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子藏
- 笔记
- 异辞录
异辞录
张总愚突犯畿辅,诏征各省援兵。淮军诸将悉辞不往,文忠以是拔去双眼花翎,褫去黄马褂。诏至,天方黎明,文忠读而复卧,置之枕侧。晨起,闻诸将咸集,切切私议。出视,郭松林曰:“会兵北上,先取京都耳。”言泄于外,朝廷益疑军中有异志。殷谱经侍郎,以条陈苏省漕粮之事,大受文忠复奏之揶揄,与之有隙,至是昌言:“李氏兄弟大购田地,毗近者悉为所有,几于强取,宜令皖抚抄其赀产。”文忠知之,尤为骇悚。时先文庄已解兵柄,未去,密告文忠曰:“诸将谋去公,显而易见。惟琴轩究竟读书人,可激以义。”又谓潘中丞曰:“吾辈道义之交,缓急顾不可恃耶!”翌日,文忠召中丞至,谓之曰:“见诏书耶?”曰:“然。”文忠曰:“不为我惧乎?”曰:“何惧之有!君之于臣,犹父之于子也,喜则予,怒则夺,抑奚以异。”时赵子方观察在隔室,文忠大笑曰:“子方,如琴轩言,直风流罪过耳。琴轩,其速勤王。”中丞乃率军行。他日,文忠曰:“吾见插羽驿递于道,急呼问其人将往何所,曰:‘致李宫保。’吾心惴惴,以为缇骑至。拆视,读寄谕,潘军已过河,去京不远,私心乃安。”
西捻之平,潘中丞实为功首,是时鼎军已增至万余人。先文庄解兵柄,所部亲庆军吴武壮继为统帅,数亦万余人。中丞从军于合肥西乡团练,与淮军诸将领素所习处,故能得群策群力,而竟此功。刘壮肃先以勤王迟缓被谴责,托病不出,屡诏征至,甫莅军而收其成,《湘军志》已有微言。天下事有幸有不幸,固如是也。中丞临机应变,善战好谋,有古名将风。法越之役,身当前敌,料其终局归于和议,故不以兵事为意,致误军机,一蹶遂不复起,识者惜之。中丞罢官时,挽某烈妇殉夫联云:“你看他末路英雄,大半偷生旦夕;天许尔多情夫妇,再结来世姻缘。”不啻自己写照矣。文庄常言:琴轩最聪明处,即其最不聪明处。”于斯联亦云。
李文忠与左文襄皆命世之英,贱日相遇,各不相下,久之遂生意见。寇、捻两役,适战地接近,益形敌对。淮军平西捻,张总愚投水死,文忠奏报,时朝廷悬一大学士缺,隐然以为赏格。文忠因此得相位,尤触文襄之忌,公然疏言“张总愚未死,伏有隐患”。是后彼此遂不通讯。文襄征回,久未得手,文忠忽奉诏,西行助战,笑曰:“我军未至潼关,季高必有手书先到。”既而果然。书中先自言其军事办理之不善,次言增兵之必要,末引《诗》曰“须我友”,“实获我心”云云。文忠以教案回津,从此音问又绝。至回匪平,始更修书焉。
杨忠勤卒于西捻未平前数日,未预论功之典。自曾文正任钦差大臣,先文庄为襄办,诸将故等夷,弗乐为所属,常引避,莫肯从战,此李文忠离间众军之效,得于福元修中丞者也。惟忠勤心怀坦白,始终相随。小河溪之役,勋军遇伏,不至全师覆没者,足征左右提挈之功。当文庄于东捻平后乞退,忠勤曰:“吾不能进退与公俱,他日当辞赏,以见同袍之谊。”至是果应其言。然是役也,自李文忠以下,皆给都尉世职而已。诸军驰逐多年,仅得区区之名义,朝廷酬庸,亦孔薄矣。
忠勤故后,一子一女。子聘郭武壮之女,女字刘壮肃之子,皆口允而未行文定之礼。郭武壮立悔前议。刘壮肃曰:“吾不以生死易交。”仍践婚约,且为其家买田筑室于合肥西乡,使安居乐业焉。人多厚刘而薄郭。郭武壮辄自解曰:“少铭不乏赀财,吾与六麻子易地而处,若是者,吾优为之。独是其子失怙,无所庇荫,不知流于何等。吾女终身之事,不敢不慎耳。”“六麻子”者,壮肃少年乡间混号也。当日军中之友无所讳惮,称之多如此。
