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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简
宣和间,执政邓子常家有一女子,绝色;然其性理乖异,多独处,寡笑言,览镜涂妆,欲半辄止,未尝竟也。年十五六时,未敢议亲。一日见仪鸾司供张堂上有盛幄幕大竹笼甚新洁,忽命取笼观之,又令汲水数斛涤之,出锦数段,令表里底盖皆施重锦衬之,极稳帖。入坐笼中,出甚喜,因留笼卧内,时时坐卧其间,虽父母乳获皆莫晓其意。岁余盛夏,有大风雨至,女仓皇入笼,且命覆之。震霆一声,烟雾充塞,异香闻于内外。良久视之,则已蜕去,有空壳存焉耳。邓氏畏事,极秘之,押其蜕而藏之。亲戚知者,皆不敢问。
汉北地郡灵州县在河之中,随水高下,未尝沦没,号曰“河奇”。又东坡作《濠州浮山洞》诗曰:“人言洞府是龟宫,升降随波与海通。共坐船中那得见,乾坤浮水水浮空。”其注云:“洞在淮上,夏潦不能及,而冬不加高,故人疑其浮也。”又今吴兴郡南门外十里许大溪中有小洲,广一亩余,其上生草树郁然,亦随水高下,名曰“浮玉山”,见于《图经》旧矣。予乡里也,无岁不过其傍,视之信然。虽大水泛溢,高岸皆沦溺,而洲不没。旱岁溪流益减,沙石俱露,而此洲不增高也。亦灵州之类欤?天地之间,万物回薄,震荡相转,其理自有不可晓者。或云润州金山下郭景纯墓亦然。
武臣谢石者,蜀人,善相字,言人祸福多中。宣和中至汴京,徽皇闻之,戏书朝字,令中贵人密授其客,缪以己意,持问之。一见辄再拜曰:“上天奎壁之文,万寿之象也。”客曰:“毋妄言。”石曰:“朝字者,十月十日,皇帝天宁节也。”客归语中贵人,具以闻徽皇,异之。石见蔡京,为言晚节当诛。京大怒,奏石讪侮,付开封府,杖而逐之。绍兴中,石押马纲至行朝,又以其术动朝士,相一字至万钱,其言巧发奇中。予乡丈人钱元素自外任召对,见石,书“请”字示之,石曰:“君其为监察御史乎?‘请’字言责未全也。”已而果然。如此类甚众。予谓世间万事无非寓也,能以无心而观所寓焉,其有以知之矣。石何足以知此,亦偶然耳。
蔡州宣和间有一士人家,书室中忽然见小蛇,文章陆离,蜿蜒几格间,见人不惊,畏不敢伤也。每日惟巳时则见,至午乃隐去。日日如此。士人异之,不能名也。因伺其至,则捕之置铁丝篮中。逮午观之,则坚冷化为石矣。其质巧妙天成,虽鬼工不能加也。明日巳时则复蠕动,既又复为石,而屈伸蟠结之状日日不同。士人宝蓄,携来京师,见中人梁师成。师成叹曰:“此神物,造化之所寓也。禁中有玉鼠玉兔,或以其时见,则其物也。”士遂献之。
羲、献以书名世,无间然矣。然王氏一门自多能书者,如丞相导、大司马敦、太保宏、太子詹事筠、荆州刺史е、丹阳尹僧虔、黄门侍郎涣之、会稽内史凝之、豫章太守操之、中书令恬、领军洽、散骑常侍徽之、东海太守慈、特进昙、首卫将军、中书令珉,皆世受笔法,往往造微入妙。盖平居见闻习熟,易为工,不作难也。予观后魏卢志与其子谌,皆法钟繇书。子孙累叶世有能名,至邈以上,兼善草隶,伯源尤谨家法。白马公崔弘工卫体,其家亦多名翰,浩为最善。故魏之工书者,有崔卢二门,亦王氏之比耶。然王氏家学才华尤著,非特书之一艺而已。王筠自叙云:“世传安平崔氏、汝南应氏,其家相继以文称,然不过二三世而已。非有七叶之中,名德重光,人人有集,如吾门之盛者也。”考其言,信然矣。
