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

  翰苑故事翰苑故事,今废弃无余。唯学士入朝,犹有朱衣院吏双引至朝堂而止,及景灵宫行香,则引至立班处。公文至三省不用申状,但尺纸直书其事,右语云:“谘报尚书省伏候裁旨,月日押。”谓之谘报。此两事仅存。
  唐扬州之盛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风十里珠帘”之句,张桔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其盛可知矣。自毕师铎、孙儒之乱,荡为丘墟。杨行密复葺之,稍成壮藩,又毁于显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
  张祜诗唐开元、天宝之盛,见于传记、歌诗多矣,而张祜所咏尤多,皆他诗人所未尝及者,如《正月十五夜灯》云:“干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着词声。”《上已乐》云:“猩猩血染系头标,天上齐声举画桡。却是内人争意切,六宫红袖一时招。”《春莺啭》云:“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又有《大酺乐》、《邠王小管》、《李谟笛》、《宁歌来》、《邪娘羯鼓》、《退宫人》、《耍娘歌》、《悖拿儿舞》、《阿■汤》、《雨霖铃》、《香囊子》等诗,皆可补开、天遗事,弦之乐府也。
  古人无忌讳古人无忌讳。如季武子成寝,杜氏之葬在西阶之下,请合葬焉,许之,入宫而不敢哭,武子命之哭。曾子与客立于门侧,其徒有父死,将出哭于巷者,曾子曰:“反哭于尔次。”北面而吊焉。伯高死于卫,赴于孔子,孔子曰:“夫由赐也见我,吾哭诸赐氏。”遂哭于子贡寝门之外,命子贡为之主,曰:“为尔哭也来者,拜之。”夫以国卿之寝阶,许外人入哭而葬,己所居室,而令门弟子哭其亲,朋友之丧,而受哭于寝门之外,今人必不然者也。圣贤所行,因为尽礼,季孙宿亦能如是。以古方今,相去何直千万也。
  宰我不诈宰我以三年之丧为久,夫子以食稻衣锦问之曰:“于女安乎?”曰:“安。”后人以是讥宰我,谓孔门高第乃如是。殊不知其由衷之言,不为诈隐,所以为孔门高第也。鲁悼公之丧,孟敬子曰,“食粥,天下之达礼也,吾三臣者之不能居公室也,四方莫不闻矣,勉而为瘠,毋乃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哉!我则食食。”乐正子春之母死,五日而不食,曰:“吾悔之,自吾母而不得吾情,吾恶乎用吾情!”谓勉强过礼也,夫不情之恶,贤者所深戒,虽孟敬子之不臣,宁废礼食食,不肯不情而为瘠。盖先王之泽未远,故不肖者亦能及之。
  李益卢纶诗李益、卢纶,皆唐大历十才子之杰者。纶于益为内兄,尝秋夜同宿,益赠纶诗曰:“世故中年别,余生此会同。却将愁与病,独对朗陵翁。”纶和曰:“戚戚一西东,十年今始同。可怜风雨夜,相问两衰翁。”二诗虽绝句,读之使



容斋随笔卷第十(二十则)
  杨彪陈群魏文帝受禅,欲以杨彪为太尉,彪辞曰:“彪备汉三公,耄年被病,岂可赞惟新之朝?”乃授光禄大夫。相国华欲以形色许旨,徙为司徒而不进爵。帝久不悸,以问尚书令陈群曰:“我应天受禅,相国及公独不怡,何也?”群对曰:“臣与相国,曾臣汉朝,心虽悦喜,犹义形于色。”夫曹氏篡汉,忠臣义士之所宜痛心疾首,纵力不能讨,忍复仕其朝为公卿乎?歆、群为一世之贤,所立不过如是。彪逊辞以免祸,亦不敢一言及曹氏之所以得。盖自党锢祸起,天下贤士大夫如李膺、范滂之徒;屠戮殆尽,故所存者如是而已。士风不竞,悲夫!章惇、蔡京为政,欲殄灭元佑善类,正士禁锢者三十年,以致靖康之祸,其不为歆、群者几希矣!
