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园丛话


  ◎打兔子毕秋帆先生为陕西巡抚,幕中宾客大半有断袖之癖。入其室者,美丽盈前,笙歌既叶,欢情亦畅。一日先生忽语云:“快传中军参将,要鸟枪兵、弓箭手各五百名进署伺候。”或问何为?曰:“将署中所有兔子,俱打出去。”满座有笑者,有不敢笑者。时嘉定曹习庵学士以丁内艰,为关中书院山长,与先生为亲戚,常居署中。先生偶于清晨诣其室,学士正酣卧尚未开门也,见门上贴一联云:“仁虎新居地,祥麟旧战场。”先生笑曰:“此必钱献之所为也。”后先生移镇河南,幕客之好如故,先生又作此语。余适在座中,正色谓先生曰:“不可打也。”

  问何故?曰:“此处本是梁孝王兔园。”先生复大笑。

  ◎何须畏乾隆五十八年,百菊溪相国为浙江按察使,李晓园河帅为杭州太守,两公皆汉军,甚相得也。忽以事咀唔,李大愠,同在一城,至一月不禀见,遂欲告病,文书已具矣。时方酷暑,相国遗以扇并书一诗,有句云:“我非夏日何须畏,君似清风不肯来。”李读诗不觉失笑,相得如初。

  ◎势利人情势利,自古有之。《左传》则晋文公重耳之及于难也;《国策》则苏秦始将连横;《史记》则《司马相如传》;《汉书》则《朱买臣传》,言语形容,可发一笑。余谓天下之势利,莫过于扬州;扬州之势利,莫过于商人;商人之势利,尤萃于奴仆,似能以厘戥权人轻重者,当为古今独绝。

  ◎此亦妄人也已矣松江张公星为诸生,有才名,嗜酒而狂。尝以夏日浴于泮池,门斗禁之弗听也,后渐闻于正副两学师,乃出而呵责之。张则以污泥浮藻覆面,赤身立水中,两手击水拒之。学师怒,因命门斗拘之尊经阁,令作文,以“此亦妄人也已矣”

  句命题。张援笔立就,其后二比出股云:“此其人不可以教谕者也。”对股云:“此其人不可以训导者也,此亦妄人也已矣。”两学师愈怒,欲斥除之,然爱其才竟释焉。

  ◎情痴有紫珊居士者,喜步平康,一日游秦淮河上,与妓者翘云相爱甚笃。频行,翘云啮舌上血染素帕为赠,以订终身,儿女情痴,一至于此。紫珊为赋《青玉碗》一阕云:“生绡谁倩佳人织,织就相思,难织同心结。私愿欲教郎解识,为郎忍痛,啮破莲花舌。点点猩红亲染出,不是胭脂,不是鹃啼血。一片情天容易缺,几时双桨,迎来桃叶?炼取娲皇石。”袁兰村赋《沁园春》词一首,尤为绝妙,亦附于后:“是胭脂痕,是吐绒欤,何其艳耶。怪斑斑染出,似灵芸泪;轻轻点就,异守宫砂。眉作烟含,齿刚犀露,忽见莲开舌上花。明灯下,累檀郎细认,一口红霞。华清汗渍休夸,试比并香痕总觉差。想樱唇欲启,故教款款,丁香强递,愁送些些。色较情浓,心如丝洁,广袖何须斗石华。生绡好,得亲承芗泽,侬却输他。”

  ◎读时文余少见鹅湖华思愚先生为人质直,好学不倦。或有谓先生曰:“鹅湖真读书里也。”先生曰:“此处并无读书人,子何以见?”或惊讶曰:“若某某者皆诸生,有名于场屋,何谓无之?”先生笑曰:“子言谬也,此读时文者耳,乌得谓之读书人耶?”

  ◎又何加焉乾隆某科礼部会试,有某举人甚富,以夹带枷号,有同年友嘲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

  ◎陈见山陈见山,苏州人,尝卖药千阝上,以此起家,开有青芝堂药材,为扬城第一铺。得郑侍御休园为别业,捐同知衔,居然列于诸绅商人之间。每有喜庆宴会,辄著天青褂五品补服,一日在席上,有刻薄少年云:“我有一联曰‘五品天青褂’,诸公能对否?”傍一少年应声云:“六味地黄丸。”

  ◎识字昔蒲城王孝斋进士名纟京,入京谒选,唱名者读如梁,王不应,曰:“此读京字也。”吾乡周定斋进士名,入京谒选,唱名者读如扇,周不应,曰:“此读炎字也。”京师人笑之,咸谓进士不识字之故,小学太浅。余见嘉定李许斋方伯赓芸中进士后,刻同登录,李酷嗜《说文》,因书许斋为[1234]斋,写书匠不识“[1234]”字,竟书作“[1234]邑斋”三字。京师人亦笑之,又谓李公识字之故,小学太深也。

