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棚

七八岁,山东臬司王某,因公过境,传呼于于氏之门,女望见之,曰:“王年友犹识陈某乎?”王停舆,惊询。女备道生前,缕晰可据。王知其前生善画兰,给笔札,令作。女笔拳屈指不随腕,遂相向大哭。及长,面麻大于钱,项有宿瘤。见恶于其夫,年二十三果血崩死。

颈上痒
萧山屠户张六,性凶暴,宰牲为业。日必宰猎十数,以此获利。遂娶妻,数年无子。后身体日渐臃肿,头项亦自短缩,遍胸生毛如鬣,两目眶俱深陷,逼肖豕形。
六月间,门首肉案旁独坐,觉颈上偶痒,张以屠刀搔之,朗朗有声,忽狂风吹坠檐木,一击而首落。其妻坐产招夫,改业谋生。

手掌痕
湖州凌汉章,见一丐者,形躯长大而凶恶,面颊上天生一手掌痕。有十余丐从之,观者如市。里人有知之者,谓此丐聂姓,父为刑曹员外。曾因一过掌击一仆仆地死。后家居,白日见其仆入门,继无所睹,妻即生一子,掌痕宛然在面。父乃指其掌之见于面,而悔其行之疚于心也。比长,日以杀父为事,父忧死。子荡产,遂为丐。
呜呼!缙绅之子多丐也,丐固不止一聂也。夫官至贵而丐至贱,不能长守贵者,贱不旋踵矣。世之丐者,沿市哀号,称谓无所不呼。亦犹之乎高官显爵,端拱衙堂,嗤嗤者咸尊崇之,百千万声,无量称道。苟为不慎,则出乎尔者,亦反乎尔。不丐而何?

黑毡帽
山左有包揽钱粮者,士庶家多为之设肆于市。或兑换银钱,或打造首饰。置一大熔炉于室中,如浮图,名为倾宝于官,而实则消髓于民也。又串通胥吏,使衙官出示:不准自封投柜,复不准他人开设。此铺而后得龙断焉。是以犯禁之揽人,反视为奉官之包户矣。
乡人负镪入城,登门请纳,任意倍算,不可测度。有乡人无钱者,请为代纳,其毒更甚。当麦熟,则贱索其麦;谷熟,则贱索其谷,以至棉烟丝布,及于车牛田土,无不设法取之。而被害者犹曰:“官项也。”吾乡有愚老,有田数十亩。城中有包管其事者,五年荡其产。老饮恨日甚,以致病渐。将死,曰:“吾必作恶犬嗾杀之。”其家殓以黑毡帽,紫花布袍。未几,来一犬,黑头毼身,遂不去。家之人亦忘此老之言矣。及犬壮,包者又来索其子之物,犬闻其声,跃而出,啮其腓,不释,百计不能脱。门前故有积水一池,遂相滚入水,犬竟曳至深处,两毙焉。闻于官,具述冤报。官令其妻自行收敛,且埋其犬,毋再结冤。

偿负驴
吾乡刘心木者,家素封,好济贫乏,有善人之耳。时有田姓,济宁人,单寒,流落井里间。刘翁与之语:“几聿云暮,云胡不归?想尔家亦不远,岂无父母兄弟,而踽踽若是?”田姓以负逋告。翁曰:“几何?”田曰:“十五缗。”翁归出镪金八两与之,田曰:“予负不能偿而避于此。今复负翁,以偿负,是一负也。徒多此转移耳,不如不偿。”翁曰:“彼求偿急,汝不得归。我求偿缓,汝得归。且偿不偿任汝也。”田喜,谢而去。则不知田之果归?果偿?所负与否?且不知果有是负否也?后翁遂置之。
数年,翁偶坐,夜半闻叩扉声,且呼刘。翁启户,无所见。是夜槽间老蹇下一黑驴。阅月而驳唇,皆白皙,浑身如墨,且善伺人意,呼之即来,童稚任控辔,从无蹄啮事。秋夏场圃,每系凉于柳阴下。有晋人过,爱之,曰:“噫!个粉眼粉嘴好,愿以八金求售。”翁与之。翁即于是夜梦田姓人来偿负云。

