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斋老学丛谈

陆放翁次韵李季章参政:“焚香黄阁退朝归,道话时时正要提。九十老翁缘底健,一生强半是单栖。”《赠王伯长主簿诗》云:“学诗大略似参禅,且下工夫二十年。君要亲尝狮子乳,法须尽吐野狐涎。几人错会先师话,吾辈元齐古佛肩。天遣放翁穷不死,茶山钵袋未曾传。”观此,诗可易言哉。
《追怀曾公诗》云:“律令合时方妥帖,工夫深处却平夷。”老君洞石刻记唐明皇尝遇老君于此,公诗云:“太清官阙俱煨烬,岂亦南来避贼锋。”《题传神》:“白发萧萧虽惫矣,时来或将渡辽师。”(李英公平辽东时年八十余)
公集载独孤策,字景略,河中人,工文善射,喜击剑,一世奇士也。有自峡中来者,言其已死,感涕赋诗,有云:“气钟太华中条秀,文在先秦两汉间。宝剑凭谁占斗气,名驹竟失养天闲。”又有《怀景略诗》:“喑呜意气千人废,娴雅文流一座倾。韬略岂劳平大敌,文章自足主齐盟。”其人可知,惜不成名于世。
公集载城南陈翁以卖花为业,得钱悉供酒家,不能独饮,逢人辄强与共醉。一日过其门访之,败屋一间,妻子饥寒,此翁已大醉矣。殆隐者也。为赋诗一首:“君不见,会稽城南卖花翁,以花为粮如蜜蜂。朝卖一株紫,暮卖一株红。屋破见青天,盎中米常空。卖花得钱付酒家,取酒尽时还卖花。春春花开岂有极,日日我醉终无涯。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亦不知相公门前筑堤沙。客来与语不能答,但见醉发覆面白{髟沙}。
《公示子韦》绝句:“儒林早岁窃虚名,白首何曾负短檠。堪叹一衰今至此,梦回闻汝读书声。”
孝宗命洪迈编唐人绝句,总万首,赐黄金百两,事见本集。刘朔斋宣城得代,以词别吴履斋,末句云:“想绿野堂边,刘郎去后,谁伴老裴度。”履斋见之垂泪,送金百两,当日怜才如此。
理宗圣学高明,尤工于文。周汉国公主薨,志铭诏杨平舟撰,挽诗以刘后村为第一。“孝谨亲颜悦,温恭妇德修。鹊桥方纪节,鸾扇忽惊秋。鲁笔王姬卒,湘弦帝子愁。愿言宽圣抱,已返蕊宫游。赐馆恩通内,妃茔诏卜邻。来应自仙佛,去尚恋君亲。望送龙绡湿,封崇鹤表新。不能秉彤管,羞愧作词臣。”
何探花梦桂,留中斋知举日及第。留归赠以诗:昆明灰劫化尘缁,梦觉功名黍一炊。钟子未甘南操改,庾公空作北朝悲。归来眼底吴山在,别后心期浙水知。白发门生羞未死,青衫留得裹遗尸。”
中丞容斋徐公,人物魁岸,襟度宽洪,文学吏才,笔不停思。《题莱州海神庙》云:“龙宫高拱六鳌头,一合乾坤日夜浮。贝殿走珠蛟构室,戟门烘雾蜃喷楼。中原右顾真孤岛,外域东渐更九州。咫尺琛航倭泼近,好将风浪戒阳候。”通之狼山僧舍有墨莲,公肆笔成长篇,尤工致。建台扬州日,确斋荀公,雪楼程公,校官胡石塘,唱和无虚日,亦一时之文会也。
左丞崔公仲文《题金山诗》:“浩浩长江天际来,中流砥柱独崔巍。风摇万壑秋声动,潮卷千堆雪浪回。山势参差现灵鹫,海波辽阔隔蓬莱,夕阳不尽登临意,倒泻沧溟入酒杯。”
宣慰耶律柳溪《咏剪子诗》:“体出并州性自刚,箧中依约冷光芒。双环对曲蜂腰细,叠刃齐开燕尾张。惯爱分花沾雨露,偏憎裁锦破鸳鸯。可怜戍妇寒窗下,一翦边衣一断肠。”
平阳士友周焘,昔侍亲栋仕于淮,年少工文,年二十余请浙漕举,寓扬旅邸。一日诸公以诗言易,众未知周之才,周亦鄙众之作,因次韵而成,众咸敬之。“循环一理到于今,根本崇阳在抑阴。后谨初爻防踯躅,同人大义孰知音。欲扶鳌极纲常事,先识羲皇造化心。奥学直须关世教,凭拦对雨自清吟。”理义精到,属意尤深,闻兵革中不得其死,哀哉!
