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续笔

   
   中山宜阳
   战国事杂出于诸书,故有不可考信者。魏文侯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故任座云:“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翟璜云:“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李克。”而《赵世家》书武灵王以中山负齐之强,侵暴其地,锐欲报之。至于变胡服,习骑射,累年乃与齐、燕共灭之,迁其王于肤施。此去魏文侯时已百年,中山不应既亡而复存,且肤施属上郡,本魏地,为秦所取,非赵可得而置他人,诚不可晓。惟《乐毅传》云,“魏取中山,后中山复国,赵复灭之。”《史记六国表》:“威烈王十二年,中山武公初立。”徐广曰:“周定王之孙,西周桓公之子。”此尤不然,宜阳于韩为大县,显王三十四年,秦伐韩,拔之。故屈宜臼云:“前年秦拔宜阳。正是昭侯时。历宣惠王、襄王,而秦甘茂又拔宜阳,相去几三十年,得非韩尝失此邑,既而复取之乎?
   
   相六畜
   《庄子》载徐无鬼见魏武侯,告之以相狗、马。《荀子》论坚白同异云:“曾不如好相鸡、狗之可以为名也。”《史记》褚先生于《日者传》后云:“黄直,丈夫也,陈君夫,妇人也,以相马立名天下。留长孺以相彘立名。荣阳褚氏以相牛立名。皆有高世绝人之风。”今时相马者间有之,相牛者殆绝,所谓鸡、狗、彘者,不复闻之矣。刘向《七略相六畜》三十八卷,谓骨法之度数,今无一存。
   
   卜筮不同
   《洪范》七稽疑,择建立卜篮人,有“龟从,筮逆”之说。《礼记》:“卜筮不相袭。”谓卜不吉,则又筮,筮不吉,则又卜,以为渎龟笑。《左传》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鲁穆姜徙居东宫,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杜预注云:“《周礼》大卜掌三《易》,杂用《连山》、《归藏》,二《易》皆以七、八为占,故言遇《艮》之八。史疑古《易》遇八为不利,故更以《周易》占,变爻得《随》卦也。”汉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取妇乎?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辩讼不决,以状闻。制曰:“避诸死忌,以五行为主。”则历卜诸家,自古盖不同矣。唐吕才作《广济阴阳百忌历》,世多用之。近又有《三历会同集》,搜罗详尽。姑以择日一事论之,一年三百六十日,若泥而不通,殆无一日可用也。
   
   日者
   《墨子》书《贵义》篇云:“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若子之言,不可用也。’”《史记》作《日者列传》,盖本于此。徐广曰:“古人占候卜筮,通谓之日者。”如以五行所直之日而杀其方龙,不知其旨安在,亦可谓怪矣。
   
   柳子厚党叔文
   柳子厚、刘梦得,皆坐王叔文党废黜。刘颇饰非解谤,而柳独不然。其《答许孟容书》云:“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迸者,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恣怨讟,诋诃万状,尽为敌仇。”及为叔文母刘夫人墓铭,极其称诵,谓:“叔文坚明直亮,有文武之用。待诏禁中,道合储后。献可替否,有康粥调护之勤。讦谟定命,有扶翼经纬之绩。将明出纳,有弥纶通变之劳。内赞谟画,不废其位。利安之道,将施于人。而夫人终于堂,知道之士,为苍生借焉!”其语如此。梦得自作传云:“顺宗即位时,有寒俊王叔文以善奔棋得通籍博望,因间隙得言及时事,上大奇之。叔文自言猛之后,有远祖风,唯吕温、李景俭、柳宗元以为信。然三子皆与予厚善,日夕过,言其能。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既得用,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上素被疾,诏下内禅,宫掖事秘,功归贵臣,于是叔文贬死。”韩退之于两人为执友,至修《顺宗实录》,直书其事云:“叔文密结有当时名欲侥幸而速进者刘禹锡、柳宗元等十数人,定为死交,踪迹诡秘。既得志,刘、柳主谋议唱和,采听外事。及败,其党皆斥逐。”此论切当,虽朋友之义,不能以少蔽也。
   
