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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园丛话
文公教初学者,即责以知既尽,而后意可诚。《语类》又云:“格物者,穷事事物物之理;致知者,知事事物物之理。”如此则意之惑乱殊甚,又何可诚。且使尧、舜复生,亦恐知不遍物,况初学乎!此未合于《孟子》也。程子曰:“不必尽格天下之物。”又云:“存心一草木器用之间。”如此而望有得,如炊沙而欲其成饭也。文公则曰:“上而无极,下而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未读,即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即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即阙了一物道理。须著逐件与他理会过。”愚意无极太极,是天人合一之学,学至有成,亦可自得。初学者学之,虽非先务,无伤也。草木昆虫事物之众,人无百岁寿算,何能一一尽之。孟子以为治天下不可耕且为,文公亦以为大臣不当亲细务,奈何志在学圣,而反务尽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哉!此未合于程子也。
又言今之学者,不知追求孔、孟之实,而只辨朱、陆之所以异,非圣学本务,去道甚远。所以近世学文公者,止得念庵之学而已矣;学象山者,止得阳明之学而已矣。在朱、陆当日,虽有不同,亦不至相辟如明儒之甚也。学圣而相辟是务,故圣学日亡也。其议论类如此。民后以贫死,稼书先生尝作《钱子辰字说》以勉之。
钱王炯字青文,嘉定县学生,少博学经籍,事父母以孝闻。其兄早殁,抚其孤成立。幼从太仓李景初课诵,李殁,无子,迎其妻黄氏,敬养三十余年。及其殁也,为制丧服,葬而除之。尝谓读书必先识字,于四声清浊辨别,无少讹溷。
经史之外,旁及天文地学,以及卜筮禄命之书,亦无不穷究也。惟不喜二氏之学,尝云:“仙言长生,佛言不灭,二者皆未可信。夫神依形以立,未有形去而神存者。今二氏之徒遍天下,卒无一人能见古仙古佛者,则长生非生,不灭乃灭也。
孔子言疾没世而名不称,立德、立功、立言,吾儒之不朽,即吾儒之长生不灭也。“
乾隆二十三年,有司举乡饮礼,延为大宾。知县介玉涛问何以致寿,答曰:“某生平不知导引服饵之术,但文字外无他嗜好,未尝轻易喜怒耳。”卒年九十二。
以孙大昕贵,诰赠奉政大夫、翰林院侍读,晋赠中宪大夫、詹事府少詹事。
◎书会宁令李君守城事李君名堡,号石涛,元和人。少读书,刻厉为学,中乾隆三十六年辛卯科二甲进士。四十五年,选授陕西会宁县知县。堡到任之明年,适岁歉,视民疾苦,乃捐廉赈饥,男妇老幼就食者以数万计。度不能赀,日夜焦心。查有前任详请修署之官帑得千金,遂详报上官,以工代赈,自此城郭儒学衙署俱焕然一新,为士民所悦。
会宁为关中冲要,其东北三百里接平凉府盐茶厅之小山,正北为靖远县境。
