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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窗闲话
一日,大将军来与沈共膳。饭中有完谷,沈出之。大将军见,回首示护卫意,护卫去,未几献首阶前,曰:“庖人拣米不净,已斩之矣。”沈不胜惊愕,视大将军,谈笑自若,不得不勉强承欢。逾月,沈忆家中所需,欲支修金。与苍头商之,苍头曰:“需若干,请作书呈大将军。”沈请数十金,连家书送去。苍头回日。“已如命奇江南矣。”未几,大将军奉旨征西夷,来辞沈曰:“先生之品学,予所敬佩。今予承命西征,未稔何年葳事,敬以幼子属先生,有不率教者笃责之,勿弃之而去。予旋师之日,当有以报先生也。”沈唯唯。大将军去后,沈欲出访友,阍者拒曰,“府中出入,皆有载籍,按月录报。大将军在时,先生足不出户,今忽有是,恐贻奴辈性命之忧。可已则已,乞哀怜之。”沈知大将军家法严,遂不果出。次年应会试,亦为阍者哀祈而止。沈愤欲告归,又不敢拂大将军命。所幸四季衣服屡为更新,而小衣十日一新。至肴馔,则翻新出奇,总无恒品,不第丰腆而已。若闷时,苍头望见颜色,即传府中男女名优赴园演剧,为先生排遣,则又乐而安之。荏苒三年,屡有信致家中,未得一回书,深以父母妻子为念。委婉致意大将军,得还书,意甚款洽,言亦谦退,惟云予报捷在迩,请先生姑俟,晤商可也。又半载,大将军献俘还阙,圣驾郊迎。公事毕,入视先生,欢然道故,并谢勤劳之意,沈未敢骤辞。
一日,登假山闲步,忽闻哀痛之声,问童曰:“此声何来?”童曰:“将军凯旋后,在厅事考功过定赏罚耳。”沈曰:“得窥探否?”童不敢违,引之往,潜伏厅后窃视。见大将军高坐,庭下甲士森列,所执刀斧之光耀目。两旁司官按籍论功过,其功多者,立易以应升之品服,酌酒赐坐;其过多者,大将军面数之,曰某战汝失机宜,某事承办不力,应斩。任其哀吁不顾也。护卫即洗剥其衣,推出门外,砍首以献。惟是大将军严刻,罚多赏少,悲嚎不绝。沈观之惨甚,不觉首触门屏而倒。大将军微闻之,事毕退视厅后,见先生倒卧于地,数童扶之不起。大将军亲挠之入室,慰令安卧,唤仆速取安神丸,以参汤服之。从容问曰:“谁告先生,俾惊怯也?”沈思大将军威严,不敢实告,因徐曰:“闻公子之言。”以其爱子之心,则无所责罚。大将军唯而去。忽有仆妇怆惶入室,跪告曰:“公子干犯先生,大将军裸而鞭之将毙矣。奉夫人命,求先生速救之。”沈愕然曰:“我不能入内室,其奈之何?”妇曰:“只须先生命苍头往唤公子,则大将军不能不释。”沈如教,苍头负公子来,恹恹欲绝。沈抚之遍体皆伤,泣曰:“我冤汝矣。”命苍头携公子卧具来。与之同榻,虑大将军怒犹未息也。
