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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辞录
珍、瑾二妃幼年,文芸阁学士曾授之读,学士与妃兄志伯遇侍郎为至友,密近宫闱,举动尤为众所侧目。甲午大考翰詹,学士一等第一。蒯礼卿太史为隐语云:“玉皇大帝召试十二生肖,兔子当首选,月里嫦娥为通关节。”传为笑柄。及鲁白阳案,二妃以受贿贬贵人。时东事起,侍郎上万言书,虑陪都有警,自请募勇设防。奉旨赴热河练兵,方在军中,未逾月,左迁乌里雅苏台大臣。都人为打油诗曰:“一自二妃失宠来,伯愚乌里雅苏台。冰山已倒冰蛆散,愁煞江南李木斋。”木斋为当时清流,与侍郎友,故连及之。
田庄台之战,吴大为统将,当平壤之叶志超;魏光焘领重兵,当平壤之卫汝贵,狼狈尤胜于前役。常熟翁相当国,均置不问,且使回任供职。异日翁相得罪,大连坐,舆论无有冤惜之者。
日本军锋所及,当者辄靡。是时,其兵未若后日之众,皆在沿海一带,与舟师相接应,且利以入关,无暇他顾。大连、凤凰两城,虽克勿守,金、复、海、盖均下,舍辽阳不取,卷甲西趋,急攻牛庄。山东荣城、文登,既得旋弃。兵舰游弋,已近大沽口外,其意可知。聂士成守连山关,以克复凤凰城为己功。依克唐阿、长顺守辽阳不失,以为陪都保障,且盛称东山猎户之力,而辽阳州知州徐庆璋,因此而有“徐青天”之称。所谓虚报战绩者,非耶!
德宗入继,{客心}斋中丞上疏请崇所生。上以醇邸原奏昭示天下,其中晓谕之词曰:“吴大果有此奏。”迨中丞兵溃于田庄台,奉谕议处,其中诘责之辞曰:“徒托空言。”都中集为联云:“果有此奏,徒托空言。”是役都中诗词联语甚多,兹录五朕。一曰:“万寿无疆,普天同庆;三军覆没,割地求和。”二曰:“台奉二百兆,一分薄礼;翁孙十八子,三代同堂。”谓常熟、济宁、合肥也。三曰:“送台湾,翁孙双定计;使日本,父子两全权。”四曰:“相国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五曰:“卫达三呼冤赴菜市;刘坤一挣命出榆关。”又有诗曰:“军书旁午正仓皇,又见尚书访鹤忙。从此儒林传雅话,风流犹胜半闲堂。”甲午冬,东单牌楼二条胡同翁常熟尚书宅逸出一鹤,尚书自书“访鹤”二字于门外,故有是诗。
中日议和之始,张荫桓、邵友濂为专使。荫桓请训,时上谕以“偿兵费可许,割地不可许”。总署为拟漆书云:“有关重大事件,须电奏请旨。”两使衔命至长崎,日本问有全权否。对曰:“有之,惟须电奏定议。”日人谓权力不充,拒之不纳,而示意须李相来。朝廷不得已而使之往,且允割地。既得所欲,旋为俄、德、法三国干涉,日人惧,惟取台湾而归我辽东。是时日本兵力,如是而已。
日本之胜中国,所谓彼胜于此则有之。是时,日本兵法,未臻精密,尤其甚者海军之脆弱也。外交情形,亦复茫昧,所仅知者,唯联英一国而已。大东沟之战,日本阵法,识者谓以中国舟师吨数,苟驾驭得法,足以剪此而有余。当时伊东亨,海军知识犹极幼稚,与其言战,毋宁谓之历练胆识,姑试之云尔。日军力竭而遁,既而余舰补充,商船改造,仍耀威于海上,乃举国一心之效。吾国舰队残不成军,伏匿不出。江、浙、闽、粤四省督抚作壁上观。政府设施,唯知诘问北洋,以窘淮军。上下离心离德,自取覆败。我愈钝,敌愈利,天也。马关和约,群雄环伺,伊藤陆奥岂不知远东之为禁脔,而几幸中国之昏暗。亻危得亻危失,皆于俄顷间。中国当道,遂举此以例孤悬海外之台湾,屡求乞于伦敦,迄无效果,其愚诚不可及。然与彼时日本之军事、外交相较,亦百步五十步之间耳。
