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改制考

  ──右弟子仍旧制,孔子以所改之制定之。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论语颜渊》)
  (彻是孔子改定之制,实皆什一。鲁旧制什而取二,故哀公疑其不可行。)──右时人仍旧制,弟子以孔子所改之制告之。
  曾子谓子思曰:“伋,吾执亲之丧也,水浆不入于口者七日。”子思曰:“先王之制礼也,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故君子之执亲之丧也,水浆不入于口者三日,杖而后能起。”(《礼记檀弓》)
  (孔子定制,亲丧,水浆不入口者三日。曾子过之,故子思正之。)
  子思之母死于卫,赴于子思,哭于庙。门人至,曰:“庶氏之母死,何为哭于孔氏之庙乎?”子思曰:“吾过矣,吾过矣!”遂哭于他室。(《礼记檀弓》)
  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伋则安能?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同上)
  (丧出母是旧制,故孔氏先世行之。孔子改制,不丧出母。)──右孔子改制后,弟子从之而舍旧制。
  鲁人有朝祥而莫歌者,子路笑之。夫子曰:“由,尔责于人,终无已夫?三年之丧,亦已久矣夫!”子路出。夫子曰:“又多乎哉!逾月则其善也。”(《礼记檀弓》)
  (朝祥暮歌,义实未善。但制为新创,鲁人能从教已极难得,故孔子不复责之。)──右孔子改制后,时人从之而舍旧制。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之服,粥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孟子滕文》)
  (三年丧若是大周通礼,则鲁如今兖州知府,滕如今滕县知县,安有自伯禽至悼公,自叔绣至文公未行之理?李贤、张居正夺情一事,罗伦、赵用贤、艾中行之流,纷纷弹劾。岂有鲁为周公之国,秉礼之邦,而化外若是乎?至于父兄百官不欲,则又自亲郡王至宗室九卿科道会议无以为然者。如三年丧为周制,何至盈廷悖谬,争议大礼,至于短丧如此?至于引《志》曰,则又援据典文律例,云受之先祖,则又笃守祖宗成法,惊疑违驳如此。必非周制可知。合宰我短丧考之,盖为孔子改制而孟子传教,至易明矣。)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期之丧,犹愈于已乎?”孟子曰:“是犹或紾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弟而已矣。”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孟子尽心》)
  (如公孙丑言,宣王盖服期,与宰我所请短为期丧合。盖孔子既加隆为三年,自以期为短丧矣。然当时自无定制,与汉人同。王修服丧六年,赵宣二十六年,翟方进三十六日。今泰西亦然。然泰西虽无定制,厚薄听人,然服期为多。故公孙丑以为愈也。)
  齐宣王谓田过曰:“吾闻儒者亲丧三年。君与父孰重?”田过对曰:“殆不如父重。”王忿然曰:“曷为士去亲而事君?”对曰:“非君之土地,无以处吾亲;非君之禄,无以养吾亲;非君之爵,无以尊显吾亲。受之于君,致之于亲,凡事君以为亲也。”宣王悒然。(《韩诗外传》)
  (孔子改制,惟亲丧三年,儒者行之,故宣王怪而问之。)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孟子滕文》)
  (什一是孔子改定之制,当时实未能行。孟子传教发明之,戴盈之欲行此制而未能,故先稍轻,待来年乃行之也。)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娶也。”(《孟子万章》)
  (鲁季姬遇鄫子于防,使鄫子来请己。可知古娶妻无媒,不待告父母。孔子改定此制,托之于《诗》,故万章疑之。)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孟子告子》)
  (儒教至战国既大行,而时人犹多据旧制以攻孔子之制者。三年丧、亲迎,尤为数见。可见改制之难。)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孟子梁惠》)
  (孔子所定民之公囿,孟子传教发明之。故齐宣王疑之。)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
  (汤、武革命,顺天应人。圣人上奉天,下爱民,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春秋》义,失民则不君。孟子述其大义,故以为诛残贼。齐宣王骇此异义,故疑问之。)
  ──右时人惑旧制,后学以孔子所改之制辟之。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孟子告子》)
