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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园丛话
◎题目余尝论考试写题目低两格,写文则顶格,皆习焉不察。题目是圣贤经传,时文乃发明圣贤精义者,何以反高两格?试看《十三经注疏》,岂有注高于经,疏高于注耶?即《廿一史》本纪、列传、志、表题目,亦无有低两格者,不知当时何人定此式样。
◎纸钱纸钱之名,始见于《新唐书。王屿传》。盖汉以来,葬者皆有瘗钱,后里俗稍以纸剪钱为鬼事。开元二十六年,屿为祠祭使,始用之以禳祓祭祀。然古人有用有不用者,范传正谓颜鲁公、张司业家祭不用纸钱,宋钱若水不烧楮镪,邵康节祭祀必用纸钱。有明以来,又易纸锭、大小元宝,黄白参半,与纸钱并用。近人又作纸洋钱,乡城俱有之,真可笑也。
◎七七丧家七七之期,见于《北史》、《魏书》、《北齐书》及韩琦《君臣相遇传》。
又顾亭林《日知录》、徐复祚《村老委谈》、郎瑛《七修类稿》皆载之。要皆佛氏之说,无足深考。惟《临淮新语》谓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爽,至七七四十九日不复,则不复矣,生者亦无可如何也。此说最通。
●丛话四。水学◎总论尝论天下之水,自淮而北,由九河入海,《书》所谓“同为逆河,入于海”
者是也。自淮而南,由三江入海,《书》所谓“三江既入,震泽底定”是也。今九河既塞,故燕、赵之间多霖潦,三江既塞,故三吴之间多水患。
江南治江,淮北治河,同一治也,而迥然不侔。黄河之水,迁徙不常,顺逆乍改,其患在决。虽竭人功,而天司其命。江南之水,纡回百折,趋纳有准,其患在塞。虽仰天贶,而人职其功。
大都论水于江北其利在漕,论水于江南其利在田。江北惧水,黄河之徙,江南病水,太湖之溢。以治河之法治江,恐未必有济,以治河之费治江,则事半而功倍矣。
三吴,泽国也,万水所归,东环沧海,西临具区,南抵钱塘,北枕扬子。其中潴蓄者,则有庞山、阳城、沙河、昆城诸水,宣泄者,则有吴淞、刘河、白茅、七浦诸水,纵横联络,如人之一身,血脉流通,经络贯串。盖血脉不和则病,经络不舒则困,然一人得病,无伤于天地之和,一方得病,实有关于万民之命。
昔人于溧阳之上尝为堰坝,以遏其冲,于常州则穿港渎,以分其势,于苏州则开江湖以导其流,并疏塘浦以通其脉,又备规制以善其后。惟是上源之来者不衰,下流之去者日滞,潮汐往来,易于淤塞。故唐末五代有撩浅夫、开江卒,以时浚治,水不为害,而民常丰足。
治水之大要惟二道,曰蓄曰泄而已。蓄以备旱,泄以防潦,旱则资蓄以灌溉,水则资泄以疏通。
宋政和间赵霖体究治水之法有三,一曰开治港浦,二曰置闸启闭,三曰筑圩裹田。隆兴间李结又献治田之法,一曰敦本,二曰协力,三曰因时。故郏言水利专于治田,单锷言水利专于治水。要之治水即所以治田,治田即所以治水。总而言之似瀚漫而难行,柝而治之则简约而易办。高田之民自治高田,低田之民自治低田,高田则开浚池塘以蓄水,低田则挑筑堤防以避水。池塘既深,堤防既成,而水利兴矣。
范文正公曰:“今之世有所兴作,横议先至。”至哉言乎!故水利之不兴有六梗焉,大都为工费浩繁,库无储积,一时难于筹划,则当事为之梗。享其利者而欲避其事,恐科派其膏腴之田而为累也,则官宦家与富豪者为之梗。或有惑于风水之说,某处不宜开,某处不宜塞,为文运之攸关,则科第家与诸生监为之梗。
小民习懒性成,难与图始,则刁顽为之梗。卖法者多,程功者少,则吏胥为之梗。
甘苦之相畸,劳逸之相悬,张弛之相左,则怨咨者为之梗。此六梗者,水利之所以不兴,而人心之所以未定也。
宋有天下三百年,命官修治三吴水利者三十余次。明有天下三百年,命官修治三吴水利者亦三十余次。盖开江治水,未免扰民,然正恐其扰民,故开江治水。
夫天下事最误于因循,而亦忌速成。如治水大事也,岂能限时日而奏功乎!
