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简

  绍兴初,宗人必先(与求)为中执法。予既冠,游学在所,必先问予曰:“御史风闻言事,‘风闻’二字有据乎?”予曰:“王导遣八部从事行扬州郡国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言二千石官长得失,独顾和无言。导问之,和曰:‘公明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察察为政邪?’又元魏武泰中,御史中尉奏请取内外考簿、吏部除书、中兵动案并诸殿最,欲以案校虚实。任城王澄为司空,表言:‘御史之体,风闻是司,岂有移一省之事,自考差殊?如此求过,谁堪其罪?’事遂不行。又《梁书》侍御史虞爵奏:‘风闻豫章内史伏恒怨望事’;又廷尉卿袁翻奏:‘曾染风闻者,悉不断理’。‘风闻’二字,兹可据乎?恐浅学未之尽也。”于时言事者,伤烦碎失体,冥搜隐恶,往往失实,故予及之。必先稍觉予意,因曰:“既得风闻所据,又戢良箴,子盖吾宗忘年友也。”
  国初违制之法:无故失率,坐徒二年。王沂公为相,请分故失,非亲被制书者,止以失论。章圣皇帝不悦,曰:“如是无复有违制者。”沂公曰:“如陛下言,亦无复有失者矣。”自是违制遂分故失。旧制:按问欲举,如斗杀劫杀。斗与劫为杀,因故按问,欲举可减;以谋而杀,则谋非因,故不可减。而法官许遵奏谳阿云减死。苏子由虽言其非是,然尝曰:“遵议虽非,而要能活人;吾议则是,而要能杀人。予意亦难改之。”呜呼!君子重于用法,或不难于犯颜以救议刑之失,或不嫌于屈法以广好生之恩。如二人者,可渭合于罪疑从轻之理者矣。子由又言,遵子孙皆显官,郎中刺吏十余人,一能活人,天理固不遗之矣。然则深文好杀、陷人于死者,揆诸天理,可不畏哉!
  国朝天雄军豪家,刍茭亘野,时诱奸人,穴官堤为弊。咸平中赵昌言为守,廉知其事,未问。一日堤溃,吏告急。昌言命亟取豪家所积给用塞堤,自是不敢盗穴为奸。安丰芍陂,孙叔敖所创,为南北渠,溉田万顷。民因旱岁,多侵耕其间,雨水溢则盗决之,遂失灌溉之利。李若谷知寿春,下令陂决不得起兵夫,独调濒陂之民,使之完筑,自是无盗决者。此二事,正如用兵所谓伐谋攻其所必救者,其权智可喜也。世之言政术,岂虚也哉?
  富郑公为枢密使,英宗初即位,赐大臣永昭陵遗留器物,已拜赐,又例外独赐郑公如干。郑公力辞,东朝遣小黄门谕公:“此微物,不足辞。”虽家人亦以为不害大体,屡辞恐违中旨。公曰:“此固微物,要是例外也。大臣例外受赐,不辞;若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竟辞不受。
  范文正公用士多取气节,而阔略细故,如孙威敏、滕达道,皆所素厚。其为帅,辟置幕客,多取见居谪籍未牵复。人或疑之,公曰:“人有才能而无过,朝廷自应用之,若其实有可用之材,不幸陷于吏议深文者,不因事起之,则遂为废人矣。”故公所举用,多得贤能之士。文正公真一世英杰也。石林尝为予言之。
  范文正公微时,尝慷慨语其友曰:“吾读书学道,要为宰辅,得时行道,可以活天下之命。不然,时不我与,则当读黄帝书,深究医家奥旨,是亦可以活人也。”公既仕进显贵,入为执政大臣,出为大帅,其谋谟经画,所活多矣。于医则固未暇也。君子之重人命,其立志如此。予观东晋殷浩妙解脉法,尝有给使叩头祈死,诘问久之,乃言:“小人有母,年垂百岁,抱疾不除。若蒙官一诊视,便有生理,退就屠戮无恨。”浩为按脉,处方一剂,便愈。于是悉焚经方。呜呼!浩功名大缪,幸有绝艺可以起死,而深讳其事,反以能活人为惭悔。自范公视之,浩可谓不仁者哉!浩不善用其所能,而强为其不能,宜其败也。
  韩魏公在中书,同列议养兵之弊,无术以革之。魏公沈思良久,曰:“养兵虽非古,然积习已久,势不可废;非但不可废,然自有利民处不少。古者发百姓戍边无虚岁,父子兄弟夫妇长有生死别离之忧。论者但云不如汉唐调兵于民,独不见杜甫痔中《石壕吏》一首,读之殆可悲泣。调兵之害乃至此。今收拾一切强悍无赖游手之徒,养之以为官兵,绝其出没闾巷、啸聚作过、扰民之患,良民虽税赋颇重,亦已久而安之,乐输无甚苦也,而得终身保其骨肉相聚之乐。此岂非其所愿哉?”予谓天下事有古今利害不同者,如魏公之言,可谓尽变通之道矣。治道无古今,致治之迹固不可泥也。