逾月,乘大将军欢悦,沈复以归宁为请。大将军曰:“先生孝思,予曷敢阻?”择日盛饯,大将军欲亲送出关,沈力辞,犹依依不舍,命公子代送。登程之际,后车数十乘,从者数十人,卿相咸设饯,行则卫士前驱,止则馆舍盛备,所历之都邑,自节使监司以下,迎送惟谨。至河干,则巨艘十余。沈意谓一肩行李,何用如许舟车,始问苍头,则以单纸进。默数之,凡几年所备之衣笥及书室中所陈之物,无论书籍古玩,无不载来。沈笑谓苍头曰:“误矣,是皆大将军之具,何可携归?”苍头曰:“大将军命,恐先生思念旧物,故悉举以赠。”沈感甚,意谓虽不得财,诸物犹值万计,半生无虑饥寒矣。及抵苏,则都督率百官迎于舟中,沈再拜以辞,曰:“予小子其敢劳上官?”众曰:“夫子为大将军上宾,我等其何敢亵?”辞众归,卫士拥护至第,则旧宅全非,门第轩昂,居然巨室。沈徘徊不敢入,是时观者如堵,邻叟谓曰:“封翁望郎君久矣,何不入室?”沈曰:“我家何在?”叟笑曰:“郎君开创大宅,而诿为不知也?”沈始敢入,迎于门者皆干仆,登堂则诰命辉煌,入室则父母衣四品服,俨然命卿。
沈趋魂膝下,问所由来,其父母诧曰:“汝自为之,何不自知?”沈实对以不觉之故,其父北向揖曰:“大将军成全汝,可谓再造之天矣。”因云:“某年方伯来,谓老夫曰奉大将军命,为翁改宅。遂去旧而廓充之。老夫曰宅大人稀,得毋寥寂?方伯即送仆婢若干人,并良田质库,以及陈设之物,无不毕具。旋得捷报日,汝从大将军西征,以军功得县令,屡次荐升,今为观察,老夫妇皆膺封典,惟虑汝在军前,悬悬而望,今汝归来,举宅大庆矣。”沈感极涕零,出见诸仆,数十人以次叩谒。一老苍头捧椟跪陈数籍,以告曰:“是皆田宅人丁契券之属,大将军命置者。老奴已经理数载矣,请郎君捡收,以便老奴带卫士等回都覆命也。”沈慰劳之,受籍计点,其值百万。乃启谢大将军,自此寂然,亦无回音。沈思大将军权势过甚,虑罹党祸,不敢出仕,称疾家居。
不数载,闻帝愠大将军,迁谪吴地,百官交章劾其肆横状,帝震怒,命削职拿问。过苏郡,沈贿通缇骑,潜入舟中,抚大将军而泣。大将军笑曰:“大丈夫视死如归,予即不法,实无悖逆。第上怒不解,予固不望生还。况予以儒生起家,权势倾百寮,享用逾万乘,得无盈满之诛乎?惟幼子托先生青目。”沈唯唯,纳赆千缗不受。入都,帝廷鞫之,皆承赐缳首,籍其家,诸子弟皆遣戍远方,为怨家所灭。其幼子因无职名得以脱漏。沈闻之,不胜悲感。是夜,突有北来流丐二人,入宅求见。阍者与之钱不受,丐曰:“但得一晤主人,死亦无憾。”沈出视之,即老苍头与公子也,相对恸绝。遂匿以为子,以存大将军之后。
无真叟
浙人章生,在闽游幕,应台湾县之聘,司征收,偕渡重洋。方其入署时,同事者欺其木讷。凡宽房畅室可以栖止者,皆为占去,章生几无息肩地。主人悯之,让居二堂左个,喧嚣甚,独步后圃,以散其心。见岑楼三间,左右有厢,环以短垣,地极幽雅,而寂无人居。叩其关,则锁闭坚固,莫知其故。徘徊间,有汲井入至,咨询其缘,始知楼为狐仙供奉之所,无敢擅入者,惟主人行香,一开即闭。章生年已六旬,向习庄老,好谈清静,亦无所畏忌,今得其地,岂肯舍旃,急与主人谋迁,许之。遂启关粪除,以安卧榻于层楼之下,寓仆于厢。肃具衣冠,焚香登梯,见楼上清洁无尘,中设一几,一牌书“无真仙人之位”。章生再拜,致敬而祷曰:“弟子某游幕至此,与仙有缘,寄托宇下,伏祈庇佑,如蒙不弃,下愚某亦好道,维冀开其茅塞,诏以自新,则感受慈恩,益无既极。”自此安居楼下,从公无扰。朔望,则具鸡子清酒再申前祝,积诚不懈。虽无形迹,而风清月朗,则闻履声橐橐,自楼而下,或散步中庭,或推门径去。章生益朝夕致虔,哀祝前词。