大约一年二年而围岸可成,三年四年而沟洫可深,五年六年而浦渎可通,七年八年而三江可入,至于九年十年,则无不告厥成功矣。
◎太湖太湖之为震泽、具区、笠泽、五湖,前人载之甚详,可不具论。惟是襟带三州,众水所宅,东南之利害系焉。其西北则自建康等处入溧阳,迤逦至长塘河,并镇江、丹阳、金坛、茅山诸水,会于宜兴、荆溪以入。其西南则自宣歙、天目诸山,由临安、余杭以及湖州之安吉、武康、长兴、乌程,合苕、两溪之水以入,汇为巨浸,分布诸河。一由吴江出长桥入吴淞,一由长洲出昆山入刘河,一由无锡出常熟入白茆,皆入于海。其底定也,则灌溉三吴之民田而享其利,其泛滥也,则浸淫三吴之民田而被其害。是以古人之治水也,疏其源,导其流,皆为民兴利除害而已。
徐贯曰:“太湖之水,上流不浚,无以开其源,下流不浚,无以导其归。”
洵至言也。今五堰既塞,广通又废,而吴江长桥一带亦淤垫,几成平陆。然上筑周行以通行旅,下开堰洞以泄湍流,似可以为万世之利矣。而不知湍流不畅则不达于枝河,枝河之水不达于三江,三江之水不达于大海。故遇旱则赤地千里,遇水则一望汪洋,而农田为之害。农田日害而下民穷蹙,下民穷蹙而赋无所出,皆听命于天时,而实非也。
或有问于余曰:“太湖之水,为长桥所塞,致三吴有漂没之忧,何不去之,以复古之旧迹乎?”曰:“不可也。从来治水治田,两者相兼,舟行陆行,不能偏废。且病积日久,难以施功。岂去一长桥,而遂能为三吴之利耶?只求斩其茭芦,浚其淤积,相其地宜,顺其水性,修其堰洞,通其湍流而已矣。”
说者谓吴江未筑长堤以前,吴中自来无水患。既筑长堤以后,横截湖流,不能宣泄,水患始于此矣。余曰不然,吴地襟江带海,淤潮易积,虽不筑堤,亦难治也。试看五代、宋、元以来,有营田军、庸田使、农田水利使、都水营田使,以及都水监诸官,又有所谓撩浅夫、开江卒者,年治月修,故得丰稔。夫修治而不得其法,即为水患,况不修治耶?由此言之,太湖诸口,自宜常通,不宜略塞。
水利之官,自宜特设,不宜兼领耳。
◎三江三江之说,自昔互异。或以班固、韦昭、桑钦诸家为是,或以孔安国、郭璞、张守节、程大昌为是。余以为俱可弗论,总之以导江入海为第一义,俾有蓄泄以溉三吴之民田为第二义。盖古之治,治水也,今之治,治田也。时代既移,沧桑莫定,虽考订精详,寻其故道,岂再能复禹之旧迹乎?但以目前而论,震泽之下可通入海者,惟吴淞、刘河、白茅为最利,即今日之三江也。
王同祖曰:“三江通,则太湖诸水不为害,苏、松、常、镇、杭、嘉、湖七府皆安,而民被其利。三江不通,则太湖东注,泛滥为灾,三吴先受其害矣。”
故东南治水,三吴为急。
自禹导三江之后,历周、秦、汉、魏、晋、唐,不言三吴有水患,而水患之来却有故焉。一塞于东江,再塞于长桥,水已失其宅矣。后之人但知开浚三江之为利,而不知屡开屡塞之为害也。今之治水者,莫若因其势之便而导之,如近三泖者使入黄浦,近沙河者使入娄江,近昆城者使入白茅是也。
大凡治事必需通观全局,不可执一而论。昔人有专浚吴淞而舍刘河、白茅者,亦有专治刘河而舍吴淞、白茅者,是未察三吴水势也。盖浙西诸州,惟三吴为卑下,数州之水,惟太湖能潴蓄。三吴与太湖相联络,一经霖潦,有不先成巨浸乎?
且太湖自西南而趋东北,故必使吴淞入海,以分东南之势,又必使刘河、白茆皆入扬子江,以分东北之势。使三江可并为一,则大禹先并之矣,何曰“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也,后之人有能翻大禹之旧案乎!
昔人有以钱塘、扬子、吴淞为三江者,谓杭州筑长林堰,而太湖东南之水不得入于钱塘;自常州筑五堰,而太湖西北之水不得入于扬子;独吴淞一江当太湖下流,泄三州之水以注海。此又一说也。
治三江者,自当以吴淞为急,刘河、白茅为次。三吴诸水,众流所归,总汇于太湖。而吴淞当太湖之冲,使先泄上流,其势然也。假使嘉庆二十四年不开吴淞,则癸未年之水,泛溢于三吴之间,民皆鱼鳖矣,可不危哉!