其自小山至靖远界所经村落,则有打喇赤、刘家井、狼山、黑虎坌、黄家坳等处,皆隶县之北境。西北二百里外,则有铁木山,山以西为安定县之马家堡、官川里,山以东为黑庄、郭城驿、金坛坪、乾沟,皆会宁境内地也。县西南接通渭县之牛营堡,正西则接安定县之西巩驿,距会宁城六十里。正南为通渭、陇西、伏羌三县。东南为通渭之石峰堡,直接一冈川,皆与会宁接壤僻路也。
四十九年四月十五日,忽有逆回田五倡乱,初在平凉府盐茶厅之小山中结众起事,不过三百余人。先焚西安州土堡,肆行劫掠。时陕甘总督李公侍尧、按察使陈公步瀛、固原提督刚公塔闻之,咸统兵先赴贼营,十七日辰刻已过会宁境。
贼闻官兵至,纷纷四窜,田五中鸟枪,自刎死,而贼党会集山中犹称未死,煽惑诸回,遂入靖远,纵火烧木厂,烟焰蔽天,兰州省城亦震动矣。官兵复追击之,贼遂从黄河以北绕至靖远山后,夺舟而渡,又啸聚于安定县之马家堡,因入官川里,势甚猖獗。五月初六日,西巩驿焚劫一空,贼遂于初七八两日直抵通渭县之牛营堡,径奔马营。马营为通渭冲衙,距城九十里,商贾云集,乃巩昌府之一大都会也。居民数千家及寺庙十余所,俱为煨烬,惟存礼拜寺。
初九日,贼直抵渭城,县官王某,四川进士也,懦弱而寡谋。初闻贼来,邑绅前威远令李仲晦者,原请王动帑练兵抵御,王故迂,因循不听。适有密告王胥役中与贼通者,王遂收之狱。贼闻之,围愈急,王乃逸去,不三日而城陷矣。仲晦父子亦遇害,积尸如山,填塞道路,凡仓库衙署寺庙民居,尽付烈炬,靡有孑遗,反不如马营之民尚有逃亡也。
当是时,会宁为弹丸小邑,而四面受敌,无井泉,去河甚远。李堡初闻贼警,遂戒严,即令四关厢居民拆毁房屋,移居城内,给之口粮,亲率诸军民登城鼓噪,以示其众。未几,贼果来,幸城外无民居,无从焚劫。去而复来者数次,李堡守益坚,下令军民有获杀一贼者,悬重赏,贼竟不敢至。
郭城驿距城仅百里,有乡仓,可贮粟万石。堡惧为贼所击,率兵役营护之。
行至五十里铺,大雷雨,不得前,从泥泞中又行数里。时夜将半,昏黑莫辨,闻有旧吏王朝宰居此,遂于雨中扣门歇马,且欲问讯,其家不敢留,亦不知有王朝宰者,但云“贼已至马家堡,闻安定尉已死于贼,贼将至金坛坪,去此不过二里许,恐陷不测,请速行”。堡曰:“若果尔命也,如冒雨而进,则前路高山深阱,路更崎岖,人马一堕,当奈何。”乃集随从者,各持器械,以备贼来。堡独坐土室中,衣帽淋漓,灭灯待旦。天既明,雨亦止,乡民知邑宰来,咸荷锄捍卫。又前行十余里,遇有司马荆公道乾奉檄运粮草牛羊驰至军营者,谓之曰:“城池仓库,县令事也,不宜前往矣。”堡乃还。
时贼氛愈炽,蚁聚蜂屯,枪炮之声昼夜不绝。贼往来于邑境,蹂躏于村庄者以千万计,各村民闻变惊逸呼号者亦以千万计。一见烟起,则讹传贼至,而各邻邑难民闻会宁贼少,皆络绎趋赴而来。而会宁之民出逃者遇之,以为贼至矣,亦呼号奔窜,自相践踏而死者亦以千万计。通渭既陷,远近惊骇,惟恐官军之不至也。