半载余,时值中秋,天朗气清。是夜设几席于院落,樽酒盘飧,将欲独酌。忽一杯旋转,自移至对座而定,章生见而喜,急具衣冠拜请曰:“仙人果怜下愚,来格来飨,某敢侍坐。”亦举一杯敬谨酬酢,则无音响。又夜,独坐房中,忽一座自移相并。章生益喜曰:“仙人来矣。”亟向座拜迎,亦无他异。章生悟曰:“仙人屡顾而不接洽者,必因有仆在侧,恐泄其机耳。”次夜,托故遣仆他室卧,闭门而敦请,忽座上有人言曰:“先生可谓诚矣,老朽久鉴贤衷,惟不敢稍示异迹,以贻人口实耳。今吾两人相对,可无他虑。请言其志。”章生耸然曰:“下愚久幕仙道而无所遇,意谓黄庭道德诸经,皆古之寓言耳。今坐对仙人,是必真实无妄,请明以教我。”对座笑曰:“老朽道号无真,而先生欲真之,奈何?”章生曰:“请问无真之义?”对座曰:“即如目前之房屋器具真矣,百年后安在耶?父子夫妇真矣,瞑目后何有耶?世人惟其认真即为真,累六欲得以牵之,三毒得以制之,老朽无此,故无牵制,不过一闲散汉。尊之曰仙人,则吾岂敢?请以无真叟唤吾可也。”章生曰:“叟为何朝人,以何成道,因何不居山林而溷迹坐寰?请言其故。”叟曰:“吾曾见宋高宗南渡,至今五百余年矣。自天台得道后,奉天狐命派司是邑印信,故不得不居此耳。”章生曰:“凡有衙门,即有印信,其尽仙人司之耶?”曳曰:“然。”章生曰:“何衙署中有彰彰供奉者,有默默无闻者?”叟曰:“道蕴有浅深,故灵应亦有隐显。如世之官长有能有拙,其能者赫赫争先,其拙者事事退后,亦由此理。”自是遂成相与,无夕不聚。凡章生有忧喜事,必预报之;有过失处,必规劝之。俨然哲友。
时因主人酬神演剧,优伶数十辈争媚幕中人,有亚禄者,年已冠,虽色艺未衰,而人皆嬖宠幼稚,禄竞无颜,郁郁不得志。叟劝章生厚结之,章生虽非所好,因叟意,特爱怜之。自愧缠头不丰,而亚禄时有请乞,姑漫应之。方无所设措,而探诸床头,则必随意得物,以与亚禄。禄竟与诸稚伶争胜,有过之无不及。禄感章生甚,未几剧散,亚禄不知所往,而章生亦不置意。越三载,叟忽谓章生曰:“吾将告别,卜居贵乡西湖之隩。”章生曰:“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印既无恙,奚可舍去?”叟曰:“印将舍吾,非吾离印。”章生讶曰:“何谓也?”叟曰:“足下日暮途穷,不思归故乡,而追问他人闲事?”章生曰:“予非不愿归,奈官场习惯,觉家乡之饮食起居,皆不能如意。迟迟吾行,职是故也。”叟叹曰:“数耶,数耶,老朽竟无可如何耶?今有一物相赠,务必随带勿离,亦可幸免。”飞一纸下,章生拾视,乃绍兴客之贩酒票也。章生莫知所以,以敬叟故,作囊佩诸内体,因请叟一显其形,以志别,叟诺。次夜,设果席于楼上,遣从闭户,闻叟唤入,则睹一老者,圆面大耳,碧眼方瞳,髯发皓白,着古衣冠,笑容相迎。于是举杯欢饮,章生醉卧而叟逝矣。
