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改制考

  (墨子以尧、舜之乐为《茅茨》,以《招》为汤。墨子非乐,当非伪托,或旧名也。《頀》、《象》、《驺虞》,亦即旧名,孔子因之而制新乐耳。)
  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墨子尚贤》)
  故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岛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
  是故子墨子言曰:得意,贤士不可不举;不得意,贤士不可不举。尚欲祖述尧、舜、禹、汤之道,将不可以不尚贤。夫尚贤者,政之本也。(并同上)
  (三代时尚世爵,故孔、墨皆尚贤,而托其义于古人。)
  且以尚贤为政之本者,亦岂独子墨子之言哉!此圣人之道,先王之书,距年之言也。传曰“求圣君哲人,以裨辅而身”,《汤誓》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则此言圣之不失以尚贤使能为政也。故古者圣王唯能审以尚贤使能为政,无异物杂焉,天下皆得其利。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己相,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傅说被褐带索,庸筑乎傅岩。武丁得之,举以为三公,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墨子尚贤》)
  然昔吾所以贵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者,何故以哉?以其唯毋临众发政而治民,使天下之为善者可而劝也,为暴者可而沮也。然则此尚贤者也,与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同矣。
  故古圣王以审以尚贤使能为政,而取法于天。虽天亦不辩贫富贵贱、远迩亲疏,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然则富贵为贤以得其赏者谁也?曰:若昔者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是也。
  是故昔者尧之举舜也,汤之举伊尹也,武丁之举傅说也,岂以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哉?惟法其言,用其谋,行其道,上可而利天,中可而利鬼,下可而利人,故推而上之。(并同上)
  (墨子恶时之专用世爵,故托古圣以申尚贤之义。)
  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圣王为五刑,诚以治其民,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罟之有纲,所以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墨子尚同》)
  子墨子曰:方今之时,复古之民,始生未有正长之时,盖其语曰,天下之人异义,是以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其人数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故相交非也。内之父子兄弟作怨仇,皆有离散之心,不能相和合,至乎舍余力不以相劳,隐匿良道不以相教,腐朽余财不以相分。天下之乱也,至如禽兽然,无君臣上下长幼之节,父子兄弟之礼,是以天下乱焉。(同上)
  (墨子虽尚同,亦有君臣上下之节,父子兄弟之礼矣。)
  故古者圣王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是以率天下之万民,齐戒沐浴,洁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其事鬼神也,酒醴粢盛不敢不蠲洁,牺牲不敢不腯肥,圭璧币帛不敢不中度量,春秋祭祀不敢失时几,听狱不敢不中,分财不敢不均,居处不敢怠慢,曰其为正长若此。是故出诛胜者,何故之以也?曰:唯以尚同为政者也,故古者圣王之为政若此。(《墨子尚同》)
  (凡墨子之尊天事鬼,皆托之先王。)
  故古者圣人之所以济事成功、垂名于后世者,无他故异物焉,曰:唯能以尚同为政者也。是以先王之书《周颂》之道之曰:“载来见辟王,聿求厥章。”则此语古者国君诸侯之以春秋来朝聘天子之廷,受天子之严教,退而治国,政之所加,莫敢不宾。当此之时,本无有敢纷天子之教者。《诗》曰:“我马维骆,六辔沃若,载驰载驱,周爰谘度。”又曰:“我马维骐,六辔若丝,载驰载驱,周爰谘谋。”即此语也。古者国君诸侯之闻见善与不善也,皆驰驱以告天子。是以赏当贤,罚当暴,不杀不辜,不失有罪,则此尚同之功也。(《墨子尚同》)
  故曰,治天下之国若治一家,使天下之民若使一夫,意独子墨子有此而先王无有此邪?则亦然也。圣王皆以尚同为政,故天下治。何以知其然也?于先王之书也《大誓》之言然。曰:“小人见奸巧,乃闻不言也,发罪钧。”此言见淫辟不以告者,其罪亦犹淫辟者也。故古之圣王治天下也,其所差论,以自左右羽翼者皆良,外为之人助之视听者众。故与人谋事,先人得之,与人举事,先人成之,光誉令闻,先人发之。唯信身而从事,故利若此。古者有语焉,曰:一目之视也,不若二目之视也,一耳之听也,不若二耳之听也,一手之操也,不若二手之强也。夫唯能信身而从事,故利若此。是故古之圣王之治天下也,千里之外有贤人焉,其乡里之人皆未之均闻见也,圣人得而赏之;千里之内有暴人焉,其乡里未之均闻见也,圣王得而罚之。(同上)
