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园丛话


  先君子养竹公有言曰:“以雪为白,以墨为黑,常人之见也。雪可化黑,墨可化白,圣人之见也。雪即是黑,墨亦是白,道家之见也。白者非雪,黑者非墨,佛家之见也。常人之见实,圣人之见大,道家之见奥,佛家之见空,此三教之分也。”

  ◎兄弟和家之肥天地开辟,即有九州,九州之君,皆天所生,天之视君,犹诸子也。诸子和,则天下治;诸子不和,则天下乱。伊古以来,事莫妙于尧、舜之递传,尚有嫌乎?

  汤武之革命,虽曰顺应,实起争端,争端一生,天下反覆,兄弟不和,一家反覆,故致中和则万物育,兄弟和则家之肥也。

  ◎天人异论金正希先生云:“圣贤所自信者天命,而人事则未敢必也。”蒋雉园先生云:“有不可知之天道,无不可知之人事。”家竹汀宫詹曰:“两先生皆通儒也,其言异,其旨一。夫子曰:”不尤人‘,人事可必乎?又曰’不怨天‘,天道可知乎?“

  ◎情天地不可以无情,四时万物皆以情而生;人生不可以无情,三纲五常皆以情而成。推而广之,风云月露,因人而情;山川草木,因人而情。声色可以移情,诗酒可以陶情,情之所感,寝食忘焉;情之所钟,死生系焉。然则情也者,实天地之锁钥,人生之枢纽也。然情有公私之别,有邪正之分。情而公,情而正,则圣贤也。情而私,情而邪,则禽兽矣,可不警惧乎!

  ◎可知兄弟不和,妇女作主,几席生尘,饮食无度,一家之事可知矣。官吏相蒙,奴仆执柄,是非倒置,惟利是图,一国之事可知矣。仁义不施,廉耻道丧,神人交怨,灾异叠生,天下之事可知矣。

  ◎戒杀放生《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戒杀放生,尤恻隐之至者也。然而天下皆戒杀,则禽兽将为人害矣;天下皆放生,则人将为禽兽役矣。要之扶危济困,是君子之存心;而救蚁埋蛇,亦仁人所并用,则亦何必戒杀,何必放生哉!

  究为释子之慈悲,而非圣人之仁义也。

  ◎徒阳运河今丹徒、丹阳百里之间,为江潮淤垫,舟楫难行,每到漕船回空之后,辄两头打坝,雇夫开浚,每年所费不赀。而一经水浅,不特不通漕运,而商船亦以阻塞,至于物价腾贵,行路咨嗟,而莫可如何也。盍请当事抽分开浚之费,为造船百余只,计口授食,以备不虞。水浅则藉以拨粮,粮过则取以载土过江,弃于瓜步之下,不久成田,招民耕种。而徒、阳两县之闸,以时启闭,不使长开,行之五年,必有大效。

  ◎不可少盐米为斯民之食用,不可少也,盐无税,则私贩绝迹;米无征,则市价自平。

  官吏为斯民之父母,不可少也,官能清,则冤抑渐消;吏能廉,则风俗自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语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不可偏废,然二者亦不能兼。每见老书生纸堆中数十年,而一出书房门,便不知东西南北者比比皆是。然绍兴老幕,白发长随,走遍十八省,而问其山川之形势、道里之远近、风俗之厚薄、物产之生植,而茫然如梦者,亦比比皆是也。国初魏叔子尝言人生一世间,享上寿者,不过百岁;中寿者,亦不过七、八十岁,除老少二十年,而即此五六十年中,必读书二十载,出游二十载,著书二十载,方不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者也。

  ◎廿一经昔人以《六经》而广为《九经》,又广为《十三经》,其意善矣。近金坛段懋堂先生又言当广为廿一经,取《礼》益以《大戴》,《春秋》益以《国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又谓《周礼》六艺之书,《尔雅》未足以当之,当取《说文解字》、《九章算经》、《周髀算经》三种以益之。庶学者诵习佩服既久,于训诂名物制度之昭显,民情物理之隐微,无不了如指掌,无道学之名,有读书之实。其说甚新。

  ◎蒋都督长洲蒋龙江都督守皖江时,王师已下金陵,不日将至,痛哭曰:“天乎!不可为矣。”乃召妻妾子女于厅事前,谕之曰:“吾以匹夫受天子厚恩,国亡与亡,死复何憾,若辈尽为俘矣。”妻王夫人进曰:“臣既死君,妻亦死夫,理之当然者。”妾七人言亦如之。次子传、三子祖皆曰:“父为忠臣,儿敢不学孝子耶!”