  (什一是孔子改定之制,孔子托之尧、舜者,白圭更欲加而上之。
  右时人别创新制,后学以孔子所改之制折之。)
  
  孔子改制考 卷14
  ○诸子攻儒考(冒顿之寇汉,耶律之入宋,皆于大朝一统犯之。若夫称戈并起,荥阳、成皋之战,邯郸之走,鄱阳之攻,高、光、明祖所固然。当战国时,孔道未一,诸子并起,不揣德量力,咸欲篡统。其墨、老二家,骎骎乎项羽、王郎、陈友谅,故相攻尤力哉!《易》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阴疑于阳必战”。诸子自张其教,阴疑于阳者也。然圣道至中,人所归往,偏蔽之道,入焉而败。今藉诸子之相攻,明仲尼之不可毁也。然而儒为孔子所创,非先王所传,益明矣。)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论语八佾》)
  (孔子以博学知礼闻,时人已久忌之,寻隙摘瑕,时时攻难。或之语带讥嘲如此。)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论语子张》)
  (叔孙武叔公然毁孔子于子贡之前,尤其悍然相诋者。毁辞虽不知其如何,然可见当时贵人之难相容矣。)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论语宪问》)
  (孔子周流,席不暇暖。微生亩讥其为佞,而孔子答以疾固,亦可见时人讽刺,虽圣人亦不免针锋相对者。)
  子击磬于卫。有荷篑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论语宪问》)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论语微子》)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并同上)
  公伯寮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论语宪问》)
  景公上路寝,闻哭声,曰:“吾若闻哭声,何为者也?”梁邱据对曰:“鲁孔丘之徒鞠语者也,明于礼乐,审于服丧。其母死,葬埋甚厚,服丧三年,哭泣甚疾。”公曰:“岂不可哉?”而色悦之。晏子曰:“古者圣人,非不知能繁登降之礼、制规矩之节、行表缀之数以教民,以为烦人留日,故制礼不羡于便事;非不知能扬干戚钟鼓竽瑟以劝众也,以为费财留工,故制乐不羡于和民;非不知能累世殚国以奉死、哭泣处哀以持久也,而不为者,知其无补死者而深害生者,故不以导民。今品人饰礼烦事,羡乐淫民,崇死以害生。三者,圣王之所禁也,贤人不用。德毁俗流,故三邪得行于世,是非贤不肖杂,上妄说邪,故好恶不足以导众。此三者路世之政,单事之教也。公曷为不察,声受而色悦之?”(《晏子春秋外篇》)
  (墨子引之,不知为《晏子》原文与否?然晏子豚肩不掩豆,浣衣以朝,与孔子盛礼乐,宗旨自不同。尼溪之沮,必是实事。晏攻儒,亦攻儒之礼乐、厚葬、久丧、立命。数者当是改制大义,故人皆得知而攻之。)
  始吾望儒而贵之,今吾望儒而疑之。(《晏子春秋外篇》)
  (淮南子谓晏子为孔子后学,故望儒而贵之。其后叛教自立,则疑之也。)
  晏子对曰:是乃孔子之所以不逮舜,孔子行一节者也。(《晏子春秋外篇》)
  (孔门后学,皆谓孔子贤于尧、舜,且推为生民未有。盖素王改制,以范围古今,百王受治也。观晏子之言,可知当时讥弹,无不与圣门针锋相对者。)
  仲尼之齐见景公。景公说之,欲封之以尔稽,以告晏子。晏子对曰:“不可。彼浩裾自顺,不可以教下;好乐缓于民,不可使亲治;立命而建事,不可守职;厚葬破民贫国,久丧道哀费日,不可使子民;行之难者在内,而传者无其外,故异于服,勉于容,不可以道众而驯百姓。自大贤之灭、周室之卑也,威仪加多,而民行滋薄,声乐繁充,而世德滋衰。今孔丘盛声乐以侈世,饰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以仪世,劳思不可以补民。兼寿不能殚其教,当年不能究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愚其民。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导民。今欲封之以移齐国之俗,非所以导众存民也。”公曰:“善。”于是厚其礼而留其封,敬见不问其道。仲尼乃行。(《晏子春秋外篇》)
  晏子对曰:“君其勿忧。彼鲁君,弱主也;孔子,圣相也。君不如阴重孔子,设以相齐。孔子强谏而不听,必骄鲁而有齐,君勿纳也。夫绝于鲁,无主于齐,孔子困矣。”居期年,孔子去鲁之齐,景公不纳,故困于陈、蔡之间。(同上)
  景公说,将欲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易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史记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