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园丛话


  ◎竹刻竹刻,嘉定人最精,其法始于朱鹤祖孙父子,与古铜玉、宋磁诸器并重,亦以入贡内府。近时工此技者虽多,较前人所制,有霄壤之分矣。

  ◎营造凡造屋必先看方向之利不利,择吉既定,然后运土平基。基既平,当酌量该造屋几间,堂几进,弄几条,廊庑几处,然后定石脚,以夯石深,石脚平为主。

  基址既平,方知丈尺方圆,而始画屋样,要使尺幅中绘出阔狭浅深,高低尺寸,贴签注明,谓之图说。然图说者仅居一面,难于领略,而又必以纸骨按画,仿制屋几间,堂几进,弄几条,廊庑几处,谓之烫样。苏、杭、扬人皆能为之,或烫样不合意,再为商改,然后令工依样放线,该用若干丈尺,若干高低,一目了然,始能断木料,动工作,则省许多经营,许多心力,许多钱财。余每见乡村富户,胸无成竹,不知造屋次序,但择日起工,一凭工匠随意建造,非高即低,非阔即狭。或主人之意不适,而又重拆,或工匠之见不定,而又添改,为主人者竟无一定主见。种种周章,比比皆是。至屋未成而囊钱已罄,或屋既造而木料尚多,此皆不画图不烫样之过也。

  屋既成矣,必用装修,而门窗扇最忌雕花。古者在墙为牖,在屋为窗,不过浑边净素而已,如此做法,最为坚固。试看宋、元人图画宫室,并无有人物、龙凤、花卉、翎毛诸花样者。又吾乡造屋,大厅前必有门楼,砖上雕刻人马戏文,灵珑剔透,尤为可笑,此皆主人无成见,听凭工匠所为,而受其愚耳。

  造屋之工,当以扬州为第一,如作文之有变换,无雷同,虽数间小筑,必使门窗轩豁,曲折得宜,此苏、杭工匠断断不能也。盖厅堂要整齐如台阁气象,书房密室要参错如园亭布置,兼而有之,方称妙手。今苏、杭庸工皆不知此义,惟将砖瓦木料搭成空架子,千篇一律,既不明相题立局,亦不知随方逐圆,但以涂汰作生涯,雕花为能事,虽经主人指示,日日叫呼,而工匠自有一种老笔主意,总不能得心应手者也。

  装修非难,位置为难,各有才情,各有天分,其中款奥虽无定法,总要看主人之心思,工匠之巧妙,不必拘于一格也。修改旧屋,如改学生课艺,要将自己之心思而贯入彼之词句,俾得完善成篇,略无痕迹,较造新屋者似易而实难。然亦要看学生之笔下何如,有改得出,有改不出。如仅茅屋三间,梁圬栋折,虽有善手,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汪春田观察有《重葺文园》诗云:“换却花篱补石阑,改园更比改诗难。果能字字吟来稳,小有亭台亦耐看。”

  ◎治庖凡治菜以烹庖得宜为第一义,不在山珍海错之多,鸡猪鱼鸭之富也。庖人善则化臭腐为神奇,庖人不善则变神奇为臭腐。曾宾谷中丞尝言京师善治菜者,独推茅耕亭侍郎家为第一,然每桌所费不过二千钱,咸称美矣至矣。可知取材原不在多寡,只要烹调得宜,便为美馔。

  古人著作,汗牛充栋,善于读书者只得其要领,不善读书者但取其糟粕;庖人之治庖亦然。

  欲作文必需先读书,欲治庖必需先买办,未有不读书而作文,不买办而治庖者也。譬诸鱼鸭鸡猪为《十三经》,山珍海错为《廿二史》,葱菜姜蒜酒醋油盐一切香料为诸子百家,缺一不可。治庖时宁可不用,不可不备,用之得当,不特有味,可以咀嚼;用之不得当,不特无味,惟有呕吐而已。

