其类者。公曰："鼠啮我稿，实勉我也，不然，庋置不动，焉能五易其稿耶？"(顾公已见前。)
　　
　　世祖初入关，兵戈四起，人皆裹粮避山谷间。徐竹逸与弟竹虚独守敝庐，昼则力田，夜不废读，俨如太平之世。其避兵他处者，率多受警或被劫。公语弟曰："吉凶悔吝生乎动，于今益信。"(徐公已见前，竹虚名未详。)
　　
　　董苍水渡洞庭，至鹿角山，风起浪涌，上流覆舟蔽湖而下，僮仆震慑无人色。公危坐自如，徐赋二诗投湖中，竟得无恙。数时辄行三百余里，见者疑有神助。(董名俞，江南华亭人。童时喜读古人诗，略上口即能为声偶之言。庚子举孝廉，与兄阆石进士并以才名显。后坐公事摧挫，不得用于世。卜筑南村，方塘小榭，歌啸自得，虽突烟常冷，意豁如也。)
　　
　　徐羽仪读书灵鹫山，夜陟北峰望月，有虎怒啸，山谷震动，客劝之避，公笑曰："虎虽猛兽，焉能噬人？人惟畏虎，虎故噬之。"意气自若。(徐名一鸿，江西怀玉人。生而早慧，容状魁奇，经明行修，不枉道以逢世。尝自叹曰："吾读书独不得明道为忧耳，何慕富贵。富贵能福人，亦能祸人。"应举，渡鄱阳湖，风变舟覆，遇救得免。同舟半皆溺死，公觅其尸衣冠殓埋，又为文以祭之，方去。)
　　
　　丁药园居法曹，诗名满京师。吏人尝窃其牍以易鹅炙，灶下养思染指不获，讼于庭。公自出其所食鹅炙以赐之。(丁公爵里见前。)
　　
　　诸骏男尝同姜汇思过金山，飓风大作，舟直触郭璞墓石。时汇思在别舟，意诸必惶怖，使人视之，则诸方吟啸自若，作《过金山诗》。(诸名九鼎，浙江钱塘人。才巨而学赡，贯穿经史百家之言，为人英伟倜傥，有不可一世之概。姜名图南，浙江仁和人，官御史。)
　　
　　世祖定鼎时，优容名士，不肯以文字罪人。圣祖时为皇太子，尝以药饵馈尤西堂。尤作启谢之，中有"赠之芍药，投我木瓜"及"月宫桂杵，窃是嫦娥。台洞桃花，采从仙女"等句。圣祖以为大不敬，言于世祖，请加罪焉。世祖笑曰："文人之文，兴到笔随，岂能有所顾忌。且尤某乃胜国遗逸，杀之不祥。"圣祖默然。(尤名侗，字展成，一字悔庵，江南长洲人，以乡贡除永平推官。康熙戊午召试博学鸿儒，世祖亲擢五十人，悉入翰林纂修《明史》，授公检讨。年最长，入字以齿序，四十九人皆坐其下。留史局三年，分撰志传三百篇。予告家居，以诗文缣素请者，户外屦恒满。著有《西堂杂俎》、《艮斋杂记》、《鹤栖堂文集》百余卷行世。)
　　
　　计甫草自海陵归里，渡扬子江，会大风雨雪，舟不得发，同行者皆垂首叹惋。公坐舵楼下，手王阮亭诗读之。至论郑少谷绝句，哭失声，既乃大喜，拭涕起，坐雪中，观江涛澎湃，吟啸自得。(计名东，江南吴江人，丁酉孝廉。忍辱好奇，勃勃有飞扬之气。负经世才，常自比王猛马周。)
　　
　　汤潜庵为江苏巡抚，其赴任时，布衣牛车，从一老苍头。中途遇一年少官，衣冠华丽，骑从纷纭，或先之，或后之。有时触其舆盖，从者辄怒声呵叱。公不与校，避之路隅。无何，抵逆旅，公已入上屋，年少官后至，从者叱店主令相让。店主以已有客对，从者曰："不问谁何，必移以让。某县太爷至，讵容他人占此？"店主婉商于公，公即移入旁舍焉。(汤公爵里见前。或传郭琇为两湖总督时，亦有此事。郭则移入旁舍。后令苍头传年少官来见，令呈部凭，援笔批其手本云："该令沿途骚扰，不胜民社之任，可听候参处。")
　　
　　李湘北贰吏部时，韩幕庐学士同预廷议，遇事有不平者，辄对公声色俱厉。公微笑曰："君何至是？凡事平其气可耳。仆初亦尔，后渐熟渐平也。"韩深佩其言。(李名天馥，安徽合肥人，顺治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寻授检讨，以康熙二十二年为吏部左侍郎。以扬清激浊为己任。后官至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赐谥"文定"。)
　　
　　陈沧洲守江宁，为总督阿山所，将入狱，神色然。自忆未了事曰："杜茶村未葬，某僧求书未与，布衣王安节缺为面别。"从容料理，承锁而行。(陈公爵里见前。杜名于皇，湖北黄冈人，明末遗逸。)
　　
　　韩慕庐以礼部侍郎引疾归里。尝棹小舟出游，会长洲县令出，隶卒争进，遂覆公舟。比登岸，衣裘尽濡，战栗移时。公戒从者勿言，令亦竟不知为公也。(韩公爵里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