◎来源三吴水源,天目为大,其水东出临安,泛溢而为苕、,入于具区。又自天目东南出杭州天竺诸山,汇而为西湖,一由昭庆寺前流入松木场为下河,一由涌金水门入城为濠,分布诸河,至得胜诸坝为上河,以灌海宁之田。如西湖水溢,则由诸坝流入下河,合于余杭塘河。一遇霖潦,则从石门、桐乡、嘉兴、松江以入吴淞、黄浦诸港,则下流先为浸溢,太湖之水相与抗衡,反无归缩之路矣。
溧阳之上有五堰,古来治水者,所以节宣歙、金陵、九阳江诸水,由分水、银林二堰,直趋太平之芜湖,以入大江。其后以商人由宣歙贩运木东入两浙,以五堰为艰阻,因绐官司废去五堰,则诸水皆入于荆溪,而汇于震泽。
广通坝者,实与五堰相表里,所以障宣歙、广德、金陵诸水,使之不入太湖也。明永乐元年,成祖迁都于燕京,苏州民吴相伍以水为下流患,引宋单锷书上奏,改筑土坝,设官吏佥同溧阳、溧水两县,民夫四十名守坝,使宣歙诸水不入震泽。正统二年,周文襄又为重修,增高土石,奉有钦降版榜,如有漏泄水利,淹没苏、松田禾者,坝官吏皆斩,夫邻充军,如此其重也。今之议论三江,辄从下流开浚,而无有言及五堰、广通坝者。是东坡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太湖诸水于上流既有五堰,又有宜兴、荆溪、阳湖之百渎,乌程、长兴之七十二矣。下流则又有无锡之二十一港,而独山门、吴塘门为之大,长洲之六港,而沙墩、金市为之大,吴县之九港,而铜坑、胥口为之大,吴江、震泽之七十二港,而长桥为之大。皆所以通经递脉,以杀其奔冲之势,而为太湖分泄者也。今大半湮塞,难于复旧。而民之利其业者,又惮于疏浚,以积其弊,日复日深。故郏曰:“譬诸一人之身,五堰为首,荆溪为咽喉,百渎为心,震泽为腹,旁通震泽枝河则为脉络众窍,而吴江为足。”今废五堰,使宣歙诸水不入于芜湖,反东注震泽,而长桥又阻之,使太湖之水积而不泄。是犹桎其手,缚其足,塞其众窍,以水沃其口,沃之而不已,必腹满而气绝矣。
近世言东南水利者,辄引《尚书》“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二语,以开浚三江为首务。然既知太湖之水有去处,而不知太湖之水从何处来耶?上古地广人稀,以治水为急。今则赋繁财重,以治田为急。若不量其远近,视其高下,察其浅深,与夫水源之来历,而欲兴水利,亦难矣哉!
◎枝河三江为干河,诸浦为枝河。干河则用孟子之水利,浚河导海是也。枝河则用孔子之水利,尽力沟洫是也。
既知太湖之来源矣,则太湖诸水从何处去乎?曰枝河也。既知三江之入海矣,则三江诸水从何处来乎?曰枝河也。故治水者,干河既深,而枝河亦自要紧。凡民田落在官塘者,不过百分中之一分,其田多在腹内,其利多在枝河。譬如花果树,百千枝干,皆附一本而生,开花结实者,则从枝干而发。若仅治干河,不治枝河,徒费财力无益也。
大凡浚治水利者,往往于大工告成之后,力疲心懈,不复议及善后经久之计,每置枝河于不问,辄曰且俟异日,而不知前功尽弃矣。必使各枝河得利业户照田论工,先后并举,各治己田,水远路遥,一时尚难周遍,况漠然置之哉!浚干河时,凡干河诸水,悉决诸枝河,而后大工可就。浚枝河时,凡枝河之水,悉归诸干河,而后小工易成。此不易之论也。
◎水利郏有言:天下之利,莫重于三吴。三吴之利,莫重于水田。盖江南之田,古为下下,今为上上者何也?有太湖之蓄泄,江海之利便也。故大江南北,财赋所出,全资乎水利。
三吴地势,湖高于田,田又高于江海。水少则引湖水以溉田,水多则泄田水繇江以入海。潴水泄水,两得其宜。故鲜水旱之忧,皆膏腴之地。今以苏、松、常、镇、杭、嘉、湖、太仓推之,约其土地无有一省之多,而计其赋税,实当天下之半,是以七郡一州之赋税为国家之根本也。
凌云翼曰:东南水利,犹人身之血脉也。东南财赋,犹人身之脂膏也。善养生者,必使百节不滞,而后肢体丰腴,元气自足,盖财赋俱出农田,农田资乎水利。故水利不修,则田畴不治;田畴不治,则五谷不登;五谷不登,而国用不足矣。欲求水利,先除水害。盖水之害在泛溢,此水年之所以不泄而为田害也。水之利在氵亭泓,此旱年之所资灌溉而为田利也。以治田之法治水,则水利兴;以治水之法治田,则田自稔。故曰善治农田者,必资乎水利;善治水利者,必溯其源流。
天下事有利于民者,则当厚其本,深其源。有害于民者,则当拔其本,塞其源。况水之利,尤当深探其本,而穷究其源者也。
古圣人尽力沟洫,非止为治田之计,正欲就其顺下之性,引而导之,入于江,入于海,俾无阻滞,旱涝皆宜。国计民生,即赖于是。国计者何?赋税是也。民生者何?力田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