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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新语
○顺德六贞女
六贞女者,顺德龙津李氏处女也。丙辰春,粤东大乱,有强暴谋胁致之,六女惧且不免,以酒相酹,一夕同赴水死,其家合葬之龟山之阴,好事者为植女青其上。予吊之曰:“冬青一树分男女,近日男青让女青。不见龙津诸女子,万年枝上显精灵。”万年枝,即女青也。
○谢氏
谢氏玉华,番禺市桥人,同邑曹世兴之妻也。世兴卒,玉华誓不改节。其父母给之归宁,车至门,女即自刎,家人亟救之。玉华左手探喉,右手引刀再割而瞑。又某氏者,南海兰石人。夫梁,庚寅城破,某氏誓决一死。取二小刀,一与夫,一以自佩。未几兵至兰石,夫被杀死。某氏视含殓讫,即取所佩刀自割。姑惊哭,视其喉未断,欲敷以药,某氏亟再割以死,此二事相类。予为双刃操以写之,辞曰:“嗟烈烈兮佳人,知义兮不知有身。手持喉兮一再割,血洒地兮纷纷。夜有光兮非青,鬼伯抱持兮叩天阍。”
○莫烈妇
烈妇莫氏,新会人,美而寡,守志不嫁。甲午,新会被围,妇家人登陴拒守,兵窥其室无人,抽刃胁之,妇以首触墙,血流被体。兵杀之,投其首于粪盎中。事平,其姊夫往而收瘗,首重不可举。叹曰:“阿姨礼义人也,生与我未尝相见。”走告妇兄,兄举之,应手而起。予吊曰:“螓首邱山重,蛾眉日月光。帘帷生不卷,巾死犹防。”又曰:“一丝孀妇命,九鼎美人头。”
○二烈妇
二烈妇,皆番禺人,失其姓氏。癸巳、甲午间,有蜀人彭襄者,知县番禺,乡民逋赋,襄遣役人捕之,得其邻一妇甚美。襄使妇沐浴,将娆之,妇碎瓦罂自割死。又捕一妇,妇自诉,妾本诸生某妻,家无田,并未逋租,明府役人妄拘妾。欲行无礼,妾死不从,乞明府即治役人之罪。襄笑曰:“汝本农家妇子,为吾衙役所爱,亦何负于汝乎。”妇大恚恨,即触阶石而死。是为番禺二烈妇。比年州县有司遣招抚丁,或疯人入乡催粮,妇女被其拘执,以不肯污辱死者,不可胜数。噫,予安得尽其姓氏而纪之。
○顺德某氏女
顺德某氏女者,其父以许何氏之仆。何氏寻以讼破家,乃取聘金于女父,女父还之,将以其女改嫁。女使人谓仆,必无二志,且使再纳币焉,币至,女父怒而麾之。女潜出,与仆相持痛哭,约以舟来,至夜舟不至,女遂自经,时年十五。予尝为待舟操以写其悲,其辞有云:“月将落兮潮水平,舟不来兮伤予情。独立沙洲兮涕泪零,无人知兮惟流萤。挂榕枝兮心战栗,裙带断兮泥没膝。舟迎魂兮更莫迟,波涛惊兮魂恐失。”
○长乐兴宁妇女
长乐、兴宁,其民多骄犷喜斗,负羽从军者十人而五,盖其水土之性也。其男即力于农乎,然女作乃登于男。厥夫,厥妇播而获之,农之隙,昼则薪,夜则纺绩,竭筋力以穷其岁年。盎有余粟,则其夫辄求之酤家矣,故论女功者以是为首,增城绥福都亦然。妇不耕锄即采葛,其夫在室中哺子而已。夫反为妇,妇之事夫尽任之。谓夫逸妇劳,乃为风俗之善云。
○黎母
琼州府城西,故有黎母庙,相传雷摄一卵于山中生一女。有交趾人渡海采香,因与婚,子孙众多,是为黎母,亦曰黎姥,盖黎人之始祖妣云。黎本鸟兽之民,其种性自卵而来,固与人殊。自古至今,宜王化所不能及也。
○罗浮女道人
罗浮女道人素月,尝募种梅千本于梅花村,雅能诗。有云:“玉女峰头人冷笑,杜兰香去嫁人间。”
○者