  ◎出题南昌相国彭文勤公尝以周兴嗣《千文》颠乱,另成一本,一字不易,进呈祝嘏,高宗称其敏慧。其督学江苏时,考己未进,出题俱有巧思,如考两学则出“率西水浒,逾东家墙,有众逐虎,其父攘羊”之类,考三学则出“王之不王,朝将视朝,行尧之行”之类,不可枚举。其时适值万寿,考八学则出“臣彭恭祝天子万年”,嵌在入题之第一字,如臣事君以忠、彭更问曰、恭则不侮、祝它治宗庙、天子一位、子服尧之服、万乘之国、年已七十矣之类。有提调官王姓,雅号王二麻子,适考四学,遂出“王二麻子”四题(王何必曰利,二吾犹不足,麻缕丝絮,子男同一位)。考六学则出“李陵答苏武书”,嵌在六题之末一字,如井上有李、必因丘陵、夫子不答、后来其苏、又尽善也谓《武》、子所雅言《诗》《书》之类。一日考四学,出“洋洋乎(注:鬼神之为德章),又洋洋乎(注:大哉圣人之道章)。又洋洋乎(注:师挚之始章)”。即欲退堂早膳。学官禀曰:“尚少一题。”相国沉吟曰:“少则洋洋焉。”堂下诸生,莫不掩口而笑。

  李沧云先生为河南学政,乡试前考遗材,士子恐不取,辄欲夤缘以期必得,谓之买科举。先生知之,再录一场,出题云“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宜桂舫中丞为江苏巡抚,考内帘官,稽查甚严,诸明府大窘,竟有不能完卷者。题云:“其中非尔力也”,凡属此种出题,皆文勤开其端云。

  ◎小姐班头吴门称妓女曰小姐,形之笔墨,或称校书,或称录事。有吴兴书客钱景开者,尝在虎丘半塘开书铺,能诗,尤好狭邪。花街柳巷,莫不经其品题甲乙,多有赠句,三十年来编为一集,名《梦云小稿》。尝曰:“苟有余资,必为付刻,可以纪吴中风俗之盛衰也。”袁简斋先生每至虎丘,辄邀景开为密友,命之曰“小姐班头”。一日,余在先生席上遇之,赠以诗云:“把酒挑情日又斜,酒酣就卧美人家。年年只学梁间燕,飞去飞来护落花。”先生见之,抵掌大笑曰:“此真小姐班头诗也。”

  ◎张都转诗海丰张穆庵映玑为两浙都转盐运使时,余为幕中掌书记,每听都转闲话,必以谐谑出之。丙辰三月,与阁学阮公元、方伯谢公启昆、观察秦公瀛同游西湖,三公皆即席赋诗,惟都转一人默坐他席,笑曰:“公等皆科目出身,吟诗作赋,余捐班人亦有句可请教否?曰‘春来老腿酸于醋,雨后新苔滑似油。’”合座称善,方伯谓都转曰:“君肯作诗,便是名家矣。”一日呼驺出署,有老妇认为地方官,号哭叫冤,都转停舆讯问者久之。供称其夫某又置别室,停妻再娶,有干法纪等语。都转忽正色向此妇曰:“我是卖盐官,不管你吃醋。”遂呼驺而行,合市大笑。

  ◎馆歙县诸生曹某者,素贫苦,惟蒙馆自给。年四十余,以优贡入京朝考,列二等,仍寓京蒙馆,为作一诗云:“本为求官去,反从问舍来。何时官与舍?两字得分开。”亦可发一笑也。

  ◎酱今南方烹庖鱼肉,皆用酱,故不论大小门户,当三伏时,每家必自制之,取其便也。其制酱时必书“姜太公在此”五字,为压胜,处处皆然。有问于袁简斋曰:“何义也?”袁笑曰:“此太公不善将兵,而善将酱。”盖戏语耳。后阅颜师古《急就章》云:“酱者,百味之将帅,酱领百味而行。”乃知虽一时戏语,却暗合古人意义,见《随园随笔》。

  ◎打油诗按打油诗始见于《南部新书》,其无关于人之名节者,原未尝不可以为游戏。

  若借此报怨,或发人隐私,或诬人狭亵,此阴律之所最重,不可不慎也。友人陈斗泉云:“金腿蒙君赐,举家大笑欢。柴烧三担尽,水至一缸干。肉似枯荷叶,皮同破马鞍。牙关三十六,个个不平安。”此种诗虽谐谑,而炼字炼句,音节铿锵,非老手不能。又金陵有一僧尝作打油诗四十首,命其集曰《牛山四十{辟肉}》,中有一首云:“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莫谓是打油诗,其笔甚峭,不可及也。

  又王讲泉明经言其友郎苏门庶常,留馆后乞假回里,由粮船挈眷入京。有七律三首云:“自中前年丁丑科,庶常馆里两年过。半欧半赵书虽好,非宋非唐赋若何?要做骆驼留种少,但求老虎压班多(当时譬喻话)。三钱卷子三钱笔,四宝青云账乱拖。”“几人雅雅复鱼鱼,能赋能诗又善书。那怕朝珠无翡翠,只愁帽顶有车渠。先生体统原来老,吉士头衔到底虚。试问衙门各前辈,此中风味近何如?”“粮船一搭到长安,告示封条亦可观。有屋三间开宅子,无车两脚走京官。功名老大腾身易,煤米全家度日难。怪底门工频报道,今朝又到几知单。”