《清史》载,圣祖见西洋人,与之握手为礼。盖本于《实录》,曾不之讳。译本《乾隆英使觐见记》载,高宗见印度总督马戛尼,令行拜跪礼;不可,乃从彼俗。大哉!容人之量,怀远之德,为不可企及也已。流俗相传:乾隆朝英使来朝,请行一足跪礼,许之;及人见,不觉两足俱跪。无稽之谈,犹曰“代远无征”也。同治十一年六月戊申朔,越四日,上御紫光阁,见西洋各国使臣。《桃花圣解日记》云:“夷酋皆震栗失次,不能致辞,跽叩而出,自此不敢复觐天颜。此辈犬羊,君臣脱略,虽跳梁日久,目未睹汉宫威仪,故其初挟制万端,必欲瞻觐。既许之矣,又要求礼节,不肯拜跪,文相国再三开喻,始允行三鞠躬,继加为五鞠躬,文公固争,不可复得。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后,神灵震慑,有以致之云”。按英法兵入京之后,西人渺视中土久矣,此事为理所绝无。然记当日情形,又众目昭彰之地,胡忽有斯说,人亦胡以能信以为真,诚百思而弗得其故。文文忠为一代英贤,是时上下不知敌情。李文忠勋业之高,震乎寰宇,惟此洋务之一途,犹为人所指摘。政府之中,主持大计,使邪言不致侵正、众口不至铄金者,惟文文忠是赖。庸讵如市井交易,与外使争较三鞠躬、五鞠躬之数,非徒无益,而且为彼所笑。传之天下后世,岂不诬我文公?斯固不得不为之辨者矣。
●卷二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四日,穆宗龙驭上宾,年仅十九岁。前十日已屡濒危殆,宫中议立皇嗣,而文宗无他裔,宣宗诸王孙皆少,无生儿者。贝勒载治,宣宗长男隐志郡王之继嗣也,有二子,幼者曰溥侃,生甫八月。召入,未及立储而上已晏驾,乃止。宫庭隔绝,莫能详也。次日,两宫召见内廷行走、御前军机、内务府王公大臣,弘德殿行走,南书房行走诸臣与焉。慈禧皇太后问曰:“皇帝宾天,天下不可无君,孰为宜?”皆伏泣,不知所对。慈禧皇太后目视恭邸而言曰:“奕其为之。”恭邸悲痛绝于地。慈禧皇太后复徐言曰:“汝不欲任天下之重耶?其令奕之子入嗣。”醇邸亦昏绝于地。邸进言曰:“然则今上不为立后耶?”两宫如弗闻焉而入内。二王仍昏踣不兴,内监扶置板上,舁以出。其后荣文忠语人曰:“醇邸诚长者,闻其子立为帝,中途辄欲自起,余掣其衣方已。”恭王罢政、醇邸隐执朝纲,果以荣文忠事己不如事其兄,心滋不悦,外放为陕西西安将军,久而始归。旗人居京者专事修饰,衣冠齐楚,视为重要之务。迨出都门,无可讲习,放弛日久,归时行装不免减色矣。文忠服饰修短合度,容仪之美冠乎等辈。西征之役,虽留滞数载,及返都门,仍还旧观,在当时颇以为一绝。
王如生于乾嘉承平之日,亦贤王也。文宗勤于政事,万几之暇,颇耽逸乐,王心弗善焉。及洪秀全之乱,蔓延不可收拾,朝野咸惧,王悦曰:“非此一震,选色征歌,未知伊于胡底,殷忧启圣,正斯时矣。”文宗崩于热河,恭邸献计两宫,谋诛三奸,皆重臣也,王斥其非。及恭邸得罪,王力为调护。穆宗无禄,谋继统者,两宫谕立醇邸之子,王独陈正义,时论尤以此多之。王性戆直,而治事不若恭、醇两邸之敏,故同一懿亲重臣,未获参预密勿。子端王弗克负荷,助匪酿乱,王遂斩祀,惜哉!
