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真子


  今之士人简尺中,或以“解茩”字易“邂逅”字,非也。《离骚经》云:“制芰荷以为衣兮。”王逸注云:“芰,蓤也。秦人作‘薢茩’。薢音皆,茩音苟。”仆仕于关、陕之间,不闻此呼,正恐王逸别有义尔。后又读《尔雅》“薢茩芵茪”,注云:“芵,明也。或云蓤也,关西谓之薢茩。”以仆所见,芵茪者,即今之草芵明也。其叶初出,可以为茹,其子可以治目疾。盖谓可以解去垢秽,或恐以此得名。又《尔雅》云:“蓤,厥攗。”注云:“蓤也,今水中芰。”然则蓤自有正名,不谓之薢茩明矣。或曰:然则王逸、郭璞皆误乎?仆曰:“古者信以传信,疑以传疑。郭璞多引用《离骚》注,故承王逸之疑。而多出此注,所以广异闻也,学者幸再考之。”

  “夜梦神官与我言,罗缕道妙角与根。提携陬维口澜翻,百二十刻须臾间。”右退之《记梦》诗,殊为难解。仆尝考之,此乃言二十八宿之分野也。《尔雅》曰:“寿星,角亢也。”注云:“数起高亢,列宿之长。”又曰:“天根,氐也。”注云:“下系于氐,若木之有根。”“娵訾之口,营室东壁也。”注云:“营室东壁,星四方似口,故以名之。”所谓“百二十刻”者,盖浑天仪之法,二十八宿,从右逆行,经十二辰之舍次,每辰十二刻,故云百二十刻。所谓“壮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者,只上所谓哦字也,退之欲神其字,故隐其语。

  元城先生与仆论十五国风次序,仆曰:“《·王黍离》在《邺》、《鄘》、《卫》之后,且天子可在诸侯后乎?”先生曰:“非诸侯也,盖存二代之后也。周既灭商,分其畿内为三国,即邺、鄘、卫是也。自纣城以北谓之邺,南谓之鄘,东谓之卫。故邺以封纣子武庚也;鄘,管叔尹之;卫,蔡叔尹之,以监商民,谓之三监。武王崩,三监畔,周公诛之,尽以其地封康叔,故《邺诗》十九篇,《鄘诗》十篇,共二十九篇,皆《卫诗》也。序诗者以其地本商之畿内,故在于《王·黍离》上,且列为三国,而独不谓之卫,其意深矣。”以毛、郑不出此意,故备载之。

  鄱阳湖水连南康军江一带,至冬湖水落,鱼尽入深潭中。土人集船数百艘,以竹竿搅潭中,以金鼓振动之,候鱼惊出,即入大网中,多不能脱。惟大赤鲤鱼最能跃,出至高丈余后,入他网中,则不能复跃矣,盖不能三跃也。故禹门化龙者,是大赤鲤鱼,他鱼不能也。杜子美《观打鱼歌》云:“绵州江水之东津,鲂鱼泼泼色如银。鱼人溠溠沉大网,载江一拥数百鳞。众鱼常材尽却弃,赤鱼腾出如有神。”仆亲见捕鱼,故知此诗之工。

  亳州士人祁家,多收本朝前辈书帖,内有李西台所书小词,中“罗敷”作“罗紨”。初亦疑之,后读《汉书》,昌邑王贺妻十六人,生十一人男、十一人女。其妻中一人严罗紨,纣音敷,乃执金吾严延年长孙之女。罗紨生女曰持辔,乃十一中一人也。盖采桑女之名偶同耳。

  自古中国与边方战多用弩。晁错上疏曰:“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平城之歌曰:“不能控弩。”李陵以连弩射单于,马隆用弩阵取凉州,盖中国各用所长。夫骑射,契丹所长也;弩车,中国所长也。盖车能作阵而骑不可突,弩能远而入深,可以胜弓,且得其矢,而契丹不可用。近世独不用弩,当讲求之。

  《孝经序》云:“鲁史《春秋》,学开五传。”韩退之云:“《春秋》五传束高阁。”然今独有三家。今按《前汉·艺文志序》云:《春秋》分为五注,云左氏、公羊氏、谷梁氏、邹氏、夹氏,而邹氏、夹氏有录无书,乃知二氏特有名尔。然《王阳传》称能为驺氏《春秋》,何也?岂非至后汉之初,此书亦亡乎?故曰有录无书。前汉“邹”、“驺”同音通用。

  《韩退之列传》云:“从愈游者,若孟郊、张籍,亦皆有名于时。”以仆观之,郊、籍非辈行也。东野乃退之朋友,张籍乃退之为汴宋观察推官日所解进士也,而李翱、皇甫湜则从退之学问者也。故诗云:“东野窥禹穴,李翱观涛江。”又云:“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张籍学古淡,轩昻避鸡群。”故于东野则称字,而于群弟子则称名,若孔子称蘧伯玉、子产、回也、由也之类。而《唐史》乃使东野与群弟子同附于退之传之后,而世人不知,遂皆称为韩门弟子,误矣。

