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窗闲话

  
  芗厈曰:由上三则观之,可见定命之理竟无可动移也。乃前明袁了凡先生有《立命篇》曰:先生以皇极数推算,命该廪贡,得尹无子,寿止五十三。遇云谷禅师授以功过格、准提咒。一意行善,至一万六千余条。登科发甲,官县令,且有子,寿至七旬余。然则趋吉避凶,凿然有据。祸福自己求之,岂妄言哉?吾愿世之君子,不可如前三人之为数缚,当效了凡先生修身立命,超出数外,岂非豪杰之士乎?
  
  一技养生
  
  吾乡有钟生者,业医。无人延请,偃蹇不堪。乃赴豫投亲戚之出仕者。其戚系闲曹,又未补缺,钟依之糊口而已。六月间,豫抚太夫人疾急,医皆束手。属员来见,必问有南医否,其戚以钟对。中丞命即召之,其戚谆嘱小心,钟唯唯而去。中丞延入卧室,见窗户皆闭,大生炉火,热不可耐。太夫人犹衣棉,且覆以棉衾。钟诊之,无脉。出谓中丞曰:“太夫人阳伏于内,阴见于外。当此大暑之时,必先去火开窗,并去棉衾,则脉必复。脉复乃可定方也。”中丞曰:“前医无言及此者,先生高明。”乃从之。未几,太夫人索饮,中丞大悦曰:“我母不言已二日矣,今依先生法,竟大苏醒。”复请诊视。钟诊之得脉,以藿香正气汤饮之,立痊。太夫人悦,命留在署,欲官之。为之报捐未入流,奏留豫省,充文巡捕。中丞言听计从,因此获财无算。
  
  又张生系鹾商子,一无所长,惟好口腹。广搜古今食谱而准酌之,烹调甚精。未几父死业败,室人交谪,暂避武林,寓吕祖阁。阁前树木茂盛,有亭纳凉甚适。阁之左有大宅,系候补太守公馆,其仆从暇即来亭内坐谈,以是识张。数日间,闻太守盛怒,鞭扑家人,骂詈无已。其仆亦有时来,皆楚囚相对,非复从前畅快矣。张偶询之,一仆告曰:“主人蜀之富族,纳资得官。所好者精馔,有得意庖人偕来,日前中暑而死。主命我辈觅人,不如意则挞举荐者。连挞多人,皆不敢引进矣。又詈我等无良心,必欲饿死主人也,故嚷嚷不绝。不意偌大郡城,寻不出一善庖者。我辈命该绝矣。”同辈皆咨嗟叹息。张微晒曰:“我以为有大事也,故如此盛怒。区区者何地无之,君等诚不善觅耳。”仆曰:“然则先生能之乎?”张曰:“未识汝主果知味否?”众仆皆喜曰:“我等姑耐一顿皮鞭,请试为之。”乃具应用之物交张,成四簋。夕飧进之,其香始升,不觉触鼻。太守曰:“何来此味?”试尝而甘之,大啖饱食。呼仆问所从来。仆告之故,立命传见。张曰:“我非庖人,因图馆寓此,行将归矣。岂为人作厨下媪哉?”仆复命。太守曰:“客何能,欲修金若干?肯为我庖人指点,我必延之。汝等善为我词,不可失此人也。”仆又往商,张曰:“汝主必欲留我,岁修三百金,亲来聘请,为司帐房兼督庖厨可也。”
  
  众仆惟恐失之,急为办行李衣装复命。太守往拜,订交,一一如约,相得甚欢。未几,太守得缺,张为司总,加修至千金。因此起家。
  
  又有妇人善哭者,无端发声,闻者泪下。南俗富贵之家凡有丧,吊客来不绝,内帏须终日哭。主妇力不逮,或荐此妇代哭,能日夜不绝声。吊者闻其哀甚,佥称主妇孝。于是有丧之家争延之,通邑无二人。故鲜暇日,亦得小康。
  
