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育古鉴


  朱文公教子曰:「事师如事父,凡事必咨而后行。朋友年长以倍,丈人行也。十年以长,兄事之。年少于己,而事业贤于己者,厚而敬之。居处须是恭敬,不得倨肆傲慢。言语须要谛当,不得戏笑喧哗。凡事谦恭,不得尚气凌人,自取耻辱。不得多饮,荒思废业。亦恐言语差错,失己忤人,力当深戒,不可言人过恶,及说人家长短是非;有来告者,勿答。见人嘉言善行,则敬慕而记录之。见人好文字,则借来熟看。或录而咨问之,思与之齐而后已。」此可令初学者佩服。

  谢贺与宾客谈人之长短,其母在屏后闻之,心甚怒。客去,笞责一百。或劝之曰:「臧否亦恒情,何责之重也?」母曰:「孔子爱兄女,必取三复白圭之士妻之(注)。今我独有一子,乃出语妄议人之长短,此岂保身之道?」因涕泣不食。贺惧,痛自改悔,卒为名儒。

  【注】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集注:诗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一日三复此言,事见家语,盖深有意于谨言也。此邦有道,所以不废;邦无道,所以免祸。故孔子以兄子妻之。~ 出版者注~

  鬼谷子云:「口可以饮,不可以言。」是制之使不言也。程明道云:「德进,则言自简。」是自然能寡言也。朱晦翁云:「觉言语多,便检点。」是言而可不至失言也。昔人谓人生丧身亡家,言语占了八分。贺若弼父敦为宇文护所害,临刑,呼弼谓之曰:「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因引锥刺弼舌出血,诫以慎口,人之爱子,常有过于爱其身者,但逊此母几先之识耳!

  沈文端家居,将律例中极轻条款尽数摘出,与家塾子弟闲中讲解,使彼知世俗所谓无伤者,皆法之所不能为也。而懔然不敢肆矣!甚为检身一助云。

  韩山子云:「吾人生于世间,士农工商、男女贵贱,日用祇有二路:曰礼、曰刑。出于礼,则入于刑,更无别径容身。可不慎诸?!」

  胡文定公安国,子弟或出宴集,虽深夜不寝,以俟其归。验其醉否,且问所集何客,所论何事,有益无益。以是为常。

  规家日益曰:「世人有虑子弟血气未定,而酒色博弈之事,得以诱其失德破家,则拘束之。严其出入,绝其交游,致其无所闻见。朴野蠢鄙,不近人情,殊不知此非良策。禁防一弛,情窦顿开,如火燎原,不可扑灭。况拘束既久,无所用心,私下密为不肖,与外游何异?不若出入程以时候,游接尽是端人,其事之不肖者,耳闻目见,自能识破,不为小人所摇荡矣。」

  又公家至贫。然「贫」之一字,于亲故间,非惟口不道,手亦不书。尝戒子弟曰:「对人言贫,其意将何求?汝曹志之。」

  安贫者,不自觉其贫,即真贫者亦不肯自言其贫也。惟不贫而求富无厌者,乃惟见己之贫而常言之,其人品卑鄙已甚;又有一种人,欲诉己之贫,而更张人之富以形之,其心术益不可问矣!

  疏广为太子傅,受赐金归,日卖金置酒,与族人故旧娱乐。或劝为子孙立产业,广曰:「吾岂老誖,不念子孙哉?顾有旧田庐,令勤力其中,足供衣食。复增以赢余,祇教其惰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富者,怨之府也。吾既无以教子孙,不欲益其过而招怨。并此金者,以惠老臣耳;吾与族党共享以尽余年,不亦可乎?」

  昔贤有云:「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举而措之一家之人,谓之产业;举而措之害天下之民以利一家之人,谓之冤业。以事业作产业,人怨之;以产业作冤业,天殃之。」乃古人于人怨,尚避而不为,今人于天殃,竟趋之若骛矣!昔贤又谓非分得财,是留冤债与子孙偿,留冤债与子孙偿,尚自以为爱子孙乎?

  宜兴万古斋公吉,子士亨、士和,同举进士。贻书戒之曰:「愿若辈为好人,不愿若辈为好官。」

  嗟乎!为好人与为好官,竟不并行若此哉!古者论贤授职,其所谓好官者,好人也。自世以制举取士,而士之所日从事者,不复求之道德仁义,而徒习之学庸语孟。夫学庸语孟者,诚圣贤教人为好人之方也,而士子举以为朝廷,用我为好官之资。读一章一句,必不曰此义理如何行,而惟曰此文字如何做。言及于为好官,则津津然有喜色;言及于为好人,则淡然无味;往往有迂怪而诋毁之者。复何望登仕以后为好官而为好人哉?然诚以好官而为好人,比寻常好人当不啻十倍;若不为好人而惟求为好官,更藉为好官以为不好人,天下事尚可言哉?尚忍言哉?