   汉武心术
   《史记龟策传》:“今上即位,博开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通一技之士咸得自效。数年之间,太卜大集。会上欲击匈奴,西攘大宛,南收百越,卜篮至预见表象,先图其利。及猛将推锋执节,获胜于彼,而蓍龟时日亦有力于此。上尤加意,赏赐至或数千万。如丘子明之属,富溢贵宠,倾于朝廷。至以卜筮射蛊道,巫蛊时或颇中。素有毗睚不快,因公行诛,恣意所伤,以破族灭门者,不可胜数。百僚荡恐,皆曰龟策能言。后事觉好穷,亦诛三族。”《汉书音义》,以为史迁没后十篇阙,有录无书。元、成之间,褚先生补阙,言辞鄙陋,《日者》、《龟策列传》在焉。故后人颇薄其书。然此卷首言“今上即位”,则是史迁指武帝,其载巫蛊之冤如是。今之论议者,略不及之。《资治通鉴》亦弃不取,使丘子明之恶,不复著见。此由武帝博采异端,驯致斯祸。倘心术趋于正当,不如是之酷也。
   
   禁天高之称
   周宣帝自称天元皇帝,不听人有天、高、上、大之称。官名有犯,皆改之。改姓高者为姜,九族称高祖者为长祖。政和中,禁中外不许以龙、天、君、玉、帝、上、圣、皇等为名字。于是毛友龙但名友;叶天将但名将;乐天作但名作;句龙如渊但名句如渊;卫上达赐名仲达;葛君仲改为师仲;方天任为大任;方天若为元若;余圣求为应求;周纲字君举,改曰元举;程振字伯玉,改曰伯起;程脩亦字伯玉,改曰伯禹;张读字圣行,改曰彦行。盖蔡京当国,遏绝史学,故无有知周事者。宣和七年七月,手诏以昨臣僚建请,士庶名字有犯天、玉、君、圣及主字者悉禁,既非上帝名讳,又无经据,谄佞不根,贻讥后世,罢之。
   