  袁盎温峤赵谈常害袁盎,盎兄子种曰:“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文帝出,谈参乘,盎前曰:“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陛下奈何与刀锯余人载?”上笑下谈,谈位下车。温峤将去王敦,而惧钱风为之奸谋,因敦饯别,娇起行酒,至凤,击凤帻坠,作色曰:“钱风何人,温太真行酒而敢不饮!”及发后,凤入说敦曰:“峤于朝廷甚密,未必可信。”敦曰:“太真昨醉,小加声色,岂得以此便相谗贰。”由是凤谋不行。二吉之智如此。日饮亡何《汉书?爱盎传》:“南方卑湿,君能日饮亡何。”颜师古注云:“无何,言更无余事。”而《史记?盎传》作“日饮毋苛”,盖言南方不宜多饮耳。今人多用“亡何”字。
  爰盎小人爰盎真小人,每事皆借公言而报私怨,初非尽忠一意为君上者也。尝为吕禄舍人,故怨周勃。文帝礼下勃,何豫盎事,乃有“非社稷臣”之语,谓勃不能争吕氏之事,适会成功耳。致文帝有轻勃心,既免使就国,遂有廷尉之难。尝谒丞相申屠嘉,嘉弗为礼,则之丞相舍折困之。为赵谈所害,故沮止其参乘。素不好晁错,故因吴反事请诛之。盖盎本安陵群盗,宜其忮心忍戾如此,死于刺客,非不幸也。
  唐书判唐铨选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谓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凡试判登科谓之入等,甚拙者谓之蓝缕,选未满而试文三篇谓之宏辞,试判三条谓之拔萃。中者即授官。既以书为艺,故唐人无不工楷法,以判为贵,故无不习熟。而判语必骈俪,今所传《龙筋凤髓判》及《白乐天集甲乙判》是也。自朝廷至县邑,莫不皆然,非读书善文不可也。宰臣每启拟一事,亦必偶数十语,今郑败敕语、堂判犹存。世俗喜道琐细遗事,参以滑稽,目为花判,其实乃如此,非若今人握笔据案,只署一字亦可。国初尚有唐余波,久而革去之。但体貌丰伟,用以取人,未为至论。
  古彝器三代彝器,其存至今者,人皆宝为奇玩。然自春秋以来,固重之矣。经传所记,取郜大鼎于宋,鲁以吴寿梦之鼎贿苟偃,晋赐子产莒之二方鼎,齐赂晋以纪甗、玉磬,徐赂齐以甲父之鼎,郑赂晋以襄钟,卫欲以文之舒鼎、定之肇鉴纳鲁侯,乐毅为燕破齐,祭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磨室是已。
  玉蕊杜鹃物以希见为珍,不必异种也。长安唐昌观玉蕊,乃今玚花,又名米囊,黄鲁直易为山矾者。润州鹤林寺杜鹃,乃今映山红,又名红踯躅者。二花在江东弥山互野,殆与榛莽相似。而唐昌所产,至于神女下游,折花而去,以践玉峰之期,鹤林之花,至以为外国僧钵盂中所移,上玄命三女下司之,已逾百年,终归阆苑。是不特土俗罕见,虽神仙亦不识也。王建官词云:“太仪前日暖房来,嘱向昭阳乞药栽。敕赐一窠红踯躅,谢恩未了奏花开。”其重如此,盖宫禁中亦鲜云。
  礼寺失职唐开元中,封孔子为文宣王,颜子为究公,闵子至子夏为侯,群弟子为伯。本朝祥符中,进封公为国公,侯为郡公,伯为侯。绍兴二十五年,太子皇帝御制赞七十五首,而有司但具唐爵,故袁翰所标,皆用开元国邑,其失于考据如此,今当请而正之可也。绍兴末,胡马饮江,既而自毙,诏加封马当、采石、金山三水府。太常寺按籍,系四字王,当加至六字,及降告命至其处,庙令以旧告来,则己八字矣。逐郡为缴回新命,而别易二美名以宠之。礼寺之失职类此。方完颜亮据淮上,予从枢密行府于建康,尝致祷大江,能令虏不得渡者,当奏册为帝。泊事定,朝廷许如约。朱丞相汉章曰:“四读当一体,独帝江神,礼乎?”予曰:“惩劝之道,人神一也。彼洪河长淮,受国家祭把血食,不为不久,当胡骑之来,如行枕席,唯大江滔滔天险,坐遏巨敌之冲,使其百万束手倒戈而退,此其灵德阴功,于河、淮何如?自五岳进册之后,今蒋庙、陈果仁祠亦称之,江神之帝,于是为不汞矣。”朱公终以为不可,亦仅改两字。吁,可惜哉!