刘太保《三奠子》:“念行藏有命,烟水无涯。嗟去雁,羡归鸦。半生身累影,一事鬓成华。东山客,西蜀道,且还家。□□壶中日月,洞里烟霞。春不老,景长佳。功名眉上锁,富贵眼前花。三杯酒,一觉睡,一瓯茶。”
李屏山《乐府》:“几番冷笑三闾,算来枉向江心、堕。和光混俗,随机达变,有何不可?清浊从他,醉醒由己,分明识破。待用时即进,舍时便退,虽无福亦无祸,你试回头觑我,怕不待峥嵘则个,功名半纸,风波千丈,图个甚么?云栈扬鞭,海涛摇棹,争如闲坐。但樽中有酒,心头无事,葫芦提过。”
曹东畎赴省,陆行良苦,以词自慰其足云:“春闱期近也,望帝京迢迢,犹在天际。懊恨这一双脚底,一日厮赶上五六十里,争气,扶持我去。转得官归,恁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你在轿儿里。更选个弓样奚,夜间伴你。”
王澡《落梅词》:“疏明瘦直,不受东皇识,留取伴春,应肯万红里,怎著得夜色何处笛,晓寒无那力。若在寿阳宫里,一点点有人惜。”萧泰来梅词:“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得生来瘦硬,尽不怕角吹彻。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元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皆佳作也。二公命意措辞,大略相似。王,四明人,有《瓦全集》。萧,临江人,有《大山集》。
陈藏一《雪词》:“讥贾秋壑,没巴没鼻。霎时间,做出漫天漫地,不论高低并大小,平白教都一例。鼓弄滕神,招邀巽二,一恁张威势。识他不破,至今道是祥瑞,最是鹅鸭池边,三更半夜,误了吴元济。东郭先生都不管,挨上门儿稳睡。一夜东风,三竿红日,万事随流水。东皇笑道:山河元是我底。”
甄龙友题赤壁:“蛾眉仙客,四海文章伯。来向东坡游戏。人间世,著不得。去国谁爱惜,在天何处觅。但见尊前人唱:《前赤壁》,《后赤壁》。”
北方士友传沙漠小词三阕,颇能状其景:“瘦藤老树昏鸦,远山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斜阳西下,断肠人去天涯。”“平沙细草斑斑,曲溪流水潺潺,塞上清秋早寒。一声新雁,黄云红叶青山。”西风塞上胡笳,月明马上琵琶,那底昭君恨多。李陵台下,淡烟衰草黄沙。”
●卷四
四六文字变于后宋,南渡前只是以文叙事,不用故事堆垛。末年尚全句,前辈谓赋体也。或无裁制,塞滞不通,且冗长,使人厌观。作者用之,方为得体。如程学士迥《宁宗遗表》云:“虽不明不敏,有惭四海望治之心。然无怠无荒,未尝一日纵己之欲。”人以为画就一宁宗。傅伯寿行《晦庵先生辞次对职名制》:“前受之是,今受之非,讵能无惑。大逊如慢,小逊如伪,夫岂其然?(云云)厌承明,劳侍从,既违持橐之班;归乡里,授生徒,往究专门之学。”马碧梧《贺江古心除湖南帅》:“帝咨四岳,公领三湘。壮猷先启于戎行,方叔莅止;美化旁行乎南国,周公主之。楚水无波,衡云早霁。(云云)钺下青冥,固尔居莫如南土;衮衣立霄汉,用我者其为东周。洪《严贺碧捂除同签》:“以子宁武图功,方切忧民之务;亦唯旧人共政,岂容Т野之遗。(云云)填海之志难酬,出山之泉易浊。烛之武老矣,愧不如人;乐正子强乎,喜闻与政。”