刘钅长时,宦者有为三师三公者,其官号加内字诸宫使字,不啻二百。女官亦有师傅令仆之名,目百官为门外人。群臣小过,及进士状头,或释道有才略可备问者,皆下蚕室,令得出入宫闱,亦有自宫以求进者,由是宦者近二万人。贵显用事之徒,大抵皆宦者也,卒用龚澄枢以亡其国。潘美平广州时,有宦者百余人,盛服来见。美曰:“是人多矣。”悉令斩之。盖宦者自,亦人以盛其党,故美以为言。然当时宦者,亦有贤能如邵廷钅者,廷钅今祀东莞乡贤祠,天下宦者得祠,惟廷钅一人。其也或因小过,未可知。诗云:“夭夭是。”夭者草之柔长,而断之,譬人方少好,荣如桃李,而人作祸以之,民之无禄,至于如此也。
○割股妇
有李昌期妻者何氏,东莞人,乡贡士何汉臣女也。舅姑有疾,股炼糜以进,疾寻愈,乡人嘉异之。夫逝,守节三十年乃卒。宋咸淳十年,邑令袁梦册为立孝妇坊。景炎二年,旌表门闾,赐束帛。元初,重建孝节坊。永嘉梅时举曰:昌黎尝辩人旌门为非礼。呜呼,人有不爱其身,起亲疾于垂死,乃以不孝律之,俾与好勇斗狠同科,为善者惧矣。仲尼曰:有杀身以成仁,亲亲仁也。苟可报罔极之深恩,缓终天之钜痛,虽生有所不爱,于尺寸之肤何爱焉。捐父母生我之身以还父母,一念之烈,虽通神明感天地可也。如虑其因毁灭性,则自古皆有死,鲜闻以股死者。不惟不死,父母疾鲜不因以瘳者,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旌之宜也。抑又有说,子事父母,妇事舅姑,一也。父子之合以天,自襁褓已知有父母,至亲也。夫妇之合以人,笄而嫁始知有舅姑,由疏而亲也。事至亲而不自爱其体肤,非人情所难。由疏而亲,虽体肤不敢爱,此人情之至难也。唐房玄龄妻剔目,五代李氏断臂,此各为夫尔。史尚夸诩为奇节,如何氏为舅姑股,当进于房、李一等,不谓之孝可乎。夫逝时,世方Е洞,何守志坚厉,尝装遣族女之孤者,倾囊笥,捐簪珥,绝无靳色。是不惟知有孝,且知有节与义者也。呜呼,贤哉。
○坠楼妇
有林氏妇者,新会塘下村林子昭之女也。适邻村某,寇至,妇与其稚弟在楼中,楼高六七丈,甚坚,寇攻楼未下,欲焚楼。女曰:姊弟俱死,则父嗣绝矣。负其弟于背,从楼上覆身坠地,头面迸裂而死。卒存其弟。过者称其楼曰“孝烈楼”。予为之铭曰:“妇一坠楼,节孝俱至。一完妇身,一全父嗣。负弟于飞,贤姊有翅。免孤毁伤,杵臼不易。背有鬼神,矢石皆避。前有梁媛,后有林氏。以坠楼传,仁义之事。”
○锦桂女
欧氏女锦桂、连州人,其父绍裕,以女许贾继保,将行而继保卒,锦桂易服奔丧,自矢守节。邻妇劝之,剪发断一指以拒。家贫,手植花果,纺绩自给。有司屡旌其门,以细女红布答之。年八十卒,论者谓妇而守志者,礼因于情。女而守志者,情生于礼。昔王文肃之女昙阳,许字徐氏子,徐早死,昙阳为之缟素。文肃曰:“尔尚未事徐,何以服为。”曰:“隆庆皇帝宾天,士庶哭临,岂皆食君之禄耶。未嫁而可为夫服,则亦可为夫守矣。”嗟夫,女之节也,所以成仁。《易》有节卦,为女之仁者而言;有恒卦,为妇之仁者而言。锦桂、昙阳,其皆女之仁者哉。
●卷九事语
○南越初起
秦以桂林、南海、象三郡,非三十六郡之限,乃置南海尉以典之,所谓东南一尉也。嚣始为南海尉,佗为令,仅治龙川。秦之报佗也薄矣,然五岭以南,广运万里,秦直以三郡制之,亦疏矣。