当时西人议论,谓日人明知辽东割让,必启外人干涉,曷不早为之计:使伊藤博文于中日约定之后,留李相勿遣,以辽东归之,胁与订中日联盟约,亚洲门罗主义,其庶几乎。
台湾之不能自立,无智愚皆知之。唐景崧、刘永福未尝不晓然于中,其所以敢于拒日者,离乱之中,浑水摸鱼计也。景崧七日而亡,永福一战而溃,人早料及,固无足异。杨西园尚书遵旨内渡,率所部归,不伤一人,不折一矢,身名俱泰,其识固加入一等矣。景崧,同治乙丑进士,少有文才。曾作谜云“荡妇灯下制郎冠”,打唐诗一句“碧文圆顶夜深缝”,甚为京师一时传道。
和议既成,慈圣颇欲根究主战者之罪。以高阳老成,旦为穆宗师傅,不疑之及,意专注于常熟。于是,吴大已复任而寻免,汪鸣銮突然被谴,俱常熟里党。其时常熟之帝眷未衰,犹为曲谅,故仅披其枝叶,而未伤本根也。
李文忠以洋务为世诟病,嗣子伯行侍郎尤被其祸,甚至谓其婚于日本皇族。袁爽秋太常,先与有儿女姻亲之约,甲午之后,至绝其婚。其为众口所不齿如此。人三成虎,不足为奇,莫奇于当时士大夫随声附和者之众也。惟刘壮肃及袁项城贤之。壮肃曰:“伯行至金陵应秋试,吾入其寓之门,无门焉者。因而入其室,主人方读文,专心致志,若未见客之来也者。吾近察之,书几上置角黍一盘,糖一匙。因近墨盂,读时目视书而手取角黍,蘸糖食之,误蘸于盂,墨汁淋漓于口角,于此足征其好学。”壮肃始终敬礼之。项城小站练兵,东海为掾属,偶然谈及。项城曰:“公等知伯行为何如人?”东海曰:“吾习闻京师南城士夫之议论,知其李傅相之不才子也。”项城曰:“彼以李傅相之故,而屈抑其能,苟非为傅相嗣者,其名位必不止此。以吾观之,朝廷不欲求贤则已,果欲得人,此真天下才也。”其倾倒如此。洎项城得志,坐镇北洋,遥执朝政;侍郎素与有旧,段芝贵为居间,攀援而得任英使。过津,侍郎执下属礼甚恭。项城以兰谱答之,欢若平生。既而,项城罢官居洹上。侍郎三载任满而归,以武进盛尚书之荐,署邮传部侍郎。入京供职,道出彰德,咫尺之远,未往谒见。旋继梁燕孙之后,任铁路局长,将项城左右素豢养于九路者,裁撤大半。侍郎久于外省,未谙酬酢礼节,致忤权贵,非其本怀。因此与项城绝,以晚节终,可谓幸矣。
中日战罢,高阳、李文正用项城为将,以新法练兵于小站。文忠自马关归,偶与语及,曰:“余败军之将。候袁大少爷成军后,可以一战。”项城闻言,憾之终身。
先文庄督川八载,遇教案两次。未履任前,有重庆教案,教绅罗元义纠众械斗,致伤人命。文庄至,枭元义以徇,法使争之,不许,而乱立止。大足教案,薄给以资,令移教堂以去,民教均服。甲午之冬,解任受代,新督两易其人,未及至蜀而事发。是时民仇教甚,不数日中,蜀境教堂几毁其半。适当中日战役之后,公使、教士气焰甚盛,朝旨罢川督职以谢。观于《中东战纪本末》所载路透电,言英、法两使,皆自言功,而不知其故。其后,闻于李文忠公曰:“军败于外,祸发于中,是予之过也夫。惟时英使日至译署,噪于恭、庆两邸前,请镌川督职。予方议日本商约,遇恭邸,问曰:‘川事奈何?’恭邸曰:‘任如何,必不许。’是日,恭邸以他故先去,而庆邸诺焉。予素知川中教堂多属坎拿大,今兹教徒呼吁,正坎产也。坎虽属英而隶藩部,英使曷故而争,译署曷故而许,均出轨道之外。”观此,可见数十年前之外交。