吕正献公为侍从,闻濂溪周先生之名,初不相识,力荐于朝。自常调除转运判官,先生以启谢云:“在薄宦有四方之游,于高贤无一日之雅。”当时风俗犹可想见。马碧梧荐文山,文山谢云:“大人格心,正君而国自定。宰相有体,荐贤而人不知。”
文山曾遭某人弹章,后为交代,某官通启云:“率尔而言,聊责《春秋》之备。所遇者化,何伤日月之明。”文山回云:“人生何处不相逢,岂宜著意。世事转头皆是梦,便可忘言。”
前辈谓科举之法,虽备于唐,然是时考真卷,有才学者,士大夫犹得以姓名荐之有司,有司犹得以公论取之。如吴武陵以《阿房宫赋》荐杜牧,必欲首选是也。宋自淳化中,立糊名之法。祥符中,立誊录之制。进士得失,始一切付之幸不幸。虽欧公欲黜刘几,坡公欲取李荐,不可得矣。士舍科举之外,他无进取之门,苟有毫隙可乘,则营回以趋之,冒法以为之,明知其罪,不暇顾矣。
金国议以时务策试(郁无“试”字)诸生,兴女直进士科。礼部以所学与词赋劳佚不同,不可概称进士。诏耶律公定其事,公谓:“进士之科,兴于隋大业中,始试策一道。唐初不改,至高宗时杂以箴铭赋颂,临时不一。逮至文宗,始专用赋。既进士初设止试以策,而今女直诸生以策试进士,于理为得。”世宗大悦,遂行。女直进士科自此始。
理宗淳七年殿试,上讶士人入迟,左右言尚书郑岂潜建议搜怀挟。上曰:“非所以待士。”诏勿搜。后入者皆免,遂为例不搜。闻济南名士杨叔能入试院见搜怀挟,曰:“待士之礼不如此。”遂不试而出。
刘元城先生云:“诗赋经术皆是朝廷取人科目,使如三代两汉晋魏之时采取名誉,岂不得人,殿试用诗赋策问,固无优劣。人以得失为重,岂敢极言时政阙失,自取黜落。朝廷设科无有难易,只以四句诗取人,人亦来试,亦有得失。或使尽治五经十二(郁作“七”)史,人亦来试。况登科之初,未见人才,及仕宦,方可别君子小人。
马碧梧知贡举日,有《事宜状》论科举文字之弊,末云:“国家三岁取士,非不多矣。上之人,犹有乏才之叹;下之人,犹有遗才之恨者,何也?士一日之长,不能究其终身之抱负;有司一时之见,又不能罄士之底蕴。于是新进小生,有以词艺偶合而获选;醇儒硕学,有以意见稍拂而见遗,岂不重可惜哉!祖宗时常有度外之事,如张咏得以举首而逊其友,宋郊得以第一而与其兄。又如孙复苏洵、雷简夫、姚嗣宗之徒,何尝尽以科目进乎?先帝尝采士论,命山林逸士,以初品官,而使之分教矣,臣愿续此意而充广之。是又于寻常尺度之中,略出神明特达之举也。”(碧梧少年高科而有此论,可谓盛德,百世之下使人景慕。)
宋神宗庆历中,尝赐辽使刘六符飞白书八字,曰“南北两朝,永通和好。”六符知贡举,即以“两朝永通和好”为赋题,于时举场只以时事为题,此意最好,可以觇人之才。如施宜生至金国,试《天子日射三十六熊赋》,吕申公试卷对《春秋》《论语》默义各十条,多者无百字,少者才五字,偶不记即云未审,可见古人真实。《春秋》五通,《论语》四通,虽不通者多,亦不黜落,自王荆公熙宁变法,科举之文始日弊矣。
孝宗乾道中,用王为起居舍人,又兼权中书舍人。字嘉叟,初寮孙也。辞以“臣无科第”,上曰:“眼前中科第者,皆不及卿。然科第者假此入仕耳。”其高才硕学,皆及第后读书之功。