  杨文公危言直道,独立一世,嫉恶如仇雠。在翰苑日,有新幸近臣以邪说进者,意欲扳公入其党中,因间语公曰:“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公正色疾声答曰:“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幸臣大沮,心切衔之,竟以事中公逐之。
  程氏之学自有佳处,至椎鲁不学之人,窜迹其中,状类有德者,其实土木偶也,而盗一时之名。东坡讥骂靳侮,略无假借。人或过之,不知东坡之意,惧其为杨墨,将率天下之人流为矫虔庸堕之习也,辟之恨不力耳,岂过也哉?刘元城器之言哲宗皇帝尝因春日经筵讲罢,移坐一小轩中,赐茶,自起折一枝柳。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闻之不乐,谓门人曰:“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者,正为此等人也。”叹息久之,然则非特东坡不与,虽温公亦不与也。
  东坡谓乐天草张平叔户部侍郎度支制诰云:“计能析秋毫,吏畏如夏日。”又退之所议平叔盐法,至为割剥,意其人必小人也。予观《柳氏家训》载公绰为御史中丞时,张平叔以侥幸承宠,一夕罪发,鞫于宪府。吏引曰“张侍郎”,公叱曰:“赃吏岂可呼官命!”复引曰:“囚张平叔穷竟盗官钱四十万缗。”然则平叔之为小人,有显状矣。
  司马君实依《礼记》作深衣冠簪幅巾带,去朝服则衣之。谓邵尧夫曰:“先生可衣此乎?”尧夫曰:“雍为今人,当服今时衣耳。”君实叹其言有理而合于通变之义也。近时有士大夫好为怪眼,号曰“唐妆”。予谓稽古不至秦汉以上固已浅矣,而况于唐乎?
  邵伯温言:“洛阳有老人曰党翁者,卖药水南北,行步甚快。自言五代清泰中,尝为兵,经事柴太宗,有放停公帖可验。其衣服犹唐妆也,有妻无子。有问以前事者,皆不答。元丰中,不知所在。”按清泰至元丰一百五十年,党翁在清泰时已为兵,则已不下三十岁矣,计其寿当一百八十余岁。而不知其所终,岂非异人也哉?汉孝文时得魏文侯乐人窦公,亦年一百八十余岁,献其乐书,自言能鼓瑟导引。吾意二人皆得道长生者欤?安得复见之哉!
  司马温公主差役之法,虽其门下士如范忠宣亦未以为便也。东坡议如忠宣,温公不听,至与东坡几不相乐。又意在必行,限止五日。时奸臣蔡京知开封府,迎合温公意,用五日限尽改畿县雇役为差役,至政事堂白温公。公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呜呼!任用小人而欲法之必行如商君者,王介甫之术也;而温公以道德居相位,亦效尤,何哉?东坡以刺义勇事,谓不容某一言,责之当矣。
  张安道自禁林谪守滁州,暇日游琅邪精舍,恍然省记前生。使人登佛屋梁间,获经函,发视即佛语心品。细视笔画,手迹宛然,悲喜太息,夙障冰解。乐全盖琅邪山僧后身也。元丰中,东坡谪居黄州,子由亦迁高安。时云庵师居洞山,尝梦与子由偕出近郊,云迓五祖戒禅师。觉而异之,迟明以语子由。语未既而蜀僧聪禅来曰:“我夜梦吾三人同迎戒和尚,此何祥也?”子由大骇叹曰:“世盖有同梦者耶?”与二士俱行二十余里,而东坡至。然则东坡前身真戒禅师也。许询与沙门昙彦同建浮图,未成而询亡。彦长年及见询后身为岳阳王,镇越州。彦呼之曰:“许玄度,来何暮,昔日浮图今如故。”王曰:“弟子姓萧名。”彦乃以三昧力加被,王恍然寤前身。《逸史》言袁滋微时,居复州青溪山,因卖药得见异人,目滋曰:“此人大似西华坐禅和尚,屈指亡来,四十七年矣。”问滋以年,适四十七矣。《明皇杂录》载房为卢氏宰,与邢和璞闲步遇一废佛宇,坐松竹下,以杖扣地,发之得娄师德与永公书数纸。房沈思,记永公为前身也。三事与乐全、东坡相类,人生岂偶然哉?