笔法自萧翁以来,模写比拟,取诸物象,殆尽其妙,如为心画传神也。谓钟元常行间茂密,如云鹄游天,群凫戏海;王右军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张芝如汉武好道,冯虚欲仙;羊欣如大家婢为夫人,举止羞涩,终不似真;萧子云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荆轲负剑,锋力难当;李镇东如芙蓉出水,文采鲜明;索靖如王谢子弟,纵复不端爽,有一种风流气力;献之如河间少年,举体沓拖,不可奈何;王僧虔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阮妍如贵游失晶,不复排斥英贤;王褒凄断风流,势不称貌;师宜官如朋羽未息,举翮自退;陶隐居如吴兴小儿,形质未成而骨格峭拔;吴施如新亭倡人,一往扬州,出语便意态生;袁松如深山道士,见人便退缩;张斯如辩士对扬,独语不回,行必会理。又《书苑》谓卫夫人如玉壶冰、瑶台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逸少飞白雾卷舒,烟空照灼;索靖草书绝世,名曰“虿尾银钩”。张旭谓褚河南用笔如印印泥,如锥画沙;又谓草书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亚栖自谓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怀素得古钗脚,鲁公得屋漏痕。窦众谓李斯钗头屈玉,鼎足垂金。凡此不惟取像工妙亲切,语亦甚奇,或类滑稽可喜。又有韦续《九品书》、李嗣真《书评》等,议论不及于前矣。
王僧虔工书,当宋武世,尝用掘笔书,以拙见容。至齐高帝与论书,则诵言曰:“臣正书第一,草书第二;陛下草书第二,而正书第三。臣无第三,陛下无第一。”其言不让,略无隐情,盖以齐高帝比宋孝武为不忌嫉臣下故也。书小伎耳,人主自贤而嫉能,至使其臣下有隐情避祸者,况天下事治乱成败听言用材之间,有大于此者乎?故欲尽人之能者,莫若至诚而有容也。
学书者谓凡书贵能通变,盖书中得仙手也。得法后自变其体,乃得传世耳。子谓文章亦然。文章固当以古为师;学成矣,则当别立机杼,自成一家,犹禅家所谓向上转身一路也。
邺台瓦皆杂金锡丹砂之属。陶成先大父得其遗瓦,完全不毁,琢治之为方研,愈薄而益坚,缜腻而廉密,入墨而宜笔,金砂之性犹存,故水渍之而不燥,真奇物也。世所传用,厚若砖而燥者,皆伪物也。
韩退之尝得李阳冰家所藏科斗《孝经》及汉卫宏官书两部,至宝蓄之;以归公好古书也,而卒以予归公。又尝得古画人物,曲极其妙,谓非一工人所能运思,盖集众工之所长,虽百金不愿易,以赵侍御之所亲摹也,而卒以予赵君。此二物皆世之宝而退之不难以予人,退之可谓不溺于多爱者矣。今人有蓄书画者,往往耳剽不识真,所藏未必善,非古人合作也,而扃固什袭,不忍出以示人,至不敢自展玩,可谓陋且愚矣。
昔贤谓见佞人书迹入眼,便有睢盱侧媚之态,惟恐其污人,不可近也。予观颜平原书,凛凛正色,如在廊庙直言鲠论,天威不能屈。至于行草,虽纵横超逸绝尘,犹不失正体。未必翰墨全类其人也。人心之所尊贱油然而生,自然见异耳。
唐李嗣真论右军书《乐毅论》《太史箴》,体皆正直,有忠臣烈女之像。《告誓文》、《曹娥碑》其容憔悴,有孝女顺孙之像。《逍遥篇》、《孤雁赋》迹远趣高,有拔俗抱素之像。《画像赞》、《洛神赋》姿仪雅丽,有矜庄严肃之像。皆见义于成字。予谓以意求之耳。当其下笔时,未必作意为之也,亦想见其梗概云耳。