  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以泄渠孙皇之水;北为防原泒,注后之邸、嘑池之窦,洒为底柱,凿为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东为漏大陆,防孟诸之泽,洒为九浍,以楗东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于越、南夷之民。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昔者文王之治西土,若日若月,乍光于四方,于西土。不为大国侮小国,不为众庶侮鳏寡,不为暴势夺穑人黍稷狗彘。天屑临文王慈,是以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矜独无兄弟者有所杂于生人之间,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此文王之事,则吾今行兼矣。昔者武王将事泰山隧,传曰:“泰山,有道曾孙周王有事。大事既获,仁人尚作,以祗商、夏,蛮夷丑貉。虽有周亲,不若仁人,万方有罪,惟予一人!”此言武王之事,吾今行兼矣。(《墨子兼爱》)
  (言禹治水,与《禹贡》同意异名。文王则与《康诰》、《孟子》有相同者,词则迥异。是墨子之《书经》,与儒教之《书经》不同也。“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四语,与《论语》同。此二家采集古书并同处,必确为古书语矣。)
  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自先圣六王者亲行之。何知先圣六王之亲行之也?子墨子曰:吾非与之并世同时,亲闻其声,见其色也,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泰誓》曰:“文王若日若月,乍照光于四方,于西土。”即此言文王之兼爱天下之博大也,譬之日月兼照天下之无有私也,即此文王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文王取法焉。且不惟《泰誓》为然,虽《禹誓》即亦犹是也。禹曰:“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若予既率尔群对诸群,以征有苗。”禹之征有苗也,非以求以重富贵、干福禄、乐耳目也,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即此禹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禹求焉。且不惟《禹誓》为然,虽《汤说》即亦犹是也。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即此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以身为牺牲,以祠说于上帝鬼神,即此汤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汤取法焉。且不惟《誓命》与《汤说》为然,《周诗》即亦犹是也。《周诗》曰:“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底。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视。”若吾言非语道之谓也,古者文、武为正均分,赏贤罚暴,勿有亲戚弟兄之所阿,即此文、武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文、武取法焉。(《墨子兼爱》)(《泰誓》、《禹誓》、《汤说》、《周诗》,皆墨子之《诗》、《书》也,与孔子之《诗》、《书》同,而删定各异,以行其说。今伪古文采用之人忘之矣。)
  昔者有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高阳乃命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电诱祗,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侍,扼矢有苗之祥。苗师大乱,后乃遂几。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还至乎夏王桀,天有告命,日月不时,寒暑杂至,五谷焦死,鬼呼国,鹤鸣十夕余。天乃命汤于镳宫,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乱,予既卒其命于天矣,往而诛之,必使汝堪之。”汤焉敢奉率其众,是以乡有夏之境。帝乃使阴暴毁有夏之城,少少有神来告曰:“夏德大乱,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于天,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汤奉桀众以克有,属诸侯于薄,荐章天命,通于四方,而天下诸侯莫敢不宾服,则此汤之所以诛桀也。还至乎商王纣,天不序其德,祀用失时,兼夜中,十日雨土于薄,九鼎迁止,妇妖宵出,有鬼宵吟,有女为男,天雨肉,棘生乎国道,王兄自纵也。赤乌衔圭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河出《绿图》,地出乘黄。武王践功,梦见三神,曰:“予既沈渍殷纣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天赐武王黄鸟之旗。王既已克殷,成帝之来,分主诸神,祀纣先王,通维四夷,而天下莫不宾,焉袭汤之绪。此即武王之所以诛纣也。(《墨子非攻》)
  (此言征有苗事,亦必墨子之《书》。经必是旧文,而墨子稍附己意者。儒《书》文王无伐殷事,三分服事,孔子所以发明文王为纯臣也,据《墨子》则有之。必有一家托古者。)
  昔者圣王为法曰:丈夫年二十,毋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此圣王之法也。圣王既没,于民次也,其欲蚤处家者,有所二十年处家;其欲晚处家者,有所四十年处家。以其蚤与其晚相践,后圣王之法十年,若纯三年而字子,生可以二三年矣,此不惟使民蚤处家,而可以倍与?(《墨子节用》)
  (墨子恐人败男女之交,故婚嫁特早。礼: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故知为墨子改制之托先王也。)
