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书

  致良知说:
  致良知之说昭然无可疑而至今未决者支离之俗学以谬见驳之而放荡之门徒以末流失之也自阳明先生倡道东南天下之士翕然从之名臣修士不可胜计其道听涂说起而议之者率皆诵习烂时文旧讲章以求富贵利达之鄙夫耳间有一二修谨之士阉然媚世而自托于道学者稍相辨论不知其未尝躬行自无心得不足以与于斯事而考见其是非之所在也罗整庵驳良知非天理尤为悖谬
   良知之说出孟子原无弊整庵因欲驳阳明遂斥良知非天理然则孟子言爱亲敬长亦非天理耶整庵全出门户意见之私欲以争胜阳明而不知反见绌于阳明也但专执致良知之说必以讲习讨论为支离而专师心自用则未免有弊耳
  韩昌黎原道谓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杨龟山驳之曰道固有仁义而仁义不足以尽道杨氏之言大谬易传谓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论道之实有就五常言者有就四德言者而五常四德之中惟仁义为尤重故易大传以配阴阳柔刚而槩乎人之道孟子之告梁惠王亦曰仁义而已其论士曰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曰己曰备杨氏何不并驳其未全乎朱子语类仁义不足以尽道游杨之意大率多如此盖为老庄之说陷溺得深近得龟山列子说一编不知何故直如此背驰是朱子于杨氏亦议之矣
   宋儒中杨氏尤陋此论足证其心之闇也
  古文尚书考:
  荀子解蔽篇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荀子引道经则尚书必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语盖荀况著书在诗书未燔之前凡引诗书并称诗云书云而此独称道经则秦火之前荀子所见之尚书无危微语也杨倞注云今虞书有此语而云道经者盖有道之经不知汉以前从未尝称易诗书春秋为经论语孟子所引亦无经字经解出于戴记未必为孔子之言然通篇无经字其经解之名则汉儒所署耳孝经亦汉人钞撮圣贤绪言为之不然不应汉以前无一人语及之也至汉武帝始设五经博士盖汉初尚黄老儒者慕焉因亦效道家者流各尊其所治之书为经自称曰经师此如庞蕴语录惟僧人称之而宋儒弟子之无识者亦录其师之言名以语录焉耳或谓十二经六经之名庄子天道天运二篇有之不知庄子外篇即多赝文未足据也又史记所引者安国所得于壁中之真古文尚书非今所有之古文尚书朱氏彝尊尝考之矣观殷本纪所引汤诰周本纪所引泰誓辞皆与今所传古文尚书绝不相类盖安国所得壁中者信有其书而特非今世所行之古文尚书也
   疑古文尚书者其说至伙穆堂所论尤为有据但古书同辞者甚多荀子偶引道经未引尚书岂得据其所引转斥尚书之伪史记引汤誓泰誓与今所传不同是诚可疑但史记引书即今文所有者亦多不同如平章作便章之类恐皆系史迁点窜而然如谓别有孔壁真本古文汉以来无秦火之失何以传尚书者不传其真反传其伪者耶总之古文行世已久格言至论多出其中与其过而疑之不如过而信之也
  
  平书卷七
  文艺篇上
  此篇自经史子集之文无所不论惟诗有榆楼诗话故不及焉
  十三经之文无不炼者甘使人读之不解而不肯易其言文之体应如是亦所以重道也周秦诸子皆然汉赋及他文体莫不然贾生相如子长子云孟坚其最着也东汉以后文体渐卑非炼之过乃不炼之过也六朝文虽卑句法犹炼特其气不如西汉之雄杰耳至韩柳出乃一震其雄杰之气而句法之炼仍多得于汉人
  幼读左传楚伐随军于汉淮之闲[桓八年]疑其与淮何涉后乃知随州大洪山绵亘数百里阳为汉水阴为桐柏淮水所出盖军于大洪也
  池北偶谈刘知几曰叙事之工以简为主左氏记晋平公饮酒几三四十言檀弓只以十七字尽之云子卯不乐知悼子在堂斯其为子卯也大矣语益简味益长可为文章之法
  左传赵穿曰我侵崇秦急崇必救之后人改本为崇急秦必救之只倒一字便有古今之别
  古人用字上下不嫌同辞如左传[文十四年]周公将与王孙苏讼于晋王叛王孙苏之类是也或谓之奇或谓之谬皆枉又定公九年东郭书让登本先登而谓之让亦与后人用字不同处
  公羊庄公十三年曹子手剑而从之管子进曰君何求乎曹子曰城坏压境君不图与管子曰然则君将何求曹子曰愿请汶阳之田管子顾曰君许诺一字不着庄公桓公而庄公之怯懦桓公之卒愕如见公谷叙事胜于左传处不一而足
  左传哀二十四年是躗言也注躗过也疏躗伪不信也躗音卫
  杨升庵曰左传公若谓圉人曰尔欲吴王我乎三国志欲曹爽我乎宋人奏议云是欲刘豫我也皆祖左传句法
  晋语夷吾私于公子絷曰君实有郡县郡县之名始此
  琴操载齐思革子石文子叔愆子往楚事与羊角哀左伯桃事酷类大抵秦汉记载多一事而异名者
  据管子管仲先鲍叔死据说苑鲍叔先管仲死诸子之说抵牾多如此
  管子小匡篇朴野而不慝其秀才之能为士者则足赖也秀才之名始见于此杨升庵谓始于赵武灵王论胡服俗辟民贼是吴越无秀才语不知管已先之矣升庵又谓再见于贾谊传六朝遂以为取士之科云
  杨用修曰古文语多倒管子曰耶言伐莒者汉书中行说曰必我也为汉患者按惟倒为峭惟峭为妙
  苏子由古今家诫序引老子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今老子无俭故能广语可与孟子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相参