李阳冰论书曰:“吾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常,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容之度,于云霞草木得沾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耳目口鼻得喜怒惨舒之态,于虫鱼鸟兽得屈伸飞动之理。”阳冰之于书可谓能远取诸物,所养富矣。万物之变动,造化之生成,所以资吾之用者亦广矣,岂惟翰墨为然哉?为文亦犹是矣。
书固艺事,然不得心法,不能造微入妙也。唐文皇帝妙于翰墨,尝病“戈”法难精,乃作“戬”字,空其右而命虞永兴填之,以示魏郑公曰:“朕学世南似尽其法。”郑公曰:“天笔所临,万象不能逃其形,非臣下可拟;然惟‘戬’字‘戈’法乃逼真。”太宗惊叹。学之精,鉴之明,乃至于此。作字尚尔,况于修身学道为国为天下立大事而可以苟简卤莽姑息,而为之有不败者乎?郑公之鉴裁可谓入神矣。
曾南丰跋汉武都太守李翕《甫阝阁西狭颂》,称翕尝令渑池有黄龙白鹿之瑞,其后治武都,又有嘉禾连理之祥,皆图画其像,刻石在侧,盖建宁四年也。子固云近世士大夫喜藏画,自晋以来,名画有存于尺帛幅纸者,皆宝之,而汉画则未有得之者。及得此图,然后始见汉画也。子固之说云尔。然予见王逸少帖云:“成都学有文翁高朕石室及汉太守张收画三皇五帝三代君臣与仲尼七十弟子画,皆精妙可观。”予后因从蜀人求临本,晚乃得石刻,信如逸少言。然则石室之画又先于武都矣。子固盖未之见耶?凡画之妙,欲得其神观耳。刻之于石,则如影耳,犹可以概见其仿佛而已。
或问韩干画马何所师,干曰:“内厩马皆吾师也。”此语甚善。夫马之ㄈ傥权奇,化若鬼龙为友者,其精神如电走风驰,殆不可以心手形容。惟静观其天机自然处,或有以得其生成骏逸之态。若区区求之于笔墨之间,所见已无生气矣。九方皋赏其神俊而遣其牝牡元黄者,得此道也。
唐天宝中,有尚书郎张ロ,性喜绘画,多出意象之表,松石尤奇。东宫庶子毕宏亦以韵度擅名一时,然每见ロ翰墨,未尝不心服,因师。问ロ笔法所受,ロ曰:“吾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宏惊叹而已。予谓ロ之言岂特画哉?盖亦为文之妙旨。常以神遇,以天合,不以目视耳听者也,岂求之笔墨形似之间哉?此二语可谓名言矣。
●卷十
草木之最香者,如沈水、旃檀、龙脑、苏合、薰陆、金颜、エ{艹匐}、蔷薇、素馨、末利、鸡舌之属,皆产于岭表。《海南南迁集》云:“雷化以南,山多苓匕藿香,芬芳袭人,动或数里。”予尝推其理,火盛于南方,实能生土,土性味甘而臭香,其在南方,乘火之主,得其所养,英华发外,是以草木皆香。此实理性之自然者。而前此说香自范蔚宗以下,未尝有及此也。《黄帝书》言五气,香气凑脾,古人固知之矣。《楞严》云:“纯烧沈水,无令见火。”此自佛以来烧香妙方也。
史称林邑国产沈水木,岁久树身朽腐剥落殆尽。其坚实不变者,劲如金石,是为沈水香。又《唐本草》注云:“沈水香出天竺、单于。”予观近世以香著书者,皆不称三国而独出南海琼、管、黎母之地,其外则占城、真腊、三佛齐、大食等国,而林邑、天竺、单于无闻焉。岂岁久土气变迁,或者所产不富,抑又蕃舶之征过于侵刻,遂不复至中华耶?凡香之至美至善者,惟真腊。真腊之又善者曰绿洋,香中之尤物也。