男女变易
郓城李常和,居城,开药肆。家迄可四十,无子,娶妾,三年诞一儿,李甚喜,时时抚弄。尝使其妻服侍绷褥,稍不慎,则骂其不贤。弥月,把儿尿,视其蛹,缩小如豆。越日,内陷,旬而沟,男化为女,哇声转雌。
城西乡之方大头,不知其名,农也。亦无子,产五女。是年又生一女,其妻恶之,欲溺毙,方曰:“子女皆肉也,与其子不肖,欲逆覆吾宗,何如多有女安而绝我后?”遂育之。
忽一夕,大风动屋,其女哭声壮,辰视之,变成男。哄其乡里,咸以为奇。有自城中来者,言李药铺同日男而女,交相诧也。
(得子薄妻,如之何不女?爱女若子,如之何不男?是在乾隆辛亥九月间事。
嘉庆十一年丙寅二月,余代理湖北江夏事廿三日。看城外金沙州民人熊万兴呈称:其长女金姑,年十七岁,许字城内李宏声之子为妻。忽于十八日变为男子。熊故无子,其二女,恐李戚诬以赖婚,且此事合郡皆知,报明在案耳。余曰:“此事之异,亦人之妖也。毋用报。如恐李氏诬,签目俱在,可指而验;如何等系念姻娅,何不以未字之次女续之耶?”熊叩头欣谢,撤其报呈而去。)

拔一毛
陈眉公继儒,优游林下,声誉一时。当时皆倚重其言,有山中宰相之目。
毛文龙总制三边,会母寿,思得陈一言以为荣。特遣将校赍重币往求。陈迟欠未予,将校恐误期,登堂坐索,颇事罗唣。陈大怒,斥逐之,迁怒于毛。是岂毛之罪哉?即将校之索文亦不过党将军帐下羔酒习气耳,何足挂怀?适门人某,为兵部尚书,过访求教。陈遽语曰:“拔一毛可以利天下。”门人再拜谢曰:“谨受教。”履任,诬毛以罪状而诛之。毛既被诛,边事大坏。论者以明三百年天下,实眉公一言亡之也。
(近有殿元公某遭雷殛死。成殓后,雷复震其尸。闻其生平,止莅荆宜观察一任。说者谓其曾准人筑州种苇,以致堵截江流,遂贻灌城决堤之患,故有此谴。嘻!若据数世诛锄,如白起牛,曹瞒豕,则殿元公又安知非眉公后身耶?)

鳖僧
余杭一僧,极奢侈,穷极其嗜,因之巧极其饪。好食鳖,于斧顶开一孔,火盛水沸,鳖头出口张,僧以醢酱姜桂之属,杓而饮之。鳖熟而味已入矣。如是有年。
一夕,火发。僧故楼居,仓猝间,思钻月窗以遁。窗小,仅容一首,竟烧死。观者曰:“今日之烧死僧,如当日之活煮鳖。”
(按<洗冤录>,甲鱼同苋菜食,生鳖,茅舍潺滴肉上,皆可杀人;又有一种毒蛇,与鳖交,精入地三尺,凝结鳖形,其名曰“蝎”。往往不辨,食之主血胀死。)