初次偿日本款,在日兵临境之时。太后以部款不足恃,出内帑二百万两。张樵野侍郎时在户部,召见时,言于上曰:“臣任户部,奉职无状,致动内帑,俟库款稍裕,当先筹还。”上变色曰:“斯何时也!何须预筹及此。”侍郎窥伺上意,不满于太后。因受帝眷,不免过献殷勤,故及于祸。
甲午以前,译才绝少,伍廷芳、罗丰禄皆北洋一时之选。李相入阁办事,丰禄中西文并佳,得留直隶,禄位如旧。廷芳随李相至京,议日本商约,日译路透电文,令人以精楷写之,呈诸李相。一日,问曰:“汝自书耶?”对曰:“然。”李相曰:“嘻!罗丰禄谓汝不识字,何其言之甚也!”顾视其公子季皋,曰:“固胜于汝。”适仆人以路透电至,公子请曰:“译署索取,曷令就此译之?”廷芳大窘,转求其解,且问文体于公子,而草草录出,字皆如指顶大。李相一见,曰:“汝年尚未衰,目力胡以类于老光,今日未携尔眼镜来耶?”一笑置之。先是,有浙江许甲者,与李夫人有戚谊,需次直隶。李相以其年少,命其至幕府美人毕德格处,讲习西学,甲漫应之而终未往。将及年余,一日,召洋人某乙入署摄影,用甲通译。甲闻之大窘,急走告毕德格,先见某乙,为道其情,约以手作势,而唇吻任意作声。李相不通外国语言文字,见甲与洋人应对裕如,以为可用之才,曾不知其口中喃喃作何语也。有间,以为洋务局员。老辈之易欺如此。又数年,李相出督两粤,旧日舌人星散,仅携医士麦信坚自随。道出香港,酬酢中应有祝辞,皆毕德格预为之捉刀,麦信坚背诵而已。大廷广众之地,竟能鱼目混珠,此今人幸进之心所由起也。
文忠使俄,慈圣召见于便殿,问曰:“汝知使命之意乎?”文忠对曰:“未也。”慈圣曰:“中国败于日本,汝辱斯甚,国耻如何?今命汝西行,联络欧洲,抵御日本,慎之勿懈。”文忠至欧,乃有中俄密约,与俄主面订。同时虽泄于外,多出各国外交家所揣测,其真相未显也。中俄皇室相继倾覆,条约毕露。
李相两次出国,皆以嗣子伯行侍郎自随,缘侍郎曾习英文,以为行李之便而已。马关定约,李相与伊藤会议场,侍郎欲有所言,李相辄曼使勿发。随员中苟有所见,则令临时略书数字观之,以便采用。此人人所共见者也。初,中日和议,文忠知难辞谢,然辞气之间,不无踌躇。高阳李文正矢之曰:“好为之,所不与公祸福相共者,有如天日。”约定,而文忠大受攻讦。及俄都,使节将行,朝旨命仲子随往,文忠为伯氏固请以行。文正曰:“父子同日受命,主恩隆甚,于公足矣,何必伯氏?”文忠盛怒,历举日约之任怨,且讥文正之食言,二公因之大哄。未几,文忠面圣,竟得所请而去,文正亦无以难之也。
蒯礼卿京卿学识宏通,吾乡人士,近代以来,殆无以加焉。京卿以光绪九年成进士,朝考文字,为丰润张幼樵副宪阅卷所见,大为激赏,拟为首选。高阳同为阅卷大臣,抑置稍后。既而,副宪娶于李相之女,京卿娶于其弟之女,殊不相悦。副宪语及阅卷事,辄曰:“吾目盲矣。”京卿通籍,正当清流风气大盛之时,不免稍有沾染,毕生尊高阳、南皮若山斗。甲午后,乞假南归。及李相使俄,遇于沪上。李相见之,责斥备至。京卿突起立,曰:“我有三字奉中堂:不佩服。”扬长而去。李相怒,呼曰:“小子!小子!汝父若在,必施汝以夏楚。”然亦无如之何也。京师贵人门役,对于有求者,辄靳之以取利。至于榜下门生、衙门属吏,为之通报,曾不少游移于其间。惟张文达之门者以戆著称,宾客来者多畏之。一日京卿至,门者问曰:“汝数数来者,何耶?”京卿曰:“我想中堂。”同行者忍俊不禁。