  同一菜也,而口味各有不同。如北方人嗜浓厚,南方人嗜清淡;北方人以肴馔丰、点食多为美,南方人以肴馔洁、果品鲜为美。虽清奇浓淡,各有妙处,然浓厚者未免有伤肠胃,清淡者颇能自得精华。

  随园先生谓治菜如作诗文,各有天分,天分高则随手煎炒,便是嘉肴,天分不高虽极意烹庖,不堪下箸。

  《易》曰“尊酒簋二”,《诗》曰“每食四簋”。可知古人饮食俭约,不比今时之八簋十簋始为敬客也。

  仆人上菜亦有法焉,要使浓淡相间,时候得宜。譬如盐菜,至贱之物也,上之于酒肴之前,有何意味;上之于酒肴之后,便是美品。此是文章关键,不可不知。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熊掌之味,尚亚于今之南腿,不过存其名而已。惟鱼之一物,美不胜收,北地以黄河鲤为佳,江南以螺蛳青为佳,其余如刀鱼、鲈鱼、鲫鱼、时鱼、连鱼、便鱼,必各随其时,愈鲜愈妙。

  若阳城湖之壮鳗,太湖之鼋与鳖,终嫌味太浓浊,比之乡会墨卷,不宜常置案头者也。

  王辅嗣《易经。颐卦》“大象”注云“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盖古来已有此语,食者不可不慎。如河豚有毒,而味甚美,当烹庖时,必以芦芽同煮则可解,坡公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盖谓此也。虾味甚鲜,其物是化生,蚂蚁、蝗虫之子一落水皆可变,煮熟时有不曲躬者不可食。绘鱼背脊有十二刺,应一年十二月,有闰则多一刺,如正月之毒在第一刺,二月之毒在第二刺,以此类推,有中之者能杀人,惟橄榄汁可解。鸡味最鲜,不论雄雌,养至五六年者不可食。又如蟹者,深秋美品,与柿同食即死。

  刀鱼本名,开春第一鲜美之肴,而腹中肠尤为美味,不可去之,此为善食刀鱼者。或以肠为秽污之物,辄弃去,余则曰:“是未读《说文》者也。”案,《说文》鱼部饮而不食,刀鱼也。此鱼既不食,秽从何来耶?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饮食一道如方言,各处不同,只要对口味。口味不对,又如人之情性不合者,不可以一日居也。

  近人有以果子为菜者,其法始于僧尼家,颇有风味。如炒苹果,炒荸荠,炒藕丝、山药、栗片,以至油煎白果、酱炒核桃、盐水熬花生之类,不可枚举。又花叶亦可以为菜者,如胭脂叶、金雀花、韭菜花、菊花叶、玉兰瓣、荷花瓣、玫瑰花之类,愈出愈奇。

  喜庆家宴客,与平时宴客绝不相同。喜庆之肴馔如作应制诗文,只要华赡出色而已;若平时宴饮,则烹调随意,多寡咸宜,但期适口,即是嘉肴。

  或有问余曰:“今人有文章,有经济,又能立功名、立事业,而无科第者,人必鄙薄之,曰是根基浅薄也,又曰出身微贱也,何耶?”余笑曰:“人之科第,如盛席中之一脔肉,本不可少者。然仅有此一脔肉,而无珍馔嘉肴以佐之,不可谓之盛席矣。故曰经济、文章,自较科第为重,虽出之捐职,亦可以治民。珍馔嘉肴,自较脔肉更鲜,虽出之家厨,亦足以供客。”

  ◎堆假山堆假山者,国初以张南垣为最。康熙中则有石涛和尚,其后则仇好石、董道士、王天于、张国泰皆为妙手。近时有戈裕良者,常州人,其堆法尤胜于诸家,如仪征之朴园,如皋之文园,江宁之五松园,虎丘之一榭园,又孙古云家书厅前山子一座,皆其手笔。尝论狮子林石洞皆界以条石,不算名手,余诘之曰:“不用条石,易于倾颓奈何?”戈曰:“只将大小石钩带联络,如造环桥法,可以千年不坏。要如真山洞壑一般,然后方称能事。”余始服其言。至造亭台池馆,一切位置装修,亦其所长。