  老杜《赠李潮八分歌》云:“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烧,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峄山之碑”至于“苦县光和”人多未详,王内翰亦不解。谨按:老子,苦人也,今为亳州卫真县。县有明道宫,宫中有汉光和年中所立碑,蔡邕所书。仆大观中为永城主簿日,缘檄到县,得见之。字画劲拔,真奇笔也。且杜工部时已非峄山真笔,况于今乎?然今所传摹本亦自奇绝,想见真刻奇伟哉。

  涑水先生一私印曰“程伯休甫之后”,盖出于《司马迁传》,曰:“重黎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宣王时,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故涑水引用之耳。伯休甫者,其字也。古字一字多矣,如袁丝、房乔、颜籀之类,三字无之。独本朝有刘伯贡父、刘中原父。或云二人本字贡甫、原甫,以犯高鲁王讳,故去“甫”而加“伯”、“中”,时人因并三字呼之。此说非也。六一先生作《原甫墓志》云:“公讳敞,字中原父,姓刘氏。”“熙宁元年四月八日卒。”以此可知,彼但见钱穆甫以避讳,人或呼为钱穆,或呼为穆四,遂并二刘失之误矣。

  《曹成王碑》句法严古,不可猝解,今取其尤者笺之。“大选江州,群能著直略反职。王亲教之,抟徒官反力勾卒。羸越之法,曹诛五畀必利反。”今释于此:著职者,各安守其职也。抟力者,结集其力也。勾卒者,伍相勾连也。羸越之法,“羸”当为“嬴”,谓秦商君、越勾践教兵之法。曹诛五畀者,曹,朋曹也;若有罪,则凡与之为朋曹者,咸诛之。五,什伍也,凡有所获,则分而畀其什伍之兵也。盖利害相及,则战不敢溃,而居不敢盗,此乃勾卒嬴越之法。或曰:羸,谓衰羸也;越,谓超越也;凡战,罚其衰羸,赏其超越也。然无勾卒之义,当从前说。

  “日临公馆静,画满地图雄。剑阁星桥北,松州雪岭东。华夷山不断,吴蜀水相通。兴与烟霞会,清樽幸不空。”右杜工部《严公厅咏蜀道画图》。是时,武跋扈,微有割据之意,故公于诗讽之。云“山不断”、“水相通”,以言蜀道不可割据也。幕下有益于东道者,如此。

  鲁臧武仲名纥,孔子之父,鄹人。纥,乃叔梁纥也。皆音恨发反,而世人多呼为核。有一小说:唐萧颖士轻薄,有同人误呼武仲名,因曰:“汝纥字也不识。”或以为瞎字也,不识误矣。

  亳州永城县之七十里有芒砀山,山有岩曰紫气,此盖高帝避难所也,复有梁孝王墓。仆尝与宿州知录邵渡同游,入隧道中百余步,至皇堂。如五间七架屋许大,周回有石门子十许,上镌作内臣宫女状。中有大石柱四,所以悬棺,棺不复见矣。入时必用油圈以为烛。其中盛夏极凉,如暮秋。时山下有居民数百家,今谓之保安镇,盖当时守冢之遗种也。土人呼墓为梁王避暑宫,故老云:“前数年,时有人入其中,常得黄金而出,今不复有矣。”《孝王传》云:未死“财以钜万计,不可胜数。及死,府藏余黄金尚四十余舆,他财物称是。”想见当时送葬之物厚矣。魏武帝置发冢中郎、摸金校尉,如此冢盖无不发者。然古人作事奇伟可惊,非后世比也。

卷第五

  绍兴三年夏六月,明州阿育王山住持净昙,以宸奎阁所藏仁宗御书诣行在。所献书凡五十三轴,字体有三:一曰真书,二曰飞白,三曰梵书。其上二书世多见之,而梵书亦自奇古可骇愕也。又有团绢扇三柄,皆有御书。一长柄者三尺许,恐是打扇,用白藤缚柄。而三扇皆以青笺纸为上下承萼,制度极草草,今中产之民所耻也。大哉,仁宗之盛德也!
  《唐史》载:郑虔集当世事著书八十余篇,目其书为《荟蕞》。老杜《哀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诗云:“荟蕞何技痒。”又按《韵略》:荟,乌外切,草多貌,如“荟兮蔚兮”之荟。蕞,徂外切,小也,如“蕞尔国”之“蕞”。虔自谓其书虽多,而皆碎小之事也。后人乃误呼为《会粹》,意为会取其纯粹也,失之远矣。盖名士目所著书多自贬,若《鸡肋》、《脞说》之类,皆是意也。“技痒”者,谓人有技艺不能自忍,如人之痒也,老杜以谓虔私撰国史,亦不能自忍尔。“蕞”一音在外切,小也,两音一意。

  楚子问齐师之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注云:“马牛之风佚,盖末界之微事,故以取论。”然注意未甚明白。仆后以此事问元城先生,曰:“此极易解,乃丑诋之辞尔。齐、楚相去南北如此远离,马牛之病风者,犹不相及。今汝人也,而辄入吾地,何也?”仆始悟其说,即《书》所谓“马牛其风”,注云“马牛其有风佚”,此两“风”字同为一意。