  芗厈曰:人既不能上达,必习一长一技,以为仰事俯育之资。否则,妄想求财,我不知渠何所藉。或曰:前三人亦命应如此,不然,饱学秀才埋没在蒙馆中者不知凡几。一长一技,更何足道哉?余曰:如君言误人不浅,若无所凭藉而待命,天其雨金雨粟乎?非所以励中人也。
  
  昔有袜匠,业甚兴隆,晚年得子爱如珍宝。年将及冠,犹不使学事业。亲友皆劝之,匠曰:“有命存也。”故人皆戏呼之曰袜公子。时有推五星者曰张铁口,名卓卓。匠使推其子命,铁口曰:“此大富造也。行年三十,家资五百万。我在贵邑推命多矣,无出其右者。”书单与之。匠大悦,归使其妻以锦作囊,纳单其中,悬于其子胸前曰:“无忘发财之年。”且以夸示亲友,益任其怠惰矣。为其子完姻后,匠夫妇相继亡。其子不能自立,所遗袜肆为其伙抵盗净尽,渐至夫妇相携行乞。惟日盼而立之年作富翁矣。至二十九岁,适遇大饥,人人不能自给,谁肯济丐。其人饿病于枯庙中将毙,忿谓其妻曰:“我不济矣,我之不习一业,以至此者,皆张铁口误我也。汝年少艾,不患无温饱日。我死后,汝号于市日,有能棺殓前夫者嫁之。谅必有人承值,殓时必以命单纳棺中,我将控于冥司,为妄谈命者戒。”遂殁。其妻如言改嫁而葬埋之。其人之魂见阎罗王,诉其冤苦,王为追铁口至,究之,铁口曰:“小人推命从无谬误,恐其八字不准,非小人之过矣。”王使判查降生簿,则其命运与单符合。王曰:“如此其财何在?”判又查应富簿,曰:“某应以贸易起家,已于降生之年交招财,利市二神矣。”王释铁口,使鬼卒押其人问二神,曰:“有之,某应以二十岁外渐成家业。吾神在三百六十行买卖中,查无其人,无从给付,恐其误习文学,则非吾所能主。已于某年月日送文帝去矣。”又押赴文昌宫,朱衣神曰:“有之,收财之日曾禀明帝君,请以数万金,准作科甲,出宰一方,以余财付之。乃历科以来,魁星在南北大小文场中查无其人,恐误习武,于某年月日送武帝去矣。”又押赴关帝庙,周将军曰:“有之,吾奉命巡武场,并无其人,恐误其发财之日,遂交转轮王处矣。”又押至第十殿,王命判检簿曰:“有之,因其人既不习文武,又不习商贾,无从给发,不得已饬交当方土地,埋藏其家,使掘地得之甚易。今犹未得,是土地之过也,请追问之。”乃召土地,曰:“小神领有此银,知其人已流落枯庙,即以其银埋在庙阶之下,无奈其人从不动土,且未曾扫地,欲雨给之,恐其不知暂避,误伤性命。正无法可施,今既来此,原财奉缴,以脱小神之累也。”王曰:“嗟乎,天下竟有如此怠惰之人,神亦不能福之,使其为人也,实害之也。然某前世之福泽尚在,无已,判作富贵家猫,眠锦绣而食膏粱,毋庸自力。且所见之财,亦千百万也。”故人而无能,不如为畜。
  
  第五卷
  
  六壬神课
  
  吾乡张君,鹾商子也。幼多病,故不甚读书,然敏甚,具慧解,书旨皆能领悟。及冠,自觉气禀甚弱,不愿婚娶。一日,在朋友案头见《大六壬》书,悦之求教。友曰:“我虽知此,不甚精。”遂以大略指示之。张携归学习,不忍释手,复购求他本以为揣摹。闻有秘本,不惜重价,不畏远道,务罗而致之。不售者,亲往手录。是以其书盈室,多人所不经见者。研精十载,忽大悟曰:“道不远人,非书所能该。”进束书不观,亦不肯为人决事。有时自露其机,则无不中。
  