  二女与未婚媳赵氏曰:“愿吾门全忠孝节义也。”乃积薪纵火,阖门烧死。都督顾视灰烬,提刀而出,巷战经日,犹杀四十余人,旋自刎。是时公胞侄珍,官苏州游击,亦遇敌亡,事与周将军遇吉一门尽节事相类,为千古不可磨灭者。国朝乾隆四十一年,诏旌胜朝殉节诸臣,都督已予谥忠烈,详《明史》矣。而其随从殉节者共十四人,俱遵旨入祀忠义、节孝二祠,而志乘阙焉,特记于此。

  ◎父子大拜本朝父子大拜者有四家,桐城张文端公英,次子文和公廷玉;常熟蒋文肃公廷锡,子文恪公溥;无锡嵇文敏公曾筠,子文恭公璜;诸城刘文正公统勋,子文清公墉也。其父子俱为一品者,海宁陈清恪公诜为礼部尚书,子文勤公世倌大拜;钱塘徐文敬公潮为吏部尚书,子文穆公本大拜;富阳董文恪公邦达为礼部尚书,子文恭公诰大拜。

  ◎席宗玉国初吾乡羊尖镇有席宗玉,慷慨尚义,远近称为长者。崇祯十六年冬,忽有如皋李元旦携其母许、其妻姚并子女僮仆辈悉投奔于宗玉。元旦系大冢宰大生之子,官詹事府尘詹,许系大学士许谷女,姚系癸未探花永言女也。元旦赠宗玉诗云:“君岂蓬蒿侣,龙蛇偶寂寥。霜摇三尺剑,月冷数声箫。疏竹成幽径,荒庐接小桥。家贫还甚侠,车盖敢相招。畴昔怨离歌,前宵来渡河。那堪芳草路,只送马蹄过。烽燧殊方满,星霜客鬓多。愿期春色里,同剪北窗萝。已驾寒江楫,还为卒岁留。老慈牵嫂袂,稚子曳君裘。候雁常虚帛,呼天欲寄愁。即今空汗漫,不复似依刘。每成别后梦,即捡隔年书。天地情难老,江湖泪有余。寒云生旧榻,落日忆空庐。满目交游尽,思君总不如。”其明年三月,闻思陵崩,遂大哭辞去,回如皋,阖门殉难。时有义士柏仲祥者,一日能行三百里,负元旦子祥官而逃,不知置何处。仲祥后被获,死南京。呜呼!自古圣帝明王皆以民为邦本,而至于此极耶!故民贵而官贱,则天下治;官贵而民贱,则天下乱;官贵而民贵,则天地开;官贱而民贱,则天地闭矣。

  ◎率由旧章大凡处事,不可执一而论,必当随时变通,斟酌尽善,乃为妙用。余尝论“率由旧章”一语,不知坏尽古今多少世事,有旧章之不可改者,有旧章之不可不改者。至如吾乡之北望亭桥,今改为丰乐桥,南堍为无锡所辖,北堍为金匮所辖。嘉庆二十年将重建时,诸乡民原请造纤路,以便往来舟楫,锡令韩君履宠因问诸乡民,向来有否?曰:“无之。”韩曰:“然则率由旧章可也。”而监造之绅衿华凤仪辈,因人碌碌,亦不与韩君辩,将陋就简,数月而成。每遇西北风,其流直冲,无有约束,覆舟殒命者,一岁中总有数次,此“率由旧章”之误事也,可畏哉!

  ◎峨嵋老僧江阴朱中丞勋以佐贰起家,官至陕西巡抚,赏戴花翎。先是中丞诞生时,适有老僧在门首化斋,告其家曰:“闻即刻公喜生一相公,此儿将来当大贵,六十年后或可于长安相遇也。”道光初年,朱正在陕西,偶有差役以事入峨嵋,遇此僧。僧曰:“有一书烦为我寄朱大人,我尚知其诞生时也。”差回省城,不敢投,禀之长安令,启其书,无他语,令为转呈,但言今年某月某日当束装北上。果于是日得旨,召入京师,以四品京堂用。

  ◎修志郡县之有志,犹国之有史,家之有谱也。书因革之变,掌褒贬之权,发幽潜之光,垂久远之鉴,非志之不可。然志之有二难焉,非邑人则见闻不亲,采访不实,必至漏略;如邑人而志邑事,则又亲戚依倚,好恶纷沓,必至滥收。没其所有则不备,饰其所未有则不实,此其所以难也。

  凡重修府州县志,无论文章巨公、缙绅三老,总不可以涉手,以其易生丛谤也。盖修志与修史同一杼柚,作文难,评文易,吹毛求疵,文人恶习,试观诸史如《史记》、《汉书》,虽出马、班之手,尚不能无遗议,况他人邪!

  嘉庆十九年,余与修《高邮州志》,将刻成,署曰《嘉庆高邮州志》,州中诸缙绅见之哗然,以为不通,仍去“嘉庆”二字。余笑谓州刺史冯椒园曰:“吾见《元和郡县志》、《元丰九域志》、《乾道临安志》、《乾道毗陵志》、《淳熙三山志》、《绍熙云间志》、《嘉泰会稽志》、《嘉定赤城志》、《宝庆四明志》、《景定建康志》、《咸淳临安志》、《至元嘉禾志》、《大德昌国州图志》、《延四明志》之类,不可枚举,岂诸缙绅亦以为不通耶?少所见多所怪也。”