  泰和罗文庄公,兄弟叔侄相继登朝。每谓子弟曰:「势位非一家物,须要看得破。」后以冢宰归养。仲子谒选,乞书贻当路,图仕南方,以便省问。公曰:「数字不足惜,惜认『义命』二字欠确耳!平生训汝谓何,而有是言!」竟不与书。

  韩亿知毫州,次子为西京判,谒告省觐。公喜,置酒召僚属,俾诸子隅坐。忽问西京有疑狱奏谳者,其详云何?舍人思之未得,遂索杖大诟曰:「汝倅贰一府,事无巨细,皆当究心。大辟尚不能记,则细务不举可知。」必欲挞之,众宾力解,方已。

  为朝廷成得好臣子,为百姓成得好官府,就家言之,则为「慈教」。究其量之所至,则功德莫大于此矣!若夫为善积德,而子孙享之,岂非「慈」之最深者乎!立身行己,使可作楷模,岂非「教」之最切者乎!此又原本之言,爱子者所尤当加意也。

  隽不疑,为京兆尹。于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有无平反,活几何人。如多所平反,母喜笑异他时;或无所出,母怒为不食。故不疑为吏,严而不残。

  陶侃,母湛氏。世贫贱,侃就学,母纺绩给之。侃少为县吏,监鱼梁。以鲊遗母,不受。责之曰:「尔为吏,以官物遗我为悦乎?是增吾忧也!」后侃所至,以廉干称。

  财非从天降,不由地出。夫仕宦而多财,非取之于官,即取之于民也。崔玄晖为郎,其母卢氏诫曰:「吾见姨兄辛玄驭云:『子姓仕宦,或闻贫不能自存,此好消息;若闻赀财充足,裘马轻肥。此恶消息。』吾以为确论。比见亲表中仕宦者,多财以奉亲,而亲竟不问所从来。必是俸禄余赀,诚善;如不然,与盗贼何别?纵免大咎,独不内愧于心乎?」又一陶母哉!

  杨士奇,为四朝元老。而其子杨稷,怙势行恶。士奇溺爱之,不及知。或以实告者,则以为诬而疑之,其谀其善者,则以为实然而喜之。由是稷恶日甚,致干上听,乃付法司。而特旨慰士奇曰:「卿子既乖家训、干国纪,朕不敢私卿,其以理自处。」士奇感泣,乃论其子杀之。

  姚若侯云:「嗟乎!杨公,聪明慎密人也。而稷能使之溺爱而不知,是其才必有大过人者矣。凡权贵子弟,不幸而不才,征歌买妓,纵酒呼卢,其祸止于败家。尤不幸而有才,其智术足以结纳官府,豪华足以延致宾客,聚敛足以增置田产,而专于收养奸猾以为爪牙,攫取小民以恣鱼肉,其父兄且倚之为家干,同辈且羡之曰能人,一旦祸至,则杀其身而危其亲矣!若转其才而善用之,则国之贤能、家之麟凤也。」许氏家则云:「生子质敏才俊,可忧勿喜。便当豫加防检,陶习谦厚,禁绝浮夸诞傲者与之游处,庶可成远大之器。」陈几亭云:「累盛之家,子弟多浑厚。忽生一雕巧自喜之人,衰象萌矣!」知言哉!

  芒山有盗,临刑,其母来诀。盗曰:「我今死矣!愿得我母乳头一含。」母乳之,盗啮断乳头。血流,母死。盗对众曰:「我少时无知,偷得一禾一菜,我母见而喜之,遂积渐做贼,以致有今日也。」

  此种爱小便宜光景,村媪每时有之,其子自多不肖,或幸未至盗耳。然今富贵之家,多有见其子儇薄而喜其聪明,见其骄纵而称为官样,皆盗母类也。幸推类可也!

  宽下类

  陶渊明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遗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此亦人子」,全从己之以力给子为自爱其子说来,十分体贴近情。「亦」字如此下落,后人截来实用,遂几忘此原委。鲁文恪公铎为举人时,远行遇雪,夜止旅店。怜马卒寒苦,令卧衾下。因赋诗云:「半破青衫弱稚儿,马前怎得浪驱驰。凡由父母皆言子,小异闾阎我却谁。事在世情皆可破,恩从吾幼岂难推。泥涂还藉来朝力,伸缩相加莫漫疑。」腹联亦用此语。文情既好,厚道更确可传。

  杨诚斋夫人罗氏,年七十余,寒月黎明即起,诣厨作粥,令奴婢遍饮,然后使之服役。其子东山启曰:「天寒,何自苦如此?」夫人曰:「奴婢亦人子也。清晨寒冷,须使腹中有火气,乃堪服役。」生四子三女,悉自乳。曰:「饥人子以哺吾子,是何心哉?」三子皆登第。

  颜光衷曰:「奴婢亦人子,少于我者惟钱耳。以乏财故,委身于我。业已颐指气使惟吾命矣,又从而残忍之,酷虐之,责所不堪。已又饥寒之,锢蔽之,使穷愁无诉。至妇女虐婢,有炮烙夹指之刑。然多起于妒根。谁致之纵之?则丈夫不得辞其责矣!亦思一般出世,我得如是,彼竟如是。使我投入穷胎,得免此光景耶?试设身思之。」