  忽谓兄嫂曰:“此宅住不得矣,速往某亲戚家借寓,犹可及也。”兄曰:“宅乃祖遗,居此百余年,丰衣足食,人口平安,有何不美,而欲依亲戚家,不为人非笑耶?且迁宅不易,汝勿多言。”再三恳之,兄嫂执不可,张乃哀求其母曰:“十日不迁,儿为大不孝子。必见责于天而受祸也。”其母夙爱怜之,见惶迫之状出于至诚,谕长子迁居。迫于母命,往觅其戚假宅。戚果非笑之。然其家宅广人稀,乐亲戚之情话,允之。张君迫促速移,上下皆有怨言,若不闻也,督催益急。至九日,母尚在旧宅督理,张突负而趋,言勿惊老母者再。甫至戚家,喘息未定,人报左邻火发,延及张宅,顷刻荡然。而张氏之器用财贿无伤也。然后怨者德之。
  
  母与兄曰:“何不先言?”张曰:“天机不可预泄,然与先言何异耶?”
  
  一日,至其表兄王生家道贺。王曰:“无喜可贺。”张曰:“老兄长郎今科举孝廉,非大喜耶?”王曰:“弟言谅无谬。既来道贺,必得饮食。家中猝不及备,请往市肆可乎?”张曰可。同往至市,途遇一友,王邀偕往。入肆,饮毕送面来。张曰:“两碗足矣。何必三?”王曰:“三人也,岂可两?”张曰:“一人不得食也。”皆举箸笑曰:“今亦有错谬时乎?”言次,友家人来报,其母痰作几危,请速归。视友乃投箸而去。王曰:“弟毋乃仙乎?我等饭后速往友家探之。”张曰:“无伤,其母痧发,刻已愈矣。”食毕,余一碗,皆饱不能食。张曰:“卖之可也。”王曰:“何人肯买剩面?”张假笔书条曰:“为官事见官面,虎头人食此面。”王乃嘱肆主曰:“为我卖此面。”肆主笑诺之。果有一人头汗淋漓入座,急索凉面,肆主即以剩面与之,甚得。王徐问曰:“君高姓,何如此急急也?”其人曰:“我虞姓,为役所迫往见官,故需凉面。”速食而去。
  
  于是二人偕往友家。友出迎,问其母果发痧,绝而复苏。家人皆外出请医,二人渴甚,无人烹茶,张曰:“厨有大柿二,亦足解渴。”发寻之果得,分食二人而去。是年,王生子应大比归,往候。张君曰:“侄今果中式矣。我有一物遗君。”出匣,封志其固,曰:“捧归悬之,榜发后启视。不可预发,致我与君皆速祸也。”王敬谨携归,榜发拆视,内贮全榜一纸,报捷者来出录,比对无一误者。
  
  未几,张君疾作日甚,表兄卢翁虽市井中人,而朴诚方正,来视疾曰:“惜弟天生才智,不习正业,用心于无益之地,耗损心血成此危症,亦自悔乎?”张笑曰:“命之修短,天也。知数固死,不知亦死。与其昏昏,何如昭昭耶?”卢曰:“人虽传弟知未来事,是或可信,岂能洞见肺腑?”张曰:“弟请为兄决之,兄稍回避。”乃执笔操算,作单以匣封固,谓卢曰:“兄携回,晚开之。”卢如其言,归肆贸易,夜核帐后开封,则是日出入总帐一纸,厘毫不误,卢乃服,来谓张曰:“弟能如是,岂非仙乎?何以仙亦有疾,是所不解。”张曰:“仙则不能,惟六通已得其二,惜知之晚,而又自执其能,不得精进,以结内丹。天乎!假我数年,即成道矣。无如数尽于某月日。从此长别,不亦痛哉。”相向而泣,至日果卒。
  
  芗厈曰:书自圣经至杂艺,载当然而不载所以然。惟博闻强记,则左右逢源,一旦豁然贯通矣,小道可观,其张君之谓乎。然由一艺而追其极,皆道也。所患者自执其能而止,此张君之所以悔乎?
  