先是晋抚巴公延三奉使出口,于四月二十五日过会宁,见李堡初任,未谙军务,为指示机宜。堡随送启行,而忽闻报至,贼即至会宁矣。适逢巴公前骑先驱,贼惊而散,盖不虞巴公之骤至也。于是西安将军傅公玉带兵一千名,巴里坤副都统永公安自山西进京,前来协剿,即傅公婿也。陕西巡抚毕公沅调西安、同州各营兵暨西安满标、抚标两营兵五千名,又调四川屯练降番兵二千名、宁夏兵一千二百名,又川北兵二千名、山西兵二千名,至西安候拨。又河洲韩土司兵一千名,又瓦寺土司桑朗、雍中等自愿效力,挑选精兵四百名。而兴安镇总兵官三公德亦带兵一千名,由秦州一路堵截。延绥镇总兵官策公卜坦又带兵一千名,由静宁州一路堵截。不数日而钦差大臣福公康安偕领侍卫内大臣海公兰察暨巴图鲁、侍卫、章京等相继而至,大学士阿公桂又挑选火器、健锐两营京兵一千名,次第会集。
贼见官兵势甚,遂退聚陇西之狼山,出攻陇西、伏羌二县,复攻静宁州、隆德县城,俱坚守不动。贼乃至底店子,底店子者,在静宁州界,回民聚俗而居不下千余家,沿途胁从者又数千人,以至驿递不通者数日。至六月初三日,贼闻王师北来,遂退入石峰堡。石峰在万山中,其高插天,石路甚险,惟北面一线可上。
贼踞为巢穴,筑垒开沟,为负隅计,实绝地也。福公既至,为相度地势,断其樵汲,立栅设卡。时当三伏,七日无雨,贼下视四面重围,勺水不得,遂大困。七月四日夜半,贼有佚围而出夺路奔逃者,官兵四面截杀,贼投崖堕阱无算,生擒万余,贼无一脱者。
贼既平,乃班师,而通渭王令忽从民间出,犹怀印绶,似尚欲复任者,遂伏法。李堡时年五十余,贫而傲,刚而直,两月之间,须眉尽白,实有守城功,而禄弗及也。其明年,遂改教皖江。时按察使陈公步瀛已擢安徽布政使,司马荆公道乾亦升调池州太守,而前任秦州刺史王公宽适为敬敷书院山长,边城僚属,重聚一方,酒酣耳热,每谈往事,辄欷欲泣而不能自己也。陈公赠诗云:“陇上鸿泥不可寻,偶来皖水共题襟。循陔早诵归田赋,磨盾犹怀御敌心。乍喜放鹇歌跌宕,岂因失马怨崎。眼前此会知难得,且把松醪仔细斟。”荆公赠诗云:“分襟何意复登堂,回首皋兰雁几行。三月烽烟金甲赤,五年冰雪鬃毛苍。心惊往事同孤垒,天遣离人聚一方。老我驰驱筋力惫,输君报国有文章。”王公赠诗云:“河阳脱帻茹齑盐,回首边城饮水廉。计拙真同纟光,谈高欲卷雪霜髯。
冬烘病愈头风檄,春酌灯沉细雨檐。家近百花洲畔住,归来访我九峰尖。“”陇坂长驱昔并鞍,险如蜀道岂辞难。石峰纪事心逾壮,讲院谈兵胆尚寒。帆逐雁声催欲别,岁如客意送将阑。寓人薪木期无毁,曾听蕉窗夜雨残。“盖惜之也。
◎书南园先生事先生姓钱氏、讳澧,字东注,号南园,南昆明人。其先有名铸者,本籍浙江,为钱武肃王后。明成化间,以游幕至滇南。会司理监太监钱能出镇南,以其同姓,欲引附。铸耻之,避居迤西。后能去,仍还昆明。八传而至拙叟公,生五子,先生其长也。少颖异,刻励为学,中乾隆三十七年进士,授庶吉士,散馆为翰林检讨,饱读中秘书,文名藉甚,充国史馆纂修官。
四十五年,充广西副主考。其明年冬,擢江南道御史,稽查通仓事务。适是年二月,逆回犯兰州,而甘肃冒赈事发,狱已成矣,诛窜者几百人,而独不及陕西巡抚毕沅。先生奏言:“冒赈折捐,固皆由王望法营私,但查望为藩司时,毕沅曾两署陕甘总督,近在同城,岂竟毫无闻见。诚使早发其奸,则播恶不至如此之甚,即陷于刑辟者,亦不至如此之多也。臣虽不敢必其利令智昏,甘受所饵,惟是赡犭旬回护,不便举发,甚非大臣居心之道。”奏入,上是之,夺沅爵三级。
先是,台谏衙门自李漱芳左迁后,无人敢言事者。居无何,复劾山东巡抚国泰吏事废弛,借纳贡名,贪婪无厌,官民苦之,所属州县亏空累累,奏请按问。