  故古圣王制为葬埋之法,曰:棺三寸,足以朽体,衣衾三领,足以覆恶。以及其葬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垄若参耕之亩,则止矣。死者既以葬矣,生者必无久哭,而疾而从事,人为其所能,以交相利也。此圣王之法也。今执厚葬久丧者之言曰:“厚葬久丧,虽使不可以富贫众寡、定危治乱,然此圣王之道也。”子墨子曰:“不然。昔者尧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阴,衣衾三领,谷木之棺,葛以缄之,既氵犯而后哭;满坎无封,已葬,而牛马乘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衣衾三领,谷木之棺,葛以缄之;已葬,而市人乘之。禹东教乎九夷,道死,葬会稽之山,衣衾三领,桐棺三寸,葛以缄之,绞之不合,通之不坎。掘地之深,下毋及泉,上无通臭,既葬,收余壤其上,垄若参耕之亩,则止矣。若以此若三圣王者观之,则厚葬久丧,果非圣王之道。故三王者,皆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岂忧财用之不足哉?以为如此葬埋之法。”(《墨子节葬》)
  (太古不知重魂,惟重尸体。埃及古王陵,至今犹在,裹尸亦在博物院焉。二婢夹我,三良为殉,骊山虽暴,尚是旧俗,故汉陵尚沿其制。乃知孔子之制,已损之尽。制衣衾三领,桐棺三寸,荀子攻之,以为刑徒之礼,而墨子制之,其为托古犹明。韩非所谓孔子、墨翟同称尧、舜,尧、舜不可复生,谁使定尧、舜之真也。)
  故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欲以天之为政于天子,明说天下之百姓,故莫不牛羊,豢犬彘,洁为粢盛酒醴,以祭祀上帝鬼神,而求祈福于天。我未尝闻天下之所求祈福于天子者也,我所以知天之为政于天子者也。故天子者,天下之穷贵也,天下之穷富也。故于富且贵者,当天意而不可不顺。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然则是谁顺天意而得赏者?谁反天意而得罚者?子墨子言曰: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此顺天意而得赏也;昔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此反天意而得罚者也。然则禹、汤、文、武,其得赏何以也?子墨子言曰: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然则桀、纣、幽、厉,得其罚何以也?子墨子曰:其事上诟天,中诟鬼,下贱人。(《墨子天志》)
  夫爱人利人、顺天之意、得天之赏者,谁也?曰:若昔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是也。尧、舜、禹、汤、文、武焉所从事?曰:从事兼,不从事别。(同上)
  (墨子少条理,以孔子多条理为别,因以其制托于先王。)
  何以知天之爱百姓也?吾以贤者之必赏善罚暴也。何以知贤者之必赏善罚暴也?吾以昔者三代之圣王知之。故昔也三代之圣王,尧、舜、禹、汤、文、武之兼爱之天下也,从而利之,移其百姓之意,焉率以敬上帝山川鬼神。(《墨子天志》)
  昔者,武王之攻殷诛纣也,使诸侯分其祭,曰:“使亲者受内祀,疏者受外祀。”故武王必以鬼神为有,是故攻殷伐纣,使诸侯分其祭。若鬼神无有,则武王何祭分哉?非惟武王之事为然也,故圣王其赏也必于祖,其僇也必于社。赏于祖者何也?告分之均也;僇于社者何也?告听之中也。非惟若《书》之说为然也。且惟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以为僇位,必择国之父兄慈孝贞良者,以为祝宗,必择六畜之胜腯肥倅,毛以为牺牲,圭璧琮璜,称财为度,必择五谷之芳黄,以为酒醴粢盛,故酒醴粢盛,与岁上下也。故古圣王治天下也,故必先鬼神而后人者,此也。故曰:官府选效,必先祭器祭服,毕藏于府。祝宗有司,毕立于朝,牺牲不与昔聚群。故古者圣王之为政若此。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其务鬼神厚矣。又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故书之竹帛,传遗后世之子孙;咸恐其腐蠹绝灭,后世之子孙不得而记,故琢之盘盂,镂之金石,以重之,有恐后世子孙不能敬莙以取羊。故先王之书,圣人一尺之帛,一篇之书,语数鬼神之有也,重有重之,此其故何?则圣王务之。今执无鬼者曰,鬼神者固无有。则此反圣王之务,反圣王之务,则非所以为君子之道也。今执无鬼者之言曰,先王之书,慎无一尺之帛,一篇之书,语数鬼神之有,重有重之,亦何书之有哉?子墨子曰:《周书大雅》有之。《大雅》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穆穆文王,令闻不已。”若鬼神无有,则文王既死,彼岂能在帝之左右哉?此吾所以知《周书》之鬼也。且《周书》独鬼而《商书》不鬼,则未足以为法也。然则姑尝上观乎《商书》,曰:“呜呼!古者有夏方未有祸之时,百兽贞虫,允及飞鸟,莫不比方。矧佳人面,胡敢异心?山川鬼神亦莫敢不宁,若能共允,佳天下之合,下土之葆。”察山川鬼神之所以莫敢不宁者,以佐谋禹也。此吾所以知《商书》之鬼也。且《商书》独鬼而《夏书》不鬼,则未足以为法也。然则姑尝上观乎《夏书》。《禹誓》曰:“大战于甘,王乃命左右六人,下听誓于中军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有曰:‘日中,今予与有扈氏争一日之命。且尔卿大夫庶人,予非尔田野葆士之欲也,予共行天之罚也。左不共于左,右不共于右,若不共命,御非尔马之政,若不共命,是以赏于祖而僇于社。’”赏于祖者何也?言分命之均也。僇于社者何也?言听狱之事也。故古圣王必以鬼神为赏贤而罚暴,是故赏必于祖而僇必于社,此吾所以知《夏书》之鬼也。故尚者《夏书》,其次商周之书,语数鬼神之有也。重有重之,此其故何也?则圣王务之。以若书之说观之,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于古曰:“吉日丁卯,周代祝社方,岁于社者考,以延年寿。”若无鬼神,彼岂有所延年寿哉?(《墨子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