秦略定扬越,以谪徙民与越杂处。扬越盖自古迁谪之乡也,他日任嚣谓佗曰:“颇有中国人相辅。”中国人,即谪徙民也。佗之王,秦实资之,谪徙民得依佗以长子孙,与三千童男亻辰女,依徐福以安居海上,免于中原之锋镝,秦之德也。为秦留其遗民,非仙人不可,惜安期生计不出此,徒以一身逍遥于菖蒲之涧也。
秦以亻辰男女三千人与徐福,而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家而六,以女无夫家者万五千人与尉佗,而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家而七。然则徐福、尉佗,皆秦之陈胜也。
尉佗初起,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当是时,秦人皆以诸侯兵为盗,谓诸侯之客亦曰盗,史迁据而书之。始皇至博浪沙,为张良所击,而迁书之曰“为盗所击”。微行至兰池见窘,复书之曰“逢盗”。此盗不知何人,视良与荆轲、渐离似胜之,惜迁失其名氏。嗟夫。能为始皇之盗者,豪杰也,书盗亦荣甚矣。如佗者,假秦之土地甲兵以自王,乃真始皇之盗耳。
○四路下南越
汉当时四路下南越。楼船以偏师先至,其道径也。先陷寻陕、破石门,则南越之险夺矣。复居前,得以自择便处,居乐南面,则越之下流据矣。乘暮而疾攻,纵火烧城,计莫善焉。有楼船之锋锐,战如雷霆,而后伏波得以遣使招降,故破越者,杨仆也。然越人至今祀伏波不衰,未尝及仆,则以伏波遣使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务行其德之故也。太史公以杨仆为酷吏,观其反驱越人入伏波营中,亦可见其惨暴之一端也哉。
○两伏波楼船
汉孝武讨南越,遣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仆。其后光武征交趾,亦遣伏波将军马援、楼船将军段志,盖以越人素畏伏波、楼船之威,故仍其号,使闻之而知震惧也。然两伏波至今俎豆,而两楼船无闻,当时实以德济之,不纯用威,故民之不能忘若是。
○白沙逸事
白沙先生尝戴玉台巾,扶青玉杖,插花帽檐,往来山水之间。有诗云:“惟有白头溪里影,至今犹戴玉台巾。”又云:“拄地撑天吾亦有,一茎青玉过眉长。”又云:“两鬓馨香齐插了,赛兰花间木犀花。”又尝披藤蓑垂钓,有诗云:“何处思君独举杯,江门薄暮钓船回。风吹不尽寒蓑月,影过松梢十丈来。”其风流潇洒,油然自得。身在万物之中,而心出万物之外,斯乃造化之徒,可以神遇而不可以形迹窥者,所谓古之狂者非耶。王青萝云:“白沙之学,从孔颜之乐而得。”然乐有虚实,颜子之乐实,曾点之乐虚,白沙其得颜子之实者耶。
白沙初应聘至广,车由城南至藩台,观者数千万人,图其貌者以百数十计,市井妇孺,皆称为陈道统,其感人若是。为人身长八尺,面方而玉润,左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耳长贴垂,两目炯然如星,望而知为非常人。甘泉面上亦有黑子,具日月南北斗之异。宠振卿有瞻甘泉遗像诗云:“精华日月在颅首,两耳之旁南北斗。”洪觉山云:“先生生相甚异,颡中双颅隆然若辅弼,两耳旁各有黑子,左七类北斗,右六类南斗。噫,天之生有道君子,固皆有以异于人乎哉。”
白沙先生受官,而康斋不受。一以处士,一以监生也。先生每题碑碣,必书翰林院简讨官衔,盖不敢忘君之赐。其不出而就职,非为高也,以终养故也。当宪庙之升遐也,哀诏至,先生如丧考妣。有诗云:“三旬白布裹乌纱,六载君恩许卧家。”临终朝服北拜曰,吾辞吾君也,则忠爱之终也。