予官维扬,春暮纵观芍药,真一时胜赏。蕃厘祠殿之侧有老圃,业花数世矣。一日以花来献予,售以斗酒。因问之曰:“人知赏花耳,吾欲知芍药之根。所以赤白,有异种耶?”曰:“非也。花过之后,每旦迟明而起,斫土取根,洗濯而后暴之,时也遇天晴,日色猛烈,抵暮,中边皆燥,断而视之,雪如也。傥遇阴云,表里滋润,信宿然后乾,色正赤无疑矣。盖得至阳之气则色白而善补,医家用之以生血而止痛;其受阳气不全者则色赤而善泻。功用不侔,自然之理也。医家未有能知此者。”又云:“洗花如洗竹,非用水也。芟取其病根,蝼蚁蚯蚓荐食之余耳。”其言甚有理。又云:“吾自高曾世传种花,但栽培及时,无他奇巧。盖以不伤其性,自得天真,故根发耐久。近世厌常而反古,专尚奇丽。吾为衣食所迫,不能免俗,乃用工力智巧剪剔移徙,杂以肥沃药物注灌,花始变而趣时态,十有七八异于常品矣。然不能久远,经数岁辄瘦悴,纵未朽腐而花尽力矣。盖先世之所能者,天也;吾之所能者,人也。人竟能胜天者耶?故吾视花有惭色也。”此言又似知道者。
戏谑,君子所不免,然不至于虐,则善矣。大抵讥诮之语,先发者未必切害,而报复者往往奇险深酷。西晋崔豹尝诣郡,郡将姓陈,戏问:“正熊君去崔杼几世?”遽答曰:“民之去杼如明府之去陈恒。”可谓敏矣。
梁张率不治生事,尝遣家僮载米三千斛还京,既至,遂耗太半。问其故,曰:“雀鼠所耗也。”率笑曰:“壮哉雀鼠!”竟不诘间。沈存中尝游会稽,登天宁寺,观鳗井,井水之亏盈,日与海潮相应。中有灵鳗,人罕得见。存中偶见之,与客语其事,且曰:“鳗之状若殿柱然。”客曰:“好粗鳗。”予谓张率载米之僮,正用着天宁之鳗也。
酒客为令,以诗一句影出果子名,类语。如云:“迢迢良夜惜分飞,是清宵离。”清宵离者,青消梨也。又云:“黄鸟避人穿竹去,是山莺逃。”山莺逃者,山樱桃也。又云:“芰荷翻雨浴鸳鸯,是水淋禽。”水淋禽者,水林檎也。但恨语太俗。群饮者出令曰:“迅雷风烈,烈风雷雨。”报曰:“绝地天通,通天地人。”或人曰:“吾得《坤乾》,乾坤得位。”
汴京时有戚里子邢俊臣者,涉猎文史,诵唐律五言数千首,多俚俗语。性滑稽,喜嘲咏。尝出入禁中。善作《临江仙》词,末章必用唐律两句为谑,以调时人之一笑。徽皇朝置花石纲,取江淮奇卉石竹。虽远,必致石之大者,曰“神运石”。大舟排联数十尾,仅能胜载。既至,上皇大喜,置之艮岳万岁山下,命俊臣为《临江仙》词,以高字为韵。再拜,词已成。末句云:“巍峨万丈与天高,物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又令赋陈朝桧,以陈字为韵。桧亦高五六丈,围九尺余,枝柯覆地几百步。词末云:“远来犹自忆梁陈,江南无好物,聊赠一枝春。”其规讽似司喜,上皇容之,不怒也。内侍梁师成位两府,甚尊显用事,以文学自命,尤自矜为诗,因进诗。上皇称善,顾谓俊臣曰:“汝可为好词以咏师成诗句之美。”且命押诗字韵。俊臣口占,末云:“用心勤苦是新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上皇大笑。师成愠,见谮俊臣漏泄禁中语,责为越州钤辖。太守王嶷闻其名,置酒待之。醉归,灯火萧疏。明日携词见帅,叙其寥落之状,末云:“扪窗摸户入房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席间有妓,秀美而肌白如玉雪,颇有腋气,难近。丰甫令乞词,末云:“酥胸露出白皑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又有善歌舞而体肥者,词云:“只愁歌舞罢,化作彩云飞。”俊臣亦颇有才者,惜其用工止如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