裴晋公贞元中作《铸剑戟为农器赋》,其首云:“皇帝之嗣位三十载,寰宇镜清,方隅砥平。驱域中尽归力樯,示天下不复用兵。”
白乐天一举及第,时年二十七,诗曰:“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省试赋“性习相近远”,破云:“下白人,上达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李凉公大奇之。
李庆孙,有文名,所谓“洛阳才子安鸿渐,天下文章李庆孙。”时翰林学士宋白,亦以文名,庆孙尝谒白,弗为礼。曰:“翰长所以得名者,《仙掌赋》耳,以某观之,殊未为佳。”白愕然问其故,曰:“公赋云:‘旅雁宵征,讶控弦于碧汉;行人早起,疑指路于云间’,此乃拳头赋也。”白曰:“君(郁有“行”字)欲何?”云:“某一联云:‘赖是孤标,欲摩挲于霄汉;如其对峙,应抚笑于人寰。’”白遂重之。
唐以赋取士,韵数平仄元无定式。有三韵者,《花萼楼赋》以题为韵。有四韵者,《{艹宴}荚赋》以“呈瑞圣朝”为韵,《舞马赋》以“奏之天庭”为韵。有五韵者,《金茎赋》以“日华川上动”为韵。有六韵者,《止水》、《魍魉》、《人镜》等赋。有七韵、八韵者。其韵有三平五仄者,有五平三仄者,有六平二仄者。至宋太平兴国三年方定。
孝宗朝麻城县郑显文,遣男之翰经御史台,论吴曾所著《漫录》事涉谤讪,臣僚奏吴曾不合以此等言语印行,然郑之翰告讦不可长。上曰:“告讦之风岂可长?令并行遣。吴曾、郑显文可各降两官,之翰送兴国军听读。”臣僚又言:“切以告讦之恶,古今之所共嫉而不赦者也。陛下患风俗之不美,至于下明诏,丁宁戒饬,害风俗之大者,岂复有遇于告讦者乎?为士至此,其人可知。倘不深诛,无以戒后。所有录黄,臣未敢书行。”上曰:“缴得极是。”有旨郑某已降两官,仍罢新任。之翰送汀州编管。后京相仲远爱其书,遂版行于世。
高宗置甲库,凡乘舆所需图画什物,有司不能供者,悉取于甲库。百工技艺精巧,皆聚其间。禁中既有内酒库,而甲库所酿尤胜,以其余沽卖,颇侵户部课额。吏部尚书张焘因,对论甲库,“萃工巧以荡上心,沽良醒以夺官课。教坊乐工,员数日增,俸给赐赍,耗费不赀,皆可罢。”上曰:“卿可谓责难于君。”明日罢甲库诸局,以酒库归有司,减乐工数百人。
绍兴二十七年,除民间耕牛之税。
孝宗至明远楼下,顾谓皇太子曰:“近日《资治通鉴》已熟,别读何书?”对曰:“经史并读。”上曰:“先以经为主,史亦不可废。”
乾道八年天申节,知光州滕瑞奏:“臣自书‘圣寿万岁’四字。”约二丈余,用绢褙投进。上曰:“滕瑞不修郡政,以此献谀,特降一官。”
南轩先生赴静江,至羊(郁作“杨”)楼桥市。方食,吏执名纸立于庭下。食毕,先生呼吏见客,曰:“已留名剌去矣。”曰:“吾无语,尔辄遣之,速请来。”市仅数家,一呼皆至,衣冠鄙陋,举止周章。先生历问其读何书,各勉以学而退。宇文正甫曰:“此辈便不请见亦何害?”先生曰:“吾亲却不知某意。荒凉小市,有此三两人已自难得。彼以儒名于一市,见一官员不得,将揶揄于市人矣。诱而进之,亦劝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