  仆读《史记》,因叹曰:“天道远矣。吁,可畏也!”秦昭王四十八年,始皇生于邯郸,年十三即位,是岁甲寅。然是年丰沛,已生汉高皇帝矣。后十五年己巳,项羽生;二十七年,始皇南巡会稽,时年已二十三矣。其年七月,始皇崩。二世元年九月,沛公起沛,时年三十九;项羽起会稽,时年二十四。汉元年,高帝至灞上,时年四十二。十二月,羽继至,遂杀子婴而灭秦。高帝在位十二年,五十三而崩,时岁在丙午。噫!消长倚伏,其运密矣。

  政和中,仆仕关中,于同官蒲氏家,乃宗孟之后,见汉印文云“辑濯丞印”。文奇古,非隶非篆,在汉印中最佳。辑濯,乃水衡属官。“辑”读如“楫”,“濯”读如“棹”,盖船官也,水衡掌上林。上林有船官,而楫濯有令丞,此盖丞印也。然皆太初元年已前所刻,太初已后皆五字故也。

  元城先生尝与仆论魏丞相不能救盖宽饶之死,今追录之。神爵二年九月,司隶校尉盖宽饶有罪下有司,自杀。三年三月丙午,丞相相薨。识者以谓有天道焉,且相尝谓“次公醒而狂”,且以字呼之,是必平日朋友也。平日以狂待之,则宣帝之怒,相必无一言以救之。宣帝初下其书中二千石议也,执金吾议以为大逆不道。然则中二千石共议以为大逆不道,独执金吾一人耳。《百官表》神爵二年,南阳太守贤为执金吾,不知贤者何人也,必丑邪恶正,尝为盖司隶所劾者也。贤不足道也,独相号为贤相,又与宽饶彼此皆儒者,平日交友,独不能为地,相可责哉!

  《礼记》载:曾子数子夏之罪云:“吾昔与女从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人疑汝于夫子,汝罪三也。”注云:“言其不称师也。”盖古之君子言必称师,示有所授,且不忘本也。故《子张》一篇载群弟子之语,子夏之言十一,而未尝称师;曾子之言五,而三称曰“吾闻诸夫子”,则子夏为曾子所罪,固其宜矣。《礼记》“乐正子春曰:吾闻诸曾子,曾子闻诸夫子”,盖曾子称师,故子春亦称师也。又知古人注解,各有所本,不若后人妄意穿凿也。

  渊明之为县令,盖谓贫尔,非为酒也。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盖欲得公田之利,以为三径闲居之资用尔,非谓旋创田园也。旧本云:公田之利过足为润,后人以其好酒,遂有公田种秫之说。且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此非种秫时也。故凡本传所载,与《归去来辞序》不同者,当以序为正。

  高邮老儒黄移忠彦和,仆幼稚常师之。尝谓:孟子去齐,三宿而出画,读如昼夜之昼,非也。《史记·田单传》后载“燕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刘熙注云:“齐西南近邑,音获。”故孟子三宿而出,时人以为濡滞。

  今之书尺称人之德美,继之曰“不佞”。不佞,意谓不敢谄佞,非也。《左氏·昭公二十一年》载奋扬之言曰“臣不佞”,注云:“佞,才也。”汉文帝曰:“寡人不佞。”注云:“才也。”《论语》云:“不有祝鮀之佞。”注亦云“才也”。古人“佞”能通用,故佞训“才”。《左氏》载祝鮀之言行极备,盖卫之君子也。卫之宋朝姿貌甚美,卫灵公夫人南子通之。孔子之意,盖为无祝鮀之才,而有宋朝之容,则取死之道,故曰“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仆友孙亚之自呼曰“雅”,朱耆卿自呼曰“刑”。或问:有故事乎?仆曰:“孟施舍之养,勇也。”又曰:“舍岂能为必胜哉?”注曰:“施舍自呼其名。”但曰舍,盖其好勇而气急也,恐起于此。

  仆任夏县令,一日,会客于莲塘上,时苦蛙声。坐中有州官,乃长安人,以微言相戏,妄谓仆:“南人食此也。”仆答曰:“此是长安故事。”客曰:“未闻也。”仆取《东方朔传》示之,客始伏。武帝欲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为上林苑,朔谏以谓:此“地土宜姜芋,水多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师方曰:“即蛙字,似虾蟆而小,长脚,盖人亦取食之。”

  仆尝与陈子真、查仲本论“将无同”。仲本曰:“此极易解,谓言至无处皆同也。”子真曰:“不然。晋人谓将为初,初无同处,言各异也。”仆曰:“请以唐时一事证之:霍王元轨与处士刘平为布衣交。或问王所长于平,曰:‘王无所长。’问者不解,平曰:‘人有所短,则见所长。’盖阮瞻之意,以谓有同则有异;今初无同,何况于异乎?此言为最妙,故当时谓之‘三语掾’。”二子皆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