  老子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此类语乃五经中精语
  杨用修曰文子引老子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汉儒取入礼记遂为经矣
  老子谓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按无恶则善不显势也然有仁义大道不废矣有孝慈六亲可和矣有忠臣国家可不昏乱矣是惟恐仁义孝慈忠臣之不多也老子之意则欲并仁义孝慈忠臣而去之恶疾废药恶饥废食其不达亦甚矣
  老子谓绝圣去智绝仁去义绝巧去利按不但圣智仁义不可去即巧利亦不可去也巧利而导之于正安往非圣智仁义哉
  老庄之意欲天下归于浑噩一成为榛榛狉狉之世而后谓之道德不但理有所下可势亦有所不能矣何其不达也
  墨子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是似影也处则静呼则应是似响也按此譬人臣之容悦者乡原鄙夫墨子之所不为也
  列子墨之徒谓杨之徒曰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之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可见二氏之所托矣
  墨之托禹昭其俭也然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而墨主于薄葬夫俭美德也少差而且流于墨况其它乎
  传谓史角往鲁始有墨翟之学墨之为墨亦旧矣哉
  孟子为后世文章之祖上孟如五岳高明广大气象万千中孟如潇湘武夷曲折入胜下孟如蚕丛鸟道险绝幽深唐宋八家无不取径于此而各成其面目人之嗜好有不可解者李泰伯不爱孟子欧阳公不爱杜诗王半山不爱李诗皆不可为训
  列子载杨之徒攻为仁义者有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而学仁义之道其父问之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仁义使我名身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于儒按此盖讥儒之多歧也夫爱身而后名者仁义之明哲保身也杀身以成名者仁义之致命遂志也名身并全者仁义之得位乘时也穷达皆宜殀寿不贰此仁义所以为美也今各执一端以穷之徒见其诐淫邪遁而已矣
  列子说符篇鲍氏子对田氏曰天地万物与我并生者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是蚊蚋噆肤虎狼食肉岂天本为蚁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按此已开佛氏戒杀之渐谓类无贵贱是其昧也非先王中正之道然可以警暴殄天物者
  列子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辞归青饯之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谭乃请还卒业按此与成连海上伯牙谓先生将移我情者同一深远矣
  列子杨朱曰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见或闻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
  庄子言道似极元妙其所歉者曰诚曰敬便惝恍而无着持
  庄子逍遥齐物皆欲保身于乱世亦易道之一端所谓俭德辟乱不可荣以禄也然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其去圣言远哉
  庄子骈拇等篇所论粗浅必其徒依托为之然庄子本视仁义在性外直以为收名之具此其所蔽也
  庄子之道善一身而有余善一世而不足
  战国之乱亟矣孟子正襟之谈也屈子垂涕之道也庄子长歌之哀也
  庄子非真能齐物者也特愤世之乱忍己之穷而托为高旷以自娱耳其曰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底蕴具见矣圣贤之安命岂因无可奈何哉
  庄子言静而不言敬言无而不言有言道德而不言仁义于圣学半得半失至其刻画人情雕锼物理如大禹铸鼎使神奸毕露而自不敢近则以为六经之羽翼可也蒿目世乱长歌当哀知不能有得无失则得失一视知不能有生无死则生死齐观一言以蔽之曰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谓非古之伤心人哉读者徒震于洸洋自恣之辞誉之则过其实毁之则损其真于漆园之旨皆梦梦也余每置其本意而从断章取义之例析取其精言足以发圣经节取其庸言足以透世情略取其琐言足以括物象纵观其放言足以彻九霄而达九渊断为从古第一奇文