  ◎两槐夹井旧传有一秀才,于岁试前一日偕友闲步,见道旁有两槐树,中界一井,戏谓其友曰:“明日入场,即用此典故也。”一时笑其妄言,试后出场验其文,果有自两槐夹井以来一段云云。及案发,列高等,得补廪饩。苏州有徐孝廉者,肄业紫阳书院,课题是“九人而已,至三分天下有其二”,后二比有“九貂九骚”对“三薰三栗”,发案亦前列,同人叩问用何书?徐曰:“吾昨见市中有乞儿抢薰肉三块,物主殴以栗子拳三下。至九貂九骚,俗语所谓十个胡子九个骚,十个{髟赖}{髟利}九个刁,此其典耳。”满座大笑。近时风气,衡文者大率类此。胸既空疏而喜用典故,明知獭祭而视为妙文,所以受人欺妄,而诸生之以聪明自用者,亦以此欺人。时文变迁,皆由此辈,可叹也已。

  ◎画猪或谓文中之时艺,犹画中之猪,余骇然问故,曰:“牛羊犬马,各有专家,曾见有以刚鬣为点染者乎?今所流传字幅诗文词赋以及杂言小说,无不可书之屏幛,曾见有录荆川、鹿门、归、胡、陶、董之制义者乎?”

  ◎文王课今人占文王课,多用钱以定奇耦,因名曰金钱课。是筮法之变,非京房《易传》之钱卜也。人有以问余者,答曰:“钱可通神,自然灵验耳。”

  ◎赋得诗今大小试俱有赋得诗,命题多不注出处,偶有知者,其人未必淹博;偶有不知者,其人亦未必空疏也。况岁科两试,并不在诗题之知与不知,而必欲使人暗中摸索耶,或误认题旨,转为所累。彭文勤公为江苏学政,考长、元、吴三学,出诗题“平仲君迁”四字,诸童生未读庾子山《枯树赋》,惟赋晏子搬家,为一时笑柄。

  ◎戏言吾乡华雨棠先生通申韩之学,有名公卿间,常曰:“吾长子才庸而糊涂,故使其出仕;次子才敏而练达,故使其治家。”闻者莫不笑之,虽有戏言,实抒怀抱。

  ◎三百铜钱余友扬州王古灵,能画人物,无古无今,用笔如篆,今之吴道子也。尝画《两仙对酌图》赠余,余题其上云:“三百铜钱沽十斤,两人对酌恰平分。颓然醉倒白石上,仰看千峰推白云。”有一商翁见之,哑然失笑曰:“三百铜钱可以入诗,则三百纹银、三百洋钱皆可以为诗矣。”殊不知余用少陵语也,故俗子难与言诗。

  ◎陋吏铭近日捐官者,辄喜捐盐场大使,以其职与知县相等,而无刑名钱谷之烦也。

  有扬州轻薄少年用刘禹锡《陋室铭》而为《陋吏铭》者,其辞云:“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惟利是馨。丝圆堆案白,色减入枰青。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鹤琴,不离经。无刑钱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署印官有借佛寺为公馆者),或醉竹西亭(候补人员每喜游平山堂,每日命酒宴乐而已)。孔子云:”何陋之有。‘“

  ◎圈文章吾乡有王荣世者,其父乃贩牛估也,一字不识。而荣世少聪颖,喜读书。既开笔作时文,每至文期,父必索其文而阅之,数其圈多者则喜形于色,圈少则挞之,未数年荣世果入泮。昔赵青藜先生馆选后,掌教徽州紫阳书院,娶两妾,各生一子,俱同庚,后皆长成能作文矣。赵自为批阅,二妾亦各阅其子之文,较相比对,以圈多者为偏爱,必讠少骂终日,至于不食。赵不得已,每阅文时,必置算盘于案头,总以圈点同其数,以平两妾之詈,后二子皆中式。

  ◎不准为官者必用读书人,以其有体有用也。然断不可用书呆子,凡人一呆而万事隳矣。有名进士某者,选得知县,到任未几,有报窃案刃伤事主者,刑席拟批,总嫌不当,乃亲书状尾云:“贼,凶人也。兵,凶器也。以凶人而持凶器,尔必撄其锋而试之,其被杀也,宜哉!不准。”昔传归震川先生作令,视民如子,每坐堂皇,观者如云,不禁也。一日讯奸情,观者益众。先生曰:“汝等若不退,吾洒墨水矣。”满堂大笑。

  ◎木兰诗有某公子迷于两伶人,一日演《佳期》,问两人谁为优。余笑曰:“我有定评,只不敢说耳。”某固问。答曰:“《木兰诗》结末二语。”座中皆大笑。

  ◎镶边酒近时俗尚骄奢,挟妓饮酒,殆无虚日。其座旁陪客,或有寒士不能具缠头挥霍于筵前者,谓之镶边酒。余笑曰:“昔杜少陵《尝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诗》所谓‘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耦丝’者,岂非镶边酒耶?”

  ◎二婢有某绅致仕归,一日之内连纳两妾。人笑其非,余独谓此公当深于经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