未几林逆起事,攻城将殆,章生易厮役之衣履,随难中人遁,被林之党匪擒得,献俘堂下。林审之曰:“汝非土著,必官之亲故,伪装而逃者。”章生闻道破其情,陡然失色,一词莫措。林叱斩之,左右应声如雷,方欲趋缚,忽林逆后有俊俏后生急步下观,半跪启林曰:“勿斩好人,此章长者,小人素识,系浙产而在台贸易者,被官负其资,本困守于此,不识大王天威,故吓禁不能言耳。”林命搜其身,左右索得酒票一纸以献,林曰:“是沽客也。宥之,命截其发,以随吾军。”于是章生得命,为卒伍之厮养,不能自脱。数月,忽闻传呼曰:“亚将军阅兵至。”卒伍皆跪迎,章亦随跪,见骑从如云,马上一年少将军,戎装而妩媚。见章生,叱从人缚去。章又惶急将死,至辕门,掷而入。将军叱退从人,免胄而下,曰:“章先生识亚禄否?禄受先生惠,欲图报者久矣。今两遇先生,始得伸禄之愿,亦属天幸,请先生居禄帐下,觅便遣送。”章乃询禄何以至是,曰:“禄与林王有旧,别后相招,追随左右,于今三年,颇邀宠眷。”章以林必无成,劝禄同逸。禄曰:“是亦知之,但林王顾我厚,不忍舍耳。”未几拔章为亲军,与之旅资,遣赴闽城为细作,遂得渡台而归。
芗厈曰:章生之所交者,狐也,兔也,皆兽其体而人其心,故藉以免于大难。吾不知世之与人其体兽其心者相处,不必假林逆之刀而杀之矣。噫,交游者其慎诸。
磁州地震记
维道光岁在庚寅,闰四月二十有二日戌刻,磁之人或甫晚餐,或已宴息,忽大声雷吼,从东南来,莫测其自天自地,如人在鼓中,逢逢四击。方骇愕间,有若千军涌溃,万马奔腾,而地皆震荡矣。人咸争先恐后,扶老携幼,走避空旷之区。亦如驾轻舟、涉江海而遇飓风,上下簸扬浮沉。倏忽俄顷间,屋字倾颓,砖瓦雨下,木石飘舞,飞灰蔽空。惟闻男嚎女啼,呼父母唤妻孥之声,与夫牛马惊嘶,鸡犬叫号,喧哗嘈杂,莫辨谁何。夜半稍息,复哀声四起,相传覆屋之内、颓垣之下,裂首破腹、折骨残支者比比皆是。以是内外抢呼,遐迩悲恸也。黎明,睹城郭庙宇及官私房舍,无一存者。地多坼裂,方圆长阔寻丈不等,均涌黑水、挟细砂,泛滥于道,而井泉反涸。于是山陵分崩,河渠翻凸,桥梁尽折,茔墓皆平,村庄道路不复可辨。二十三日戌刻,复大动,人皆野处,依树为栖。树拔则人物佥滚,男妇互撞,衣裳颠倒,疏戚溷淆。惟有架席作庐,掘地为灶,聊以食息,然而骨肉莫能顾,朝夕不相保,凄凄戚戚,惛惛懞懞,无复人寰气象矣。旬月间,犹或时动时止,其地蹈之皆作空声,甚有软如绵浮如沙者,其人则心胆俱碎,面目尽黑,稍一动摇,无不相抱恸泣,俯伏待毙。所谓民不聊生者,莫此为甚。钦惟圣天子视民如伤,恩纶叠沛,恤死赈生,葺城建宅,而群黎于是乎大定。惟坤土坚刚之气未复,间或震动,于今三年云。
黄湘筠云:笔如环转,备极形容,披读一过,宛如目睹情形,使我心胆俱碎,所谓绘风有色,绘水有声者。
神童
神童某,不知何许人。其父为鹾商伙,负商千金,家贫无偿,托疾卧。商频来索,不过缓延而已。然积久难复,郁郁真病矣。神童时年七岁,母卒,仅依其父。每见父忧愁郁结,童亦咄咄书空,忽大笑曰:“阿翁无忧,儿有法退此债,且能使之助我家。”其父曰:“童子何知,大言不惭?”童曰:“无法可施之际,请尝试之,如其不效,不过儿戏而已,人不深责也。请与我床头钱一贯以图之,其法效,方敢告翁知也。”其父因爱怜故,姑听之。童携钱去,邻舍有为优者,予之钱曰:“后日汝装魁星像,潜我房中,有客推门,则一显其形,隐我身畔。客去,则我遣汝卸装归。”优诺之。童谓其父曰:“后日商主来,翁告以昨遣儿告贷亲友,有允诺者,不知何日送来,应问儿。翁即呼儿。儿高声读,若不闻也者。商必亲过儿舍,则遣之之法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