李五
济宁三井闸,为运河蓄泄湖水而筑。粮艘至,起板迎溜以上,千夫牵挽,声振断流,如闻鼞鼓。行而引者谓之“短纤”,止而提者谓之“排夫”。饿鬼道中,往往托生于此。因忆友人有悯粮艘纤夫、集唐一首云:
西江运船立红帜(王建),落帆渡桥来浦里(张籍)。送风上水万斛里(王建),自怜淮海同泥滓(李绅)。
计合一条麻绳挽(韩文),有力未免遭驱使(张籍)。邮夫防吏急喧驱(张籍),夜间鼍声人尽起(钱起)。
不辞手足皆胼胝(李温),趚趚踏沙人似鬼(子厚)。尔来气少筋骨露(吴融),因风因雨更憔悴(元稹)。
茫茫漫漫方自悲(韦应物),顽钝如船命如纸(白傅)。柳丝挽断肠牵断(来鹏),千声万血谁哀尔(韩文)。
呜呼余心诚恺悌(温飞卿),莫言自古皆如此。谁人为奏圣天子(陆龟蒙)?
有纤夫而又作排夫名李五者,满面斑大于钱,一目,鼻两孔如突黔,唇齿皆随意布置,如今水墨画中写意人。余从泲水之旁,往往见之,未尝不曰:“此不全于天者也。”李曰:“人为之也。”问其故,李曰:“我河内人,家有薄产,耽于赌,故种麦一年,供骰一箝;种秫一秋,打叶一周……”
岁将暮,家家办酒果,而李冰釜冷灶,若度寒食禁烟。妻骂曰:“酒肉,朋友也;柴米,夫妻也。我自嫁汝家,终岁操作,不曾换得一餐饱。今岁将尽,尔其与之俱尽乎?”李绐之曰:“我将觅自尽。”妻指窗前一小树曰:“尽在树间。”李愤然取厨刀,断其树,睨而视之,窃有所喜,以为可使制梃而御人于国门之外矣。乃芟繁柯,伐碎叶,应手而去。妻亦不问其所之。
出官道,伏柳树下。夜北风凛凛,一人负行李踉跄来,意其为岁暮遄归者。棒喝之,其人惧,遗所负以逸。李喜,固利在物不在人。归,启视钱物,新衣,颇足办五辛盘。夫妻皆欣欣度乐岁。第倘来物,不甚爱惜。曾几何时,瓶罍告匮。李复技痒,妇谏曰:“得意不宜再往。”不听,复要于路。月朦胧上,见驴背大囊,一老叟盹而骑。去三步,击之,不中。叟下,撤梃,前步,提李发立起,曰:“若是谁?”李不答,复问,李亦不答。叟以足略拨,李仆地仰,叟踏李胸,曰:“汝不言,且试汝梃。”一梃而齿牙脱,再梃而鼻梁折,三梃而眉飞目去,如荠辛臼,千捶百捣,至无口无耳无鼻舌身意,更幻出一切不可思议诸般色相。叟兴尽,复跨蹇迢迢而去。
李死而复苏,血与泪迸,曰:“我复有何面目返家门对妻子耶?”遂流于今盖二十年。余异其状,故备书之。