  ◎制砂壶宜兴砂壶,以时大彬制者为佳,其余如陈仲美、李仲芳、徐友泉、沈君用、陈用卿、蒋志雯诸人,亦藉藉人口者。近则以陈曼生司马所制为重矣,咸呼之曰“曼壶”。

  ◎度曲仪征李艾塘精于音律,谓元人唱曲,元气淋漓,直与唐诗宋词相颉颃。近时则以苏州叶广平翁一派为最著,听其悠扬跌荡,直可步武元人,当为昆曲第一。

  曾刻《纳书楹曲谱》,为海内唱曲者所宗。

  近士大夫皆能唱昆曲,即三弦、笙、笛、鼓板亦娴熟异常。余在京师时,见盛甫山舍人之三弦,程香谷礼部之鼓板,席子远、陈石士两编修能唱大小喉咙,俱妙,亦其聪明过人之一端。

  ◎十番十番用紧膜双笛,其声最高,吹入云际,而佐以箫管、三弦,缓急与云锣相应;又佐以提琴、鼍鼓,其缓急又与檀板相应;再佐之以汤锣,众乐既齐,乃用羯鼓,声如裂竹,所谓“头似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方称能事。其中又间以木鱼、檀板,以成节奏。有《花信风》、《双鸳鸯》、《风摆荷叶》、《雨打梧桐》诸名色。忆于嘉庆己巳年七月,余偶在京师,寓近光楼,其地与圆明园相近,景山诸乐部尝演习十番笛,每于月下听之,如去敖叠奏,令人神往。余有诗云:“一双玉笛韵悠扬,檀板轻敲彻建章。太液池边花外路,有人背手听宫墙。”

  ◎演戏梨园演戏,高宗南巡时为最盛,而两淮盐务中尤为绝出。例蓄花雅两部,以备演唱,雅部即昆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班。余七八岁时,苏州有集秀、合秀、撷芳诸班,为昆腔中第一部,今绝响久矣。

  演戏如作时文,无一定格局,只须酷肖古圣贤人口气,假如项水心之何必读书,要象子路口气,蒋辰生之诉子路于季孙,要象公伯寮口气,形容得象,写得出,便为绝构,便是名班。近则不然,视《金钗》、《琵琶》诸本为老戏,以乱弹、滩王、小调为新腔,多搭小旦,杂以插科,多置行头,再添面具,方称新奇,而观者益众;如老戏一上场,人人星散矣,岂风气使然耶?

  ◎杂戏按《文献通考》,杂戏起于秦、汉,门类甚多,不可枚举。然则今世之测变器物及弄缸弄碗诸剧,愈出愈奇,皆古所无也。道光初年,以国丧不演戏,大家酒馆,辄以戏法弄碗,杂以诙谐,为佑觞之具,自此风行一时。同乡言心香通守尝置酒招余,戏书二绝云:“空空妙手能容物,清言欲笑人。谩道世间人作假,要知凡事总非真。”“蹋球弄碗真无匹,舞剑缘竿未足多。观者满堂皆动色,一时里巷废弦歌。”惟考元吴渊颖有《碗珠诗》云:“碗珠闻自宫掖来,长竿宝碗手中回。”似即今之弄碗也,可补古杂戏之缺。

  杂戏之技,层出不穷,如立竿、吞剑、走索、壁上取火、席上反灯、弄刀舞盘、风车簸米、飞水顶烛、摘豆抽签、打球铅弹、攒梯、弄缸、弄瓮、大变金钱、仙人吹笙之类,一时难以尽记。又有一老人,年八十余,能以大竹一竿,长四五丈,竖起,独立竹竿头上,更奇,不知操何术也。他如抽牌算命、蓄猴唱戏、弄鼠攒圈、虾蟆教学、蚂蚁斗阵等戏,则又以禽兽虫蚁而为衣食者也。