且言嗣后愿皇上勿受贡物,俾天下督抚无以藉口。上览奏,即命军机处传讯澧,对曰:“御史例得封闻言事,臣有见闻,不敢不告也。”已而有旨随同军机大臣和┞、刘墉、诺穆清等前往查讯。当是时,和┞柄国,而国泰素奔走其门下者,人皆为先生危。及扌互山东境,而和已早授意于国泰弥缝,辄以危言动先生。先生曰:“且到山东再看。”惟刘墉深知其弊,常与先生密商。比到省盘库,则和┞先言不用全数弹兑,第抽盘数十封,无短绌可也。和遽起回馆舍,先生请封库。
次日彻<广互>折封,则多系圆丝杂色银,是借诸商铺户以充数者,因诘问库吏,得其实。遂出示召诸商来领,大呼曰:“迟来即封贮入官矣。”于是商贾皆纷纷具领,库藏为之一空。复改道易马,往盘他处亦然。案遂定,而和亦无可如何也。
于是国泰与藩司于易简俱交刑部治以罪。上嘉之,以澧敢言,擢通政司参议。
三十八年四月,晋太常少卿,转通政司副使。上常召对便殿,其言秘,外人无有知者。惟总管国子监事务尚书刘墉知之,遂宣言于诸生曰:“钱南园已将科场舞弊事面奏矣,诸君慎自爱也。”是年八月,以本官出为湖南学政。到任后,绝干谒,不受陋规,衡文取士,一秉至公,士子莫不感服。迨岁科期满,有旨留任。适丁母忧,星夜出城,宿于旅舍,即委员赍印交巡抚,而于次早启行。各官有追送赙仪者,俱拒不受。未几,又丁拙叟公忧。先生在籍,闭户读《礼》,绝迹公门,每日惟自课子弟读书而已。
五十八年,服阕北上。先是督学湖南时,适荆州水灾城圮,而孝感有活埋人命之案,又有匿丧应试,并出首违碍书籍诸事者,先生适在丁忧急归之际,遂将诸事移交巡抚浦霖查办。而浦霖捏辞参奏,以为诸事皆己所发也。上责以钱澧近在邻省,不行查奏,奉部议革职留任。上曰:“澧为官尚知持正,著加恩以主事用。”选户部江南司主事,引见,奉旨以员外补用,即补户部河南司员外郎,复奉旨授湖广道御史。
时军机大臣和┞与阿文成公桂议论不和,办事不同一处,虑开朋党之祸,先生上疏曰:“军机大臣应同在公所办事,互商可否,此定礼也。近惟阿桂在军机处,余或在内右门,或在南书房,或在造办处,一切咨事画稿司员皆趋走多歧,将来必生事端。况内右门近接禁寝,向来有养心殿带领引见之例,所以皇上加恩大臣,不令与百官露立,是以设庐,许得暂止。每日清早于未辨色之先,一大臣入,各司官亦随入;一大臣出,各司官亦随出。为日既久,不能不与内监狎熟,万一有如从前高云从之事,虽立正刑辟,而所纟圭已多。杜渐防微,理宜改正。
请皇上饬诸大臣悉照旧章,同止军机处,其圆明园办事亦同一体,以昭画一之规。“
上览奏,遂切责诸大臣,谓钱澧所奏甚是,即命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当时阿文成桂以下咸称为南园先生,不以名也。惟和┞频加诘究,欲穷以难处之事,卒不能屈,转资商确耳。
六十年乙卯,扈跸滦阳。九月还京,偶感风寒,遂病卒,年五十六。是年冬,浦霖以福建巡抚任内事伏法京师。越四年己未正月,和┞亦赐死刑部狱中,惜先生之不及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