  吾邑无锡之名,始见于《史记。东越列传》;无锡名县,见于《汉书。地理志》;无锡有志,始于元人王仁辅。一修于景泰冯择贤,再修于弘治吴凤翔、李舜明,三修于万历秦子成。本朝康熙二十九年,乡先生秦对岩、严藕渔两先生修之,乾隆十六年浦二田、华剑光两先生又修之。嘉庆十七年,少司寇秦小岘先生又修之。颇将旧志删改,且憾于采访,凡乡间所有人物节孝概行疏略,颇不满于邑中。余因请之司寇,阅新志所未载者,为采录一编,名曰《梁溪补志存稿》,以俟后来云。

  道光五六年间,余拟修《虎丘志》,有一缙绅曰:“钱某并非本地人,何劳涉笔耶?”余闻之而止,夫虎丘一区,无关紧要,而尚遭人谤,其他可知。案《虎丘志》始于明洪武初王仲宾,久已失传,重修者为松陵周安期,再修于娄东顾湄,元和令周岐凤又修之,震泽任兆麟又修之,皆非本地人也。

  ◎八体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今世所传亦有八体:一曰钟鼎文,薛尚功《钟鼎款识》是也。二曰秦篆,泰山琅邪台刻石是也。三曰秦隶,《两汉金石器物款识》是也。四曰汉隶,东京汉安以后诸碑是也。五曰钟隶,《上尊号奏》、《受禅》、《孔羡碑》是也。六曰真书,六朝、隋、唐诸碑是也。七曰行书,《兰亭》与《集王圣教序》是也。八曰草书,《二王帖》、《书谱》是也。

  ◎性恭谨余有老友徐翁长出门,曾见山阴何恭惠公胃为河南巡抚时,性恭谨,每得各省同寅亲友公文书启,命仆开函时,必起而拱立,两手捧诵,诵毕,然后坐,及答书亦必拜而后发,其诚如此。公子裕成亦任河南巡抚,然不及乃翁矣。

  ◎袁简斋袁简斋先生一生不信释氏,每游寺院,僧人辄请拜佛,先生以为可厌,乃自书五言四句于扇头云:“逢僧必作礼,见佛我不拜。拜佛佛无知,礼僧僧见在。”

  似深通佛法者。又先生一生不讲《说文》,一日宴会,家人上羊肉,客有不食者。

  先生曰:“此物是味中最美,诸公何以不食耶?试看古人造字之由,美字从羊,鲜字从羊,善字从羊,羹字从羊,即吉祥字亦从羊,羊即祥也。”满座大笑,似又深通《说文》者,皆可以开发人之心思。

  ◎苏东坡生日会毕秋帆先生自陕西巡抚移镇河南,署中筑嵩阳吟馆,以为燕客之所。先生于古人中最服苏文忠,每到十二月十九日,辄为文忠作生日会。悬明人陈洪绶所画文忠小像于堂上,命伶人吹玉箫铁笛,自制迎神送神之曲,率领幕中诸名士及属吏门生衣冠趋拜,为文忠公寿,拜罢张宴设乐,即席赋诗者至数百家,当时称为盛事。迨总督两湖之后,荆州水灾即罢,苗疆兵事又来,遂不复能作此会矣。呜呼!以公之风雅爱客,今无其继,而没后未几,家产籍没,子孙式微,可慨也已。

  ◎改嫁改嫁之说,袁简斋先生极论之,历举古人中改嫁之人,若汉蔡中郎女文姬改嫁陈留董祀。《新唐书》诸公主传,其改嫁者二十有六人。又权文公之女改嫁独孤郁,其实嫠也。韩昌黎之女,先适李汉,后适樊宗懿。范文正公之子妇,先嫁纯礼,后适王陶。文正母谢氏,亦改适朱氏。陆放翁夫人为其母太夫人之侄女,太夫人出之,改嫁赵氏。薛居正妻柴氏,亦携赀改嫁。而程伊川云妇人宁饿死,不可失节,乃其兄明道之子妇亦改嫁,不一而足。余谓宋以前不以改嫁为非,宋以后则以改嫁为耻,皆讲道学者误之。总看门户之大小,家之贫富,推情揆理,度德量力而行之可也,何有一定耶?沈圭有云:“兄弟以不分家为义,不若分之以全其义;妇人以不再嫁为节,不若嫁之以全其节也。”

  ◎金石文字金石文字,虽小学之一门,而有裨于文献者不少,如山川、城郭、宫室、陵墓、学校、寺观、祠庙,以及古迹、名胜、第宅、园林、舆图、考索,全赖以传,为功甚巨。而每见修志秉笔者,往往视为土苴而弃之,真不可解也。王兰泉司寇为《金石萃编》一书,有与诸史互异,辄以证之,此深于金石者也。孙渊如观察尝言:“吾如官御史,拟请旨著地方官吏保护天下碑刻。”此癖于金石者也。

  ◎算尽锱铢每日费用,虽小不苟,所以惜物力、谨财用也。苏州人奢华糜丽,宁费数万钱为一日之欢,而与肩挑贸易之辈,必斤斤较量,算尽锱铢,至于面红声厉而后已。然所便宜者,不过一二文之间耳,真不可解也。相传沈归愚尚书贫困时,鲜于僮仆,每早必提一筐自向市中买物,说一是一,从不与人争论,诸市人知其厚道,亦不敢欺。彼时尚有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