  昔有卖男女诗二首,一曰:「养汝如雏凤,年荒值几钱,辛勤当自爱,不比在娘边。」又曰:「哭尽眼中血,泪洒身上衣,业缘如不断,犹望梦来归。」词甚凄惋,读之恻然。

  魏齐谦之子道让,好施赡恤,言语无亏。家居仆隶,对其儿女,不挞其父母。生二子,便免其一。僮婢不施重刑。每谓家人曰:「此辈俱禀人体,纵极愚顽,从容教道,自然晓悟,何忍动加鞭挞?」

  袁氏世范曰:「奴仆小人,就役于人者,天资多愚,作事舛错违背,不会有便当省力之处。又性多忘,嘱之以事,全不记忆。又性多执,所见不是,自以为是。又性多狠,轻于应对,不识分寸。所以致主于使令之际,常多咄叱。其性不改,其言愈辩,其主愈不能平,于是有以轻罪而忽致重责者矣!为主者于此,当云:『小人天资之愚如此。』宽以处之,多其教诲,省其瞋怒,则婢仆可以免罪,主人胸中亦大安乐省事多矣。」

  座右铭云:「凡使僮仆,耳聋其半。先顾饥寒,后从呼唤。置腹推心,合离萃涣。情恕才原,人子可念。得使且庸,可疑则换。勿妄鞭挞,致生他患。」

  沈心松,袁了凡之姑夫也。了凡叙之,有曰:「公为人乐易,未尝口道人过。与人语,煦煦惟恐伤之。怒詈之声音颜色,不加于婢仆。尝赴宴浦氏,夜深,仆从皆醉,公自操舟而归。既登岸,命诸仆之妻,各扶其夫安寝。及旦,公未起。吾姑袁夫人促之曰:『汝何独今日晏起乎?』公曰『恐诸仆见我而惭。且俟其下田作业,吾徐起未晚也。』我姑亦厚德,未尝疾言遽色。予偶作厨中半晌,见所行三事,不愧古人。时表兄有疾,姑亲携好酒一碗置桌上。仆文成自外入,覆之于庭。姑询其故。曰:『我将谓茶耳!』姑曰:『汝不知,原无过。自今凡事当仔细,千粒米难成一滴酒也。』其人愧悔可掬。盖耿耿数言,严于捶楚。又有小童持盘,尽覆厨下,其母自责之。姑望见,急止之曰:『此非故意,何得责之?但弃其碎者,勿留以伤人之足,可也。』一田保附舟问病,姑为具酒食,且送舟金;复度所送二物,加厚答之。语予曰:『贫人问病,大是好心,岂可令其折本吁!』片时所见,皆中伦虑如此。」生子科、孙道原,皆登进士。

  唐阳城,尝绝粮,遣奴求米。奴以米易酒,醉卧于路。阳怪其不还,与弟迎之。未醒,乃自负以归。及醒,谢罪。城曰:「天寒而饮,何责焉?」与公事若相类。然公煦煦之意,但觉宽和,而城未免纵弛矣!若夫人所行三事,何其厚也。然平心思之,事理原祇合如是。且其中有许多节制在,与矫情市宽者不同。陆文定公树声云:「大凡臧获,当御之以正,抚之以恩。平居则恤其饥寒,轸其疾苦。使令则均其劳逸,程其勤惰。如此则感恩知劝,无不尽心矣!」最得御下之体。

  按格所称宽下,盖为寻常服役者言之耳。若夫宦家豪仆,倚势作威,呼侪引类,横行街市,渔利撒泼,肆毒乡村,隶胥串为羽翼,簿尉凭其指挥。遂使乡愚小户,忍气吞声;即远族疏亲,亦屏息侧目。为主者当着意防闲,痛加惩究。茍执宽下人之常说以优容之,是蹈纵豪奴之大恶而不自知也。予统为之说曰:「失误愚戆之罪,可原也;豪悍狡黠之罪,不可宥也。得罪于己,可宽也;得罪于族亲乡里,不可恕也。」庶折衷之法云。

  松陵计举人有仆,家累三千金,将死,子方十岁,请献其半于主以保孤。举人曰:「我受之无名。但汝下人,而致富若此,岂无刻事?且享福过分,致损尔寿,安能善后?当以半为汝子种德耳。」仆感泣长逝。主人尽散其半,行种种方便事。延名师,与己子同学。后仆子与己子同科。

  胡子远之父,唐安人,家饶财。尝委仆权钱,得钱引五千缗,皆伪也。而其仆旋死,家人欲讼之。胡曰:「干仆已死,岂忍使其孤对狱耶?」或谓减其半价与人,尚可得二千余缗。胡不可,曰:「终当误人。」乃取而火之。其家暴贵。

  司徒马森之父,年四十始得子。生四岁,眉目如画,夫妇宝若拱璧。一日,婢抱之出外,从高处失手跌下,伤左额而死。马公见之,即令婢奔匿,而自抱死儿入。曰:「吾自误跌死者。」妇惊痛,撞公倒者数次;索婢挞之,无有也。婢走母家,言其故。婢父母感泣,日夜吁天,愿公早生贵子。左年果生子。左额宛然赤痕,即司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