  庄子人间世栎社大木二章全为己身写照庄隐于漆园吏正所谓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病也其于接舆之歌曰方今之世仅免刑焉亦可谅庄子之心矣
  庄子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离物皆一也苏子瞻赤壁赋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正用庄子
  庄子天地篇至德之世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可与礼运之言相参
  庄子徐无鬼载管仲荐隰朋于齐桓公曰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与孟子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略类而直迂醇驳大小迥异
  庄子徐无鬼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杜牧之阿房宫赋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是使后人复哀后人也机杼实本庄子
  庄子徐无鬼某愿有喙三尺杨用修曰鸟喙长则不能鸣喙三尺盖不欲有言也按庄子上文谓不言之言下文谓不言之辩杨说甚允向俱作能言解吕东莱博识亦作能言引用均悮
  唐书陆余庆传善论事而短于判人嘲之曰说事则喙长三尺判事则手重五斤喙长说作能言旧矣
  苏长公答印直诗欲吐狂言喙三尺怕君嗔我却须吞亦作欲言用
  庄子夫揭竿累趣灌滨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与说苑载子贱未至单父冠盖迎之者交接于道子贱曰车驱之车驱之阳昼之所谓阳鱎者至矣可以类观
  庄子胸中实有所得其徒诵之曰其书虽瓌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按惟其内也充实不可以已斯其外也瓌玮连犿参差而諔诡内不足而求工于外乌可以言文
  庄子佝偻丈人承蜩古今黈礼内则庶羞有爵鷃蜩范荀子致仕篇耀蝉者务在明其火振其树杨倞注南方人照蝉取而食之承蝉亦供食用耳
  赵忠毅南星闲居择言论语之文和平冲雅如楚狂凤兮之歌庄子所载乃其全文而论语若迷阳迷阳等语断不可溷入论语中知此则知文体矣
  庄子薄仁义讥孔子或者激于当时之假仁义以济其私者而然亦其徒依托者多不定出庄子之手要之不可为训必庄子先有此意其徒乃从而甚之所谓父报仇子行劫也莫如断章取义此读书之良法亦不独庄子为然
  庄子似不近人情却极近人情似不达时务却极达时务似不精物理却极精物理不善读之则谈空说渺流祸无穷善读之则指事类情为益匪浅
  庄子有可解者有不可解者善读者莫如取其可解置其不可解为之注者必举其不可解者强为之解非解人也
  读庄子与读国策相似须将身置在书外论其是非亦不独二书为然
  庄子载汉阴丈人讥子贡事必如所云凡圣人一切利用之制皆可以为机事屏而不用而人之生也难矣老子亦云剖斗折衡而天下治皆徒逞其口辩而不顾事理之安者也昔人谓为筐箧中物不可扬于王庭此类累之也
  庄子胠箧篇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为仁义而窃之按仁义顺人之性非矫也窃仁义者终非仁义可因其窃并罪仁义哉以盗而责其主人乌乎可
  上语下曰胪庄子大儒胪传故今殿试唱名曰传胪
  庄子虽于圣学有别而得俭德辟难之一端崔浩不知此斥为矫诬不情卒以知进而不知退妄言触祸自致族刑不亦宜乎
  杨升庵曰庄子谓各有仪则之谓性即诗烝民之旨按此语惜不令孟子见之
  或曰书只须十三经耳诸子尽可烧也曰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如此数言何如曰粹语也曰此即老庄之言也果可烧乎昔人谓知屋漏者在宇下知经误者在诸子吾未见其可废也
  顾亭林毛西河每鄙薄庄子若其言无一可取者夫庄之不合于道者可一览知之其它之精言实与十三经相为出入而其语句为史记汉书及秦汉以来文人引用不胜枚举即周程张朱号为理学论文最刻而明引庄子及暗袭庄子之意以自为说者亦不一而足是庄子之不可废已如油入麫决难搜剔虽顾毛二氏所作之书有沿袭庄子而不觉者乃欲全斥之多见其不知量矣
  顾氏屡谓引言不当用庄子诸书而所著日知录开端一条即引墨子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数语岂非不能自顾其睫者乎又云周燕齐宋之史非必皆春秋而云春秋因鲁史之名以名之也此亦不然当时晋羊舌肸习于春秋楚申叔时教之春秋又岂尽属借鲁史以名之邪恐当时列国之史多名春秋也
  方朴山曰名达于天子则统曰春秋名从乎主人则别曰乘曰梼杌孔冲远贾公彦说皆如此
  杨升庵曰邵康节谓庄子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言君子之思不出其位杨龟山谓逍遥游一篇子思所谓无入而不自得养生主一篇孟子所谓行其所无事能以此意读庄子则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