   宣和冗官
   宣和元年,蔡京将去相位,臣僚方疏官僚冗滥之敝,大略云:“自去年七月至今年三月,迁官论赏者五千余人。如:辰州招弓弩手,而枢密院支差房推恩者八十四人;兖州升为府,而三省兵房推恩者三百三十六人。至有入仕才二年,而转十官者。今吏部两选朝奉大夫至朝请大夫六百五十五员,横行右武大夫至通侍二百二十九员,修武郎至武功大夫六千九百九十一员,小使臣二万三千七百余员,选人一万六千五百余员。吏员猥冗,差注不行。”诏三省枢密院令遵守成法。然此诏以四月庚子下,而明日辛丑以赏西睡诛讨之功,太师蔡京,宰相余深、王黼,知枢密院邓洵武,各与一子官,执政皆迁秩。天子命令如是即日废格之,京之罪恶至矣!
   卷第五(十三则)
   秦隋之恶
   自三代讫于五季,为天下君而得罪于民,为万世所麾斥者,莫若秦与隋,岂二氏之恶浮于桀、纣哉?盖秦之后即为汉,隋之后即为唐,皆享国久长。一时论议之臣,指引前世,必首及之,信而有征,是以其事暴白于方来,弥远弥彰而不可盖也。尝试哀举之。
     张耳曰:“秦为乱政虐刑,残灭天下,北为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头会箕敛,重以苛法,使父子不相聊。”张良曰:“秦为无道,故沛公得入关,为天下除残去贼。”陆贾曰:“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赢氏。”王卫尉曰:“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张释之曰:“秦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以故不闻其过,陵夷至于二世,天下土崩。”贾山借秦为喻曰:“为宫室之丽,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为驰道之丽,后世不得邪径而托足,为葬埋之丽,后世不得蓬颗而托葬。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雠,天下已坏而弗自知,身死才数月耳,而宗庙灭绝。”贾谊曰:“商君遗礼谊,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灭四维而不张,君臣乖乱,六亲殃戮,万民离叛,社稷为虚。”又曰:“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今日即位,明日射人,其视杀人若刈草菅然。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晁错曰:“秦发卒戍边,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陈胜首倡,天下从之如流水。”又曰:“任不肖而信谗贼,民力罢尽,矜奋自贤,法令烦僭,刑罚暴酷,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绝祀亡世。”董仲舒曰:“秦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圣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又曰:“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赋敛亡度,竭民财力,群盗并起,死者相望,而奸不息。”淮南王安曰:“秦使尉屠瞧攻越,凿渠通道,旷日引久,发谪戍以备之,往者莫反,亡逃相从,群为盗贼。于是山东之难始兴。”吾丘寿王曰:“秦废王道,立私议,去仁恩而任刑戮,至于赭衣塞路,群盗满山。”主父偃曰:“秦任战胜之威,功齐三代,务胜不休,暴兵露师,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死者相望,天下始叛。”徐乐曰:“秦之末世,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此之谓土崩。”严安曰:“秦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为知巧权利者进,笃厚忠正者退。法严令苛,意广心逸。兵祸北结于胡,南挂于越,宿兵于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天下大畔,灭世绝祀。”司马相如曰:“二世持身不谨,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宗庙灭绝。”伍被曰:“秦为无道;百姓欲为乱者十室而五。使徐福入海,欲为乱者十室而六。使尉佗攻百越,欲为乱者十室而七。作阿房之宫,欲为乱者十室而八。”路温舒曰:“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贾捐之曰:“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天下溃畔,祸卒在于二世之末。”刘向曰:“始皇葬于骊山,下锢三泉,多杀宫人,生埋工匠,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反之。”梅福曰:“秦为无道,削仲尼之迹,绝周公之轨,礼坏乐崩,王道不通,张诽谤之网,以为汉驱除。”谷永曰:“秦所以二世十六年而亡者,养生泰奢,奉终泰厚也。”刘歆曰:“燔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是古之罪,道术由是遂灭。”凡汉人之论秦恶者如此。
     唐高祖曰:“隋氏以主骄臣谄亡天下。”孙伏伽曰:“隋以恶闻其过亡天下。”《薛收传》:“秦王平洛阳,观隋宫室,叹曰:‘炀帝无道,殚人力以事夸侈。’收曰:‘后主奢虐是矜,死一夫之手,为后世笑。’”张元素曰:“自古未有如隋乱者,得非君自专、法日乱乎?造乾阳殿,伐木于豫章,一材之费,已数十万工。乾阳毕功,隋人解体。”魏征曰:“炀帝信虞世基,贼遍天下而不得闻。”又曰:“隋唯责不献食,或供奉不精,为此无限,而至于亡。方其未乱,自谓必无乱,未亡,自谓必不亡。所以甲兵亟动,徭役不息。”又曰:“恃其富强,不虞后患,役万物以自奉养,子女玉帛是求,宫室台谢是饰。外示威重,内行险忌,上下相蒙,人不堪命,以致陨匹夫之手。”又曰:“文帝骄其诸子,使至夷灭。”马周曰:“贮积者固有国之常,要当人有余力而后收之,岂人劳而强敛之以资寇邪?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积布帛东都,而王世充据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陈子昂曰:“炀帝恃四海之富,凿渠决河,疲生人之力,中国之难起,身死人手,宗庙为墟。”杨相如曰:“炀帝自恃其强,不忧时政。言同尧、舜,迹如桀、纣,举天下之大,一掷弃之。”吴兢曰:“炀帝骄矜自负,以为尧、舜莫己若,而讳亡憎谏。乃曰:‘有谏我者,当时不杀,后必杀之。’自是謇谔之士去而不顾,外虽有变,朝臣钳口,帝不知也。”柳宗元曰:“隋氏环四海以为鼎,跨九垠以为炉,爨以毒燎,煽以虐焰,沸涌的烂,号呼腾蹈。”李珏曰:“隋文帝劳于小务,以疑待下,故二世而亡。”凡唐人之论隋恶者如此。
   
   汉唐二武
   东坡云:“古之君子,必忧治世而危明主,明主有绝人之资,而治世无可畏之防。”美哉斯言!汉之武帝,唐之武后,不可谓不明,而巫蛊之祸,罗织之狱,天下涂炭,后妃公卿,交臂就戮,后世闻二武之名,则憎恶之。蔡确作诗,用郝甑山上元间事,宣仁谓以吾比武后;苏辙用武帝奢侈穷兵虚耗海内为谏疏,哲宗谓至引汉武上方先朝。皆以之得罪。人君之立政,可不监兹!
   
   玉川子
   韩退之《寄卢仝》诗云:“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每骑屋山下窥瞰,浑舍惊怕走折趾。立召贼曹呼五百,尽取鼠辈尸诸市。”夫奸盗固不义,然必有谓而发,非贪慕货财,则挑暴子女。如玉川之贫,至于邻僧乞米,隔墙居者岂不知之?若为色而动,窥见室家之好,是以一赤脚老婢陨命也,恶少可谓枉著一死。予读韩诗至此,不觉失笑。仝集中《有所思》一篇,其略云:“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则其风味殊不浅,韩诗当亦含讥讽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