卷四 祥瑞部
祈梦事征
无锡惠山,有于少保忠肃公庙。二八月闻,苏人多斋宿庙中,祈神以梦。
夫祈梦者何?定终身、卜休咎也。梦之必属于公者何?说者曰:“于公年少时好梦,尝宿壮缪庙,梦神告之曰:‘汝终身,归问汝嫂,则知之。’公归而问日,‘嫂嫂,试猜我异日作何等官。’嫂曰:‘夭杀的,不过与你一二品小官足矣。’后至少保。英宗复辟,遂及难。后人哀之,若怨于梦,而因以天下后世之梦,皆司之于公。此于公祈梦之由来也。”
周清源者,常州秀才,穷于遇,且困于学。幼婚于富伧张姓。张有两坦,周次倩,其大婿为鹾商子,任姓。张翁每爱任而鄙周,周亦遂不敢与任齿。会张翁寿辰,张女先归,周无以为仪。作诗一章,令其妻献嘏焉。翁笑曰:“半张纸值不得两瓯面。”其大姊曰:“想妹夫已呕尽心血矣。”周妻惭甚,惟于无人处潸潸襟泪而已。
翌朝,寿客哄堂,眷属皆从屏后觑,独不见周生。周妻侦诸仆,仆曰:“来也,翁不令预席,置秘小阁中。一人独酌,想已酣矣。”乃令仆导往视之。至阁上,见周方以箸缴缕吞咽,呜呜有声。女顾而唾,周噎于颡。女泣曰:“奈何幽诸室而尝丈人之羹也?”周曰:“聊供一饱,初何尝不当食而兴叹也。”女曰:“诚如是,尚有羞恶之心也?”生投著起,欲去。女曰:“焉往?”生曰:“我将入长安取富若贵来相。”女曰:“良佳,无徒托诸空言。”乃拔一钗,与周为行资。
周袖之出,售于市。方欲行,瞥见一皂衣人曰:“粮急矣,絷欠户。”周未及答,遂夺其银,且拥之去。至役家,抵暮。及晨,皂谓其妻曰:“夜梦神告我,周相公贵人也。”妻曰:“我亦与子同梦,当善视之。”皂谓周曰:“我为相公代杖久矣。我今若使相公见官长,将及辱,我不忍。”且还其金。遂饭周,役夫妻甚殷勤匕箸间。周感谢去,因下杭州,访故人某。
过无锡,舟人有祈梦于少保庙者,生亦与焉。是夜,梦于公揖而坐曰:“清华挺贵之选,异日我有一事,不能不烦足下锦心也。”周醒不解。
至杭州。友人某者,三年前已作古矣。周大丧气,不唯不能北上,更无面目返江东。遂就寓武林两月,而行资匮,逆旅主人将不容周。当此时,椎心饮泣,生不如死。尽醉出城,至湖心,望深青之处,一跃入水。其初不觉沉溺,栩栩然如在空中,既而身若负重,以为是殆死矣。乃一举目,则身丽于网,为渔者所救。周苏,以为不能遂沉,误其死期,大骂渔者,渔者不能辨,乃携网认罪而去。周仍复入水,又觉有人亟曳其辫发而起,置之亭中。周又苏,则见一头陀,筋骨纠纠,手执念珠,跏趺地上。周不言,惟眶视。僧曰:“若善男子,有何大不得已,必沉沦而不返耶?”周呻吟涕洟,告请颠末。僧起曰:“曷随贫僧往?”周随登一小舟。
僧本从五台来,字超然,卓锡于水仙庵者。周自此居庵中,僧见其能书,遂令其写经十余部。僧一日谓周曰:“求利于市,求名于朝。足下何不作京中游,以图进取?老衲于都,颇多熟识,当为书致某喇嘛寺僧,自能为足下谋一居停也。”并厚赠周。
周抵京,某喇嘛遂为图于某王府佐领下一拨什库作冬烘生。一日,周与东家至王府闲游,王归问门内者为谁?告以某拨什之延师。王呼周见,大喜,曰:“我有小贝勒,命尔傅之。”周谢出,后遂入王府为贝勒傅。会考博学宏词,命之应试。遂蒙擢用,授词林。
逾年,督学闽省,假归省墓,盛仪卫,过岳门而不入焉。至某役家,登堂拜其夫妇。三年差满,复馆职。逢上命修明史,周所签分烈传,恰当得忠肃公名下。周始悟当年祈梦之征,于是尽心搜罗校纂,是传称详确焉。
(余于庚申秋,梦青龙在天,群鸡绕地。次年,获祧楚北,以为佳兆。何官运坎廪一至于此?岂尚有转机者乎?^#^)

青阳
安徽青阳县,国初至乾隆年,从无甲第一人。有汪生邑庠某,发奋为雄,下帷攻苦。然十年文场,三战三北。汪之壮志亦全灰于鸡鸣夜雨时矣。
有年春宵,汪生忽梦揭榜中式本年二十一名举人,醒而异之。晨告同人,佥曰:“汪生抱屈已久,且吾邑素无科第,若有必当推汪。今汪生既有登科之梦,即不得以登科作梦论,是直登科而已矣。”遂传合邑,咸以为兆。而汪生族党乃设大礼于宗祠,树旗横匾,贺者接踵。
会安抚道出青阳,过汪氏之祠。见门贴报单,异之。问汪姓,以梦告。抚以为妄,饬邑令止之。及秋,抚军监临闱事,填榜之夕,将拆弥封。至二十一名,抚军起言于主试者曰:“下官春巡,道经青阳,见有汪姓祠堂贺新举人者,并署二十一名。问其故,则以梦征。今拆号至此,恐前日之托于梦者,或今日之不免于贿也。”主试者曰:“是不难,力破其关节。请易之。”乃取其备荐各卷,悉阵抚前,抚喜,信手拈出一卷。主试填注中式,及拆弥封,恰是青阳汪某。抚大骇,至公堂上,无不以为大奇。自汪姓一第之后,青阳科甲至今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