  徐凝诗徐凝以“瀑布界破青山”之句,东坡指为恶诗,故不为诗人所称说。予家有凝集,观其余篇,亦自有佳处,今漫纪数绝于此。《汉宫曲》云:“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萧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忆扬州》云:“萧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相思林》云:“远客远游新过岭,每逢芳树问芳名。长林遍是相思树,争遣愁人独自行。”《玩花》云:“一树梨花春向暮,雪枝残处怨风来。明朝渐校无多去,看到黄昏不欲回。”《将归江外辞韩侍郎》云:“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于自身归。”皆有情致,宜其见知于微之、乐大也。但俗子妄作乐天诗,缪为赏激,以起东坡之消耳。
  梅花横参今人梅花诗词,多用参横字,盖出柳子厚《龙城录》所载赵师雄事,然此实妄书,或以为刘无言所作也。其语云:“东方已白,月落参横。”且以冬半视之,黄昏时参已见,至丁夜则西没矣,安得将旦而横乎?秦少游诗:“月落参横画角哀,暗香消尽令人老。”承此误也。唯东坡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乃为精当。老杜有“城拥朝来客,天横醉后参”之句,以全篇考之,盖初秋所作也。
  致仕之失大夫七十而致事,谓之得谢,美名也。汉韦贤、薛广德、疏广、疏受,或县安车以示子孙,卖黄金以侈君赐,为荣多矣。至于龚胜、郑弘辈,亦诏策褒表,郡县存问,合于三代敬老之义。本朝尤重之,大臣告老,必宠以东宫师傅、侍从。耆艾若晁迥、孙奭、李柬之亦然。宣和以前,盖未有既死而方乞致仕者,南渡之后,故实散亡,于是朝奉、武翼郎以上,不以内外高卑,率为此举。其最甚而无理者,虽宰相辅臣,考终于位,其家发哀即服,降旨声钟给赙,既已阅日,方且为之告廷出命,纶书之中,不免有亲医药、介寿康之语。如秦太师、万俟丞相、陈鲁公、沈必先、王时亨、郑仲益是已。其在外者,非易簧属旷,不复有请,间千百人中有一二焉,则知与不知,骇惜其死,子弟游宦远地,往往饮泣不宁,谒急奔命,故及无事日,不敢为之。绍兴二十九年,予为吏部郎,因轮对,奏言:“乞令吏部立法,自今日以往,当得致仕恩泽之人物故者,即以告所在州,州上省部,然后夷考其平生,非有赃私过恶于式有累者,辄官其后人。若真能陈义引年,或辞荣知止者,乞厚其节礼,以厉风俗,贤于率天下为伪也。”太上览奏欣纳曰:“朕记得此事之废,方四十年,当如卿语。”既下三省,诸公多以为是,而首相汤歧公独难之,其议遂寝,今不复可正云。
  南班宗室南班宗室,自来只以本官奉朝请。自隆兴以后,始带宫观使及提举。今嗣濮王、永阳、恩平、安定王以下皆然,非制也。
  省郎称谓除省郎者,初降旨挥,但云:“除某部郎官。”盖以知州资序者,当为郎中,不及者为员外郎。及吏部拟告身细衔,则始直书之。其兼权者,初云“权某部郎官”,洎入衔及文书,皆曰“权员外郎”,已是他部郎中,则曰“权郎中”。至绍兴末,冯方以馆职摄吏部,欲为异,则系衔曰:“兼权尚书吏部郎官。”予尝叩其说,冯曰:“所被省割只言‘权郎官’,故不敢耳。”予曰:“省札中岂有‘尚书’二字乎?”冯无以对,然讫不肯改。自后相承效之,至今告命及符碟所书,亦云“权郎官”,固已甚野,至于尚左、侍右之名,遂入除目,皆小吏不谙熟故事,驯以致然,书之记注,为不美耳。水衡都尉二事龚遂为渤海太守,宣帝召之,议曹王生愿从,遂不忍逆。及引入宫,王生随后呼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渤海,宜曰:‘皆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遂受其言。上果问以治状,遂对如王生言。天子悦其有让,笑曰:“君安得长者之言而称之?”遂曰:“乃臣议曹教戒臣也。”上拜遂水衡都尉,以王生为丞。予谓遂之治郡,功效着明,宣帝不以为赏,而顾悦其佞词乎!宜其起王成胶东之伪也。褚先生于《史记》中又载武帝时,召北海太守,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自请与太守俱。太守入宫,王先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曰何哉?”守曰:“选择贤材,各任之以其能,赏异等,罚不肖。”王先生曰:“是自誉自伐功,不可也。愿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如其言。武帝大笑,曰:“安得长者之言而称之,安所受之?”对曰:“受之文学卒史。”于是以太守为水衡都尉,王先生为丞。二事不应相类如此,疑即龚遂,而褚误书也。
  程婴杵臼《春秋》于鲁成公八年书晋杀赵同、赵括,于十年书晋景公卒。相去二年。而《史记》乃有屠岸贾欲灭赵氏,程婴、公孙杵臼共匿赵孤,十五年景公复立赵武之说。以年世考之,则自同、括死后,景公又卒,厉公立八年而弑,悼公立又五年矣,其乖妄如是。婴、杵臼之事,乃战国侠士刺客所为,春秋时风俗无此也。元丰中,吴处厚以皇嗣未立,上书乞立二人庙,访求其墓,优加封爵,敕令河东路访寻遗迹,得其家于练州太平县。诏封婴为成信侯,杵臼为忠智侯,庙食于练。后又以为韩厥存赵,追封为公。三人皆以春秋词于柞德庙。且自晋景公至元丰,千六百五十年矣,古先圣帝、明王之墓,尚不可考,区区二士,岂复有兆域所在乎?绦郡以朝命所访,姑指他丘垄为之词以塞责耳。此事之必不然者也。处厚之书进御,即除将作丞,扭于出位陈言以得宠禄,遂有讦蔡新州十诗之事,所获几何,贻笑无极,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