同治末,有某伶者,相传曾为上所幸。伶生于二月初旬,而死于三月中。或挽之云:“生在百花先,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消魂。”
同治宾天,有一联云:“弘德殿,广德楼,德行何居?惯唱曲儿钞曲本;献春方,进春册,春光能几?可怜天子出天花。”指王庆祺也。庆祺召入弘德殿,传言在广德楼饭庄唱曲,遇穆宗微行,识之,因之与从行内监交结,遂得供奉。常以恭楷写“西皮”、“二簧”剧本,朝夕进御。至春方、春册,事本无考,吾国人喜以暧昧之事诬人名节。其后张樵野侍郎、康长素主政得罪,当时亦有是说,未足为凭也。穆宗不豫,人无不归咎庆祺,此对盛传一时。言路闻之,至入弹章,亦足见人言之可畏矣。
左文襄暮年老态,人尽知之。曾文正剿捻时,亦露衰象,乃人所未及察者。文正饭后有棋一局,谓之养心棋。时钱子密侍郎在幕中,谓先文庄曰:“人皆让路,是终日与不如己者处也,焉得不愈趋愈下。或偶一截之,则沉思稍顷,必得佳著,于是可见其精气。”时捻氛甚恶,有言及者,辄拱而正色曰:“且看他国运何如。”相传龚定庵应试,人预贺其得第,曾以此言为答。文正在京,习知其事,故效其所为,以博一笑。阅小河溪战报,问文庄曰:“闻贼骑不过三四万耳。”文庄曰:“不止于此。”曰:“何以知之?”文庄曰:“以田中所践禾稼行数远近,精密计算,殆不下六万。”文正回江督任,文庄亦乞病归,同治十一年,薨于任所。先一月,致书文庄,约至金陵,且云:“愿送东山之云,出沛敷天之雨。”及见,言及李文忠,出巨擘曰:“奈何与此公相背,今上甚从其言也。”文庄退而告梅小岩方伯,方伯笑曰:“公真衰矣,乃以巨擘指门生。”翌日,方伯又谓文庄曰:“闻卫土言,公舆中口诵《论语 吾日三省》一章,殆指公乎?”文庄曰:“吾始从公剿捻,驰驱数省,颇形困顿,告公,公曰:‘何不默诵书?’既而学为古文辞,以就正于公,曰:‘此默诵书之所得也。’公曰:‘要默诵经书。’公事事引人入胜,此殆默识之功与。”适李文忠亦有书劝出仕。是时恭王当国,颇受馈遗。文庄至津,寓北洋大臣行辕中,偶谈言之,文忠不顾而言他。次日,天津府知府马松浦太守来见,曰:“奉傅相命,随公乘船观大沽炮台。”文庄于舟中,以昨日之语告之。太守慨然引为己任,其实不过千金之数而已。文庄将出京,向王辞行。王送将至门,仆属耳有所言。王谓文庄曰:“马松浦还费心。”当日受赂甚微,犹不苟如此。于斯益见文正之守经,文忠之从权。然其雄才大略,信足以长驾远驭,后之人不可企及也已。
先文庄赣藩前任为文友石方伯,与恭王有姻,性愚暗,不明政务,幕友门丁为政,颇有簋不饬之名。刘忠诚偶有谘询,辄对云:“俟归,问王师爷。”忠诚忿之甚,辄谓人云:“他日吾命戈什,以绳系王师爷来。”方伯亦云:“彼如命戈什绳系王师爷,吾将使轿班链锁高师爷。”忠诚竟无术处之。忠诚每岁年终密考,加以贬辞,而无如之何。时江督为曾文正,又于密考中贬之,而仍无如之何。文正诧曰:“文友石诚大有力,吾两考之而不动。”其后三年大计,以“疲软不谨”四字注之,乃得开缺。