燕俗重气义,居燕久者,亦沾染其俗。门生传衣钵,最为密切;因师生而及年谊;年谊之外,复有乡谊。论其交道,古义可风,毋惑乎其鄙薄南人之寡恩也。京中有《讥贫乏》打油诗云:“先裁骡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二两银”者,惟座师乃克有之。朝殿老师,由京钱八千而已,然三节两寿均不可少,总数为不轻矣。门生以此敬师,苟并此而吝之,是绝望于宦途也,故诗言及之。杨渭春观察为工部主事时,贫至不能举火,乃上书假赀于孙文正,其壬午乡榜座主也。文正出书,其家人诧曰:“门生而乞助于师耶厂文正曰:“唯然,必与之。彼非情急,而肯作此请乎?”及文正由总宪授工部尚书,观察正其属下,因以第一优差琉璃窑予之,知其匮也。于此,可见前辈师生之谊重。至于年谊,近年以来,惟闻仁和王文勤举其年家子善化瞿文慎为枢臣,入参密勿,其事最著。然科分关系,数百年来,京人视之,几同结社。每科一人之兴,而京外官僚,以下至微员末秩,依附而起,何可胜道!同乡之人,生同里,若在本地,人人皆是,奚足为异!移而外出,以希为贵,便有香火之情。京师为各方人民聚集之所,派别既多,桑梓益视为重,于是设会馆以为公共之处。始而省会,继而府县,各处林立。此等天然之党籍,较之树一义以为标帜者,未知利害奚若。在闭关时代,由座主之关系,或州域之关系,天然成为同志,谋公私利益而共守伦常大义,以辅国家太平有道之长基。较之罔利营私漫无限制者,损益相去,不啻倍蓰矣。
往日之讼师,恶名也,其事则律师之事也。家敏斋购宅外隙地,上有土丘,相传以为无后之墓,地主请移之去。敏斋曾任甘肃陇西县令,知有不合,商之本地讼师王清臣。使一无赖某甲,自承为先人窀穸迁葬。方将掘土,市中别一无赖某乙,持香烛至邱前拜,哭且诉,谓其家三世祖坟,非甲所有。掖之出,愤去,言必讼。既而掘至邱下数尺,中无所有,乃知称墓之误。甲方惊讶,清臣令往钱家坡乱冢中,觅一死柩,移至其家启视,仍封如旧,朝夕奉祀,以备讼事。质讯之日,官问曰:“既为尔祖,当知其为考为妣。”乙支吾莫对。甲滔滔具陈柩内情状,验视果然,乙遂败。
日本二次偿款届期,常熟为大司农,仰屋无策,求计于恭邸及合肥相国。合肥与俄使议,密约借罗布一万万,南海张樵野侍郎曰:“一万万何济?若得二万万,将三次兵费一次偿之,既省借息,且免日军驻费。”合肥以为难。既而谋之英使,欲影射俄事以动英,而俄约渐泄。英使中俄交密,昌言曰:“中国借款,列强利益均沾,何独偏于俄?此约果行,中国铁路应借英款,且另辟通商口岸以为报。”俄使又以泄漏密约相诘,总署甚窘,南海居间调停,两国分借,迄无成议。时中国通商银行方创始,总办盛宣怀,与海关欧人某订草约,借五千万两,通商银行作保。电告总署,合肥、常熟皆喜。南海曰:“此必无之事也。通商银行资本号称百万,尚不敷借款一年之息,何能担此重任?”已而果然。其他各国商人,纷纷奔走合肥之门,百计承揽,一经查核,转瞬皆虚。南海谓常熟曰:“公毋与合肥谋矣。吾师外交如宁武子,愚不可及。”常熟曰:“如之何而可?”南海曰:“欲借英款,莫如用赫德。赫德我雇用人也。”乃以盐税、厘金作抵,筹借商款。将户部暨总署全案,查交赫德,议乃定。从来洋债有回扣,二公秘密不可知,然媒孽者藉此为词,而祸自此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