邓制府之于白沙,常令本县月给白米一石,岁致人夫二名。白沙辞之曰:“执事所称逋、野,诚隐逸士。如今日之赐,使逋、野受之宜也。其不受,未见其让之过也。章何敢自列于古之名流哉。章无寸善可以及人,有田二顷,耕之足以自养,而又受赐于当道焉。以自列于古之名流,其怠于自修亦甚矣。”李副使又欲为买园池,亦辞之,其介如此。
○悟主
梁文康公事武庙,当秦王请塞上沃地,嬖臣朱宁、江彬为援,公独当制。草上曰:“高皇帝令,此地不以封,非有爱也。地广饶,产善马,士卒刁悍,易生戎心,奸萌纵谀,不利社稷。王受地,毋亻肥德,毋聚奸人,毋多畜士马谋不轨。”上览之,大骇曰:“不意可虞若是,其勿与。”上欲自称威武大将军,而以彬副,召公草制。公奏曰:“制不敢草,陛下为君,乃自卑而列于臣。臣草制,是臣名君,臣不敢草。”上手剑睨曰:“不草齿此。”公免冠伏地,流涕请死,不敢奉诏。上不能强,掷剑叹息而起。予尝为乐府云:“如何圣天子,乃称大将军。当制不敢草,嫌以臣名君。皇帝拔剑起,不草即诛尔。免冠伏殿前,泪流请就死。刚哉古大臣,不辱朝廷体。”
○孝感
钟宝潭先生景星,东莞人,甘泉高弟子也。尝辑濂溪、明道、白沙、甘泉四先生论学精言,为《宋明道学四书》,又注释甘泉《心性图说》,学者多传习之。以宋李竹隐、明林南川与先生为东莞三理学。性至孝,父殁,欲绘遗容,默祷之,父见梦画工,一笔而肖。其后杨复所先生欲葬其父肖斋公,未得吉兆,堪舆使先生卜之。先生曰:“枯龟何知,吾将卜之吾父。”是夕梦肖斋盘膝斗岭之墟,左右指曰:左列六十四,右列七十二。学问则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人丁则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复指坐席下曰:兹实祥也,吾其归乎。先生遂以斗岭定议。是皆孝思之所感,非二先生闻道,安能通于神明若此。
○终养
东莞林公烈,以户部郎督赋江西,奉其父大桥公以行。或曰:“故事,使者不随家。”公曰:“吾岂以三公易一日之养哉。”已而大桥公卒于行署,公得视饭含,人始叹服。香山黄公佐,督学广西,闻母疾,即日疏乞致仕。方校《士怀集》,弃官竟归。南海伦公以训,年十五举乡试第七人,年十九会试第一,殿试第二,授编修。予告毕姻,遂侍母者七年,会兄御史公以谅告归养,公乃出而供职。后官南京祭酒,迎养太恭人邸中。一日太恭人有归志,即上疏奉板舆归。弟以诜,年十八举进士,官至武选郎中。例请归养,亦遂不复出。或讽之,则曰:“隐居以求其志,吾盖遵孔子法也。”海阳林公大钦,廷试第一,授编修,寻以母老乞归。东莞陈公建,为教谕数年,擢阳信知县,以母老告归。东莞刘公存业,举进士一甲第二,授编修,简充经筵官。未四载,疏乞归养。时功令非六年不得请,孝宗以其至孝,特诏许之,后以母命趋朝,逾年复上疏乞归。孝宗循览其疏改容,复许之。逾七年,武宗登极,趋赴阙,复充经筵官,纂修孝庙实录。公不获已,垂涕行,遂卒于官。之数公者,皆岭峤伟人,其道可以济天下,才可以致公卿,乃以养亲为念,脱屣轩冕,是真可以为世之贪位而忘亲者之针砭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