先文庄简赣藩,未出京之先,时江西京官正以地方州县浮收漕粮为词,与本省抚藩互相辩论,因公宴文庄,且请纾民困,文庄诺焉。过津,见李文忠而告之,文忠曰:“公失词。夫款项至于十余万,绝无乾没之理,意者外销必有须于此者乎。”及履任,查出用途,以学政棚费为大宗,其他零星外销杂费不可胜计,乃知文忠言果不谬,据情详请覆奏。未几,江西京官由胡小蘧总宪领衔,再上一疏,愈唱愈高。谓提学使者有养廉,何可滥取之民,且责问“江西岂无一廉吏耶”?忠诚虽以生员出身行伍,然彼时生员非末流之比,文笔正自不弱,方拟稿,言“总宪任贵州学政途中,有受贿情事,此时在查办中,岂有不取棚规之理!君上之前,不可欺饰也”。语意颇愤愤。幕客高杏村云:“似此措辞,近于互讦,无益也。不知胡公之田赋纳也未?”问之新建县。知县对曰:“十七年矣,只纳一年。”于是由杏村主稿参奏,其中警句云:“以五百亩之多,岂无一隅膏壤;以十七年之久,岂无一岁丰穰。”前辈口述如此,今观《忠诚奏议》,字句稍有不同,似后人增饰之。当时忠诚曾云:“彼曾纳一年,不虑其自诉耶?”杏村曰:“彼恶敢然!”奏入,总宪受处分降三级。同时以黔案处分降四级,至正五品。旋补卿缺,久不升迁,遂致仕。
李芋仙大令为曾文正公弟子,嗣需次江右,文正为说项于刘忠诚者屡矣,甚或为之解曰:“闻公买书,欲有咨询之处,芋仙,其人也。”忠诚不重文人,卒不遂所请。及先文庄任赣藩,大令来见,谈及文正,亟出布包于怀,侧身寻检良久,出文正所与批牍,中有奖励之词,若不胜荣幸者。文庄曰:“已矣,勿复言,须后命。”既而以告忠诚,俾署临川县事,忠诚有难色。文庄曰:“彼一愚骏书生,姑令得赀以去耳。”忠诚乃许之。往甫及一年,亏空近两万。当时因文庄定新例,知县交代不清,不允到省。大令及门,门者弗与通,大令力扑之,偾于地上,而自登客堂。仆人曰:“主人归卧室。”大令大言曰:“吾从入卧室,如何?”文庄闻之,命呼首县。未几,首县进见,引之客室中。文庄出,厉色严词责李大令,申斥备至,曰:“汝欠官款违省例,而强横若此,岂反叛乎!汝在抚州府知府幕客室中吸鸦片烟,行为已极不法,反谩骂知府为龟竖,天下焉有无赖龟竖之知县如尔者乎!”叱出。大令长跪乞宥,不许。命首县先行看管,当治以应得之罪:革职、查抄、监追。既而或为之缓颊,文庄曰:“吾责其交代而已,岂有他哉!”大令闻案情稍弛,复作态曰:“是曾骂我。”文庄笑且怒曰:“国法,长官骂属下,必面见耳闻、证据确凿者,得降级留任以下处分。我视官如敝屣,惟区区者欲与我相角,不值一角耳。”未几诏下,曰:“可会河南省,有应监追而逃走者,吏部定例以后,首县亲视入监。”李大令捧书不语,俯首饮泣。既而事经年余矣,文庄已权抚篆,屡得李文忠函,为之关说,文庄命缓之,遂逸至沪。嗣文忠书中又言及之,曰:“芋仙在申,他日《申报》对公讥刺之词必不已矣。”文庄复书曰:“夜行于乡野,遇犬吠,明知其有嗾之使然者,然不至毁衣伤肤,任之而已。大庭广众,忽逢优伶扮小旦,来前颂扬功德,辱斯为甚。流俗毁誉,何足为凭。”然终大令之世,《申报》中不载诋毁文庄之文,《天瘦阁诗》半在此时期,并无怨语,自前至后,均未言及罢官事。且全书中,绝未见疑似之间,有讥刺之处。于此可见,旧日文人尚知自治。大令故后多年,此一段公案,屡见报章后幅琐记,于大令当日之事诸多掩盖,而将实情露出一二,并非全出伪托,使人不能不信以为真。料想大令在沪,不敢著之于书。文人狡猾,口舌之间,喜占便宜,不免粉饰,以与人言。辗转相传,承讹袭谬,时或不免。兹纪其大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