  ●丛话十三。科第◎种德吾乡邹于度忠倚,前身相传为金山寺老僧。明末有新状元舟过金山者,观者咸叹羡之,老僧曰:“状元亦人为之耳,有何难哉!”崇祯庚午科,于度之父名兑金者,挟重赀赴金陵乡试,泊舟京口,忽起大风,行舟多覆。邹君启其箧,指谓人曰:“吾财不吝,有救得一人者予十金。”于是人争赴救,溺者皆活,而金亦尽矣。老僧于山上见之,曰:“此人有德,吾可去矣。”遂入定坐化。是科邹君中式归,见老僧入室,而于度生。本朝顺治九年壬辰,于度果状元及第。

  陈理,山阴人,字厚庵。康熙初,官广西平乐府司狱,因入籍。孔兵之乱,曾救释被掠妇女千余人,恐不得脱,遂自烧其庐。事平回籍,幸获无恙。后长子允恭登康熙三十三年甲戌进士,官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次子廷纶,登三十九年庚辰进士,官安徽庐州府知府。孙齐襄,应雍正七年保举贤良方正科,历官至江西广饶九南道;次齐,江南镇江府通判;次齐贤,陕西州知州;次齐芳,湖北监利县知县;次齐庶,刑部直隶司员外,四人皆雍正元年同榜举人;次齐绶,恩荫生;次齐绅,中乾隆十七年壬申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至其曾孙圣瑞,官刑部陕西司郎中;圣时,官山东道监察御史;圣传,官福建台湾县县丞,殉贼匪林爽文之难,世袭云骑尉;圣修,官南府通判,皆举人。玄孙广宁,以袭云骑尉世职历官寿春、兖州、腾越三镇总兵官,与余为总角交,故能知其家世如此。

  昆山徐健庵司寇之祖赠公某,于明时尝为常熟严文靖公记室。时三吴大水,赠公代具疏草请赈。文靖犹豫未决,筮之,因嘱卜者第曰吉,乃请于朝,全活无算。生子开法。于鼎革时,有镇将某寇掠妇女数百人,锁闭徐氏空宅大楼,严命开法监守。开法悉纵之,送还其家,遂将空宅焚烧。及某来索取,曰:“不戒于火,俱焚死矣。”某默然而去。开法连举三子:元文中顺治己亥状元,乾学中康熙庚戌探花,秉义中康熙癸丑探花。

  吴县东洞庭山严氏,明季以赀雄于乡。顺治乙酉,以赈济难民倾其家。至严晓山,家业又裕。乾隆乙亥岁大,晓山倡捐谷米,同诸善士放赈,四鼓即起,始终理其事,不假手仆从。梦神告曰:“汝家乙年种德,当于乙年受报。”至乙未岁,晓山子福中会元,入翰林。乙卯岁,福子荣亦入翰林,官至杭州府知府。

  道光乙酉岁,荣子良裘又中举人。良裘胞弟良训,辛卯、壬辰乡会联捷,又入翰林。

  吴门蒋宪副公改葬贞山,堪舆云大不利于长房,公冢媳盛夫人谓其子荣禄公之逵曰:“子姓至多,若仅不利于我,无妨也。”荣禄素孝,闻母命,即以言达于各房,为宪副公改葬焉。时盛夫人弟御史符升曰:“此一言已种阴德,堪舆之说且将不验。”论时日生克,当于丁年发长房。后荣禄公子光禄少卿文澜举康熙丁巳,礼部主政文淳举康熙丁卯。自此孙曾逢丁年成名者相接踵。乾隆丁酉,顺天三世同榜。时少司马元益自江西学政任满还朝,朝士贺之,公曰:“此吾高祖母一言种德之余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