  文孝廉
  
  有陈孝廉者,家甚寒。贷亲友数十金入都会试,独行至王家营,以三十金雇车。两骡甚膘壮,车夫目立眉扬,挺胸凸肚,亦甚勇健。陈喜,意谓能速驰也。不意车夫横甚,甫入山东境,车价支讫。宿第三站时,入陈君室坐,借十金,如不给不能前。陈曰:“此地距都千有余里,安得多金济汝?果不能前,还我原价,另雇可也。”车夫曰:“长装短卸,向有行规。休想毫厘也,我不惯与小人乘,请辞。”商声纷争,陈君泣下。是室逼近上房,所寓亦会试新孝廉,大车五六辆,主仆十余人,方唤妓雅歌倩酒,闻攘攘声使仆询问。车夫曰:“我等算帐,何预汝事?”陈乃实诉所苦。仆入主出,携陈君去,叙科分,同年也。同行三孝廉,此君文姓,为主,谓陈曰:“兄独行踽踽,宜为小人所侮。我闻车夫甚横,当教戒之。”立呼车夫入曰:“汝何敢与客争?”车夫曰:“小人贫困无聊,故为人仆,不过向客假数金耳,不意其肆咆哮也。”文孝廉曰:“果为是,我假汝十金,明日随帮早行,不许再有后言矣。”车夫唯唯。五鼓开行,使陈君车在文前。
  
  行不过二十里,车夫趋狭路疾驰,陈觉有异,始则喝问,继以哀求,车夫曰:“今日之事我为政,汝尚有同年友相助耶?”时文孝廉仆见陈车斜驰去,告主人。文目:“是不怀好意。”疾跃出车,解骖乘健骡,不鞍而驰之。车夫有觉追者,奋力鞭两骡。而文驰已及,以一足踹车辕,两骡寸步不能移,以一手提车夫掷地,飞身踏其背,夺鞭,鞭之数百。车夫哀号求恕,陈君下车为之缓颊,而后释之,使陈还坐。而己坐辕上,押送回大路。谓车夫曰:“我虽文士,而习武功,无论汝一人二骡,能止之不足奇。汝观我以两手倒挽五六套大车,可使逆行。”试之果然。车夫咋舌,始畏惧不敢荫异志。相随入都,还文孝廉所借之银而去。陈君感甚,曰:“兄神力无敌于天下,生成乎?抑练习乎?”文曰:“此《易筋经》法也,其书具在,勉习之无所不可,人自不为耳。”从此相得甚欢,遂成莫逆。
  
  芗厈曰:此入道之大端也。夫道,无所不可。养气,则至大至刚;养志,则修齐治平;养身,则合精气神为正一。可以飞升,可以拔宅。即《易筋经》一书,达摩传为入道基,非仅习勇力也。人配天地曰三才,其才本广大无伦,故儒家之明德,道家之三宝,释家之本觉、真心,人人共具,专其一而修之,圣贤仙佛惟人所愿,岂仅勇力乎哉?
  
  妖人邢大
  
  燕人邢大,幼失怙恃。年十七,艳丽过好女,因无事业,偃蹇不堪。里有洪大者,家小康。有龙阳之癖,亦无父母妻子。途遇邢,目逆而送之曰:“此天下尤物,可遇而不可求者。”尾至其家,见隤垣败室,虚寂无人,入门唁之。邢见洪来,羞涩之态,亦若女子之初见良人者。洪讯得困苦状,不胜怜悯曰:“弟若肯随至家,我能温饱之。”邢本无能,腆然随去。洪为置鲜衣,给美食,抚养周至,邢实心感。一日饮内室薄醉,邢颜色焕发,洪不能复忍,拥之求欢,邢曰:“弟受兄德泽无以加矣。身非草木,焉得无情?以身报之,固所愿也。但日后色衰爱弛,弟仍落魄无依,徒贻失身之诮,不如其已。”洪曰:“我只图好色,不分牝牡。弟若蓄发披鬟,终身相从,即我妻也。决不再娶,誓无异心。”邢遂与同宿,两情益密。邢从此养发贯耳作旗装,俨然国色,且习女工,针黹刺绣甚巧。洪嬖爱益甚,所欲无不顺从,服饰之珍,饮馔之腴,甲于贵胄。夫好男色者,必病股与目,况旦旦而伐之,有不速毙者乎?三年,洪业渐败,目既眊,而半身不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