  前辈谓今古文章,无不可作对者。如以“不有君子,其能国乎”对“长为农夫,以没世矣”,以“九州四海悉主悉臣”对“亿载万年为父为母”。予《试宏辞表》有云:“有文事有武备与神为谋,无智名无勇功唯圣时克。”此四六集句真可以为戏笑。东坡表启乐语中间有全句对,皆得于自然游戏三昧,非用意巧求也。翟公巽《谢对衣金带表》云:“谓臣有缁衣之宜,敝予又改;以臣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其《为越州以擅放税降官谢表》云:“岂若秦人坐视越人之瘠,既安刘氏敢虞晁氏之危。”气象浑厚,亦可喜也。王履道作大扇对,颇伤粗疏。
  近世为四六,多失文体且类俳,而时有可观。刘斯立为其父丞相归葬谢启云:“晚岁离骚魂竟招于异域,平生精爽梦犹托于故人。”汪伯彦罢相,吕元直当国,汪自辨杀陈少阳事,吕令熊彦诗报启云:“方一男子之上书,众知无罪;而诸大夫曰可杀,公独何心?”方金人逾淮而南,有衔命出境者,执政为报书云:“念寇至君孰与守,敢幸偷安;而兵交使在其间,几能释怨。”如此类可喜者,不可概举,但全篇体格或不称是耳。有小官为贵人客,醉中误涂改贵人所为文,明日皇恐以启谢曰:“昨朝醉去巧儿作事拙儿嗔,今日醒来大人不责小人过。”戚里高氏子选尚伪公主,富贵鼎来;伪主败,夺官,不得名其家一钱。或戏之云:“向来都尉恰如弥勒下生时,此去闲人又到如来吃粥处。”可一笑也。
  近世言翰墨之美者,多言“合作”。予曾问邵公济“合作”何义,曰:“犹俗语当家也。”(当去声)予曰:“曾见《法书异录》载王羲之与简文书云:‘下官此书甚合作,聊愿存之。’得非是乎?”北齐文宣时,魏收作《厍狄干碑序》,令樊孝谦为铭;陆不知,以为收合作也。意与今所用不同,殆非也。然亦何等语。

  ●卷六
  苏端明平生寝卧时,已就枕,则安然不复翻动,至于终夕。刘元城对宾客,或晏居,虽暗室常端坐,略无欹仄,至于终日。二人亦有定力者。
  王介甫作新法,如青苗取息之类,亦有所自。盖祖述新室“五均六管”之余意也。虽莽尚不能必行,而介甫决意行之。
  近岁衔命出疆,三节人从赏给丰腆。贪冒之士,不顾廉耻,至名执旗报信,充厮役下陈,号为小底者,亦欣然愿为之。富民图迁官恩例,往往纳直不赀,清议不问也。因读退之《韦丹墓铭》,载丹聘立新罗君长。故事,使外国者,赐州县官十员,使以名上,以便其私,号私觌官。丹独辞之,曰:“吾天子吏,使海外国,不足于资,宜上请,安有卖官以受钱邪?”则知前世固已如此矣。大凡作法于廉,未必能继;作法于贪,贪夫利之,久远不可革,革之未几,必旋复也。如韦丹,安可复得之哉?
  近世居长吏之任者,往往好行小惠而爱人,以姑息长恶容奸,以媚愚民而贾虚誉。布衣与冠带竞,则布衣胜,不问理之所在,事之曲直也。其弊至于闾巷小民,凌犯士类,善良受弊,不得自伸,此贼民之最甚者。《书》曰:“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弗百姓以从己之欲。”然则非道干誉与害民从欲者,其恶均耳,故圣人深戒之。诸葛武侯曰:“治世以德不以惠。”至论也。
  张文潜言国初时,天下县令多是资高选人,年各已老,多晓田里间事,又不自尊大,与民通情,利病得以上达。虽无峻整治状,而民亦蒙利,上下相安。自范文正公,始建请举县令以革旧弊,为令多新进少年。所临斩斩晓文法,然吏民畏之,情不通矣。往时虽有求于民,而民乐输,不以为费。比之事,鞭棰以急税赋,扰田里以督期会,则大异矣。予观近日所用守令,慨然有感也。故表而出之。
  靖康京城之变,四方贡赋不至,军士须褚衣,无帛以给。有为太常少卿者,建议法物库自祖宗以来所藏祭服充刃不毁凡数屋,若以给战士,袍袄仅可足用也。博士以下和之,谓得权宜之策。方命具奏,有老吏前致词曰:“某胥也,而肄于礼官,盖尝习诸礼文之末矣。礼曰:祭器敝则埋之,祭服敝则焚之。冠虽敝不以荐履,祀之服而可以为军衣乎?”奉常与其属大惭沮而止。
  今之学者谓得科名为了当,而仕宦者谓至从官为结裹。嗟乎!学所以明道修身,而仕将以行志及民也。以浅俗不根之学声律对偶传习时文,一得科名,则已了当,一生而进德修业更无余事矣。以贪鄙无能之质巧佞卑污积累官簿,一得从官,则已结裹,终身而爱君忧国无余事矣。夫如是望其修身及民,何时可哉?予见士大夫无贤愚其言皆如此,心窃怪之,而不敢辟也。又干求举状云:“得文字一纸二纸,可为之羞缩。”
  人臣修身植德以俟天命,穷达得丧付之于天,曰:“是有命焉。”惟人主不可言命。兴亡治忽存乎一身,罔敢责命于天而归过于数,故人主而至于言命之地,则是人事已去矣。
  人臣虽得君,要须使人主尊敬而惮,不可狎也。故言听谏行而不敢忽,汲长孺之于汉武帝,魏郑公之于唐文皇正如此。使其身得以亲近而易之,则其言亦轻矣。宫之奇少长于君,君昵之,虽谏,将不听,已为敌国所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