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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改制考
《春秋》之于世事也,善复古,讥易常,欲其法先王也。然而介以一言,曰:王者必改制。(《繁露楚庄王》)
今所谓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变其理。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继前王而王也。若一因前制,修故业而无有所改,是与继前王而王者无以别。受命之君,天之所大显也。事父者承意,事君者仪志,事天亦然。今天大显己物,袭所代而卒与同,则不显不明,非天志。故必徙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者,无他焉,不敢不顺天志而明自显也。若夫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尽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乎?”言其主尧之道而已。此非不易之效欤?问者曰:物改而天授显矣,其必更作乐,何也?曰:乐异乎是。制为应天改之,乐为应人作之。彼之所受命者,必民之所同乐也。是故大改制于初,所以明天命也;更作乐于终,所以见天功也。(同上)
故孔子立新王之道,明其贵志以反和,见其好诚以灭伪,其有继周之弊,故若此也。(《繁露玉杯》)
故王者受命,改正朔,不顺数而往,必迎来而受之者,授受之义也。(《繁露二端》)
(庄子以孔子为神明圣王,孟子称先王,荀子法后王。当时多有以孔子为王者。即秘纬亦以素王称之。《公羊》:“王者孰谓?谓文王。”《论语》“文王既没,文不在兹”。盖孔子改制,文质三统。素者,质也。质家则称之素王,文家则称为文王。《春秋》改周之文,从殷之质。故《春秋纬》多言素王,而《公羊》首言文王者,则又见文质可以周而复之义也。《繁露》之言王者受命改制,正与纬言孔子受端门之命同。孔子既为素王,则百王受治亦固其所,改制之说,何足怪哉!)
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史记太史公自序》)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文辞,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
夫子行说七十诸侯无定处,意欲使天下之民,各得其所,而道不行。退而修《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人事浃,王道备,精和圣制,上通于天而麟至。此天之知夫子也。(《说苑至公》)
五帝殊时,不相沿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乐极则忧,礼粗则偏矣。及夫敦乐而无忧,礼备而不偏者,其唯大圣乎?(《礼记乐记》)
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礼记大传》)(揭改制大义。)
故圣人事穷而更为,法弊而改制,非乐变古易常也,将以救弊扶衰,黜淫济非,以调天地之气,顺万物之宜也。(《淮南子泰俗训》)
(《春秋》有改制之说,盖初汉先师所共传共知,故淮南犹有是说,不止董子矣。)──右明孔子改制总义。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论语卫灵》)
(此条为改制之确证。譬如今日言用元朝之历,乘明朝车,戴国朝朝帽,听宋朝戏曲,岂非大异闻乎?非圣人岂能定之?)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
(《淮南子》:殷变夏,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以春秋为一代。《说苑》:夏道不亡,殷德不作;殷道不亡,周德不作;周道不亡,《春秋》不作。以此证之,继周者,《春秋》也。百世以俟圣人,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以《春秋》治百世也。百世之后,穷则变通,又有三统也。此改制之微言也。)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
(荀子有《正名》篇,董子有《深察名号》篇,皆孔学大义。荀子谓后王之成名,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散名之加于万物者,则从诸夏之成俗曲期。既云从商从周,则后王非商、周可知,非孔子而何?刑名、爵名、文名、散名,非改制而何?此条为《论语》微言,孔子改制明义也。盖改制必改名,而制乃定。)
曾子撰斯问曰:孝文乎驳不同,何?子曰:吾作《孝经》,以素王无爵禄之赏,斧钺之诛,故称明王之道。曾子辟席复坐。子曰:居,吾语女,顺逊以避灾祸,与先王以托权。(《孝经纬钩命诀》)
──右孔子与弟子商定改制大义。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孟子公孙丑》)
(孔子、尧、舜,后世疑其差等。王阳明有“尧、舜万镒,孔子九千镒”说,固为大谬。朱子谓孔子贤于尧、舜,在事功似矣;然不知孔子改制,治定百世,乃为功德无量。不然,区区删述,仅比老彭,宰我不诚阿好哉?)
伤国者何也?曰:以小人尚民而威,以非所取于民而巧,是伤国之大灾也。大国之主也,而好见小利,是伤国。其于声色、台谢、园囿也,愈厌而好新,是伤国。不好循正其所以有,啖啖常欲人之有,是伤国。三邪者在匈中,而又好以权谋倾覆之人,断事其外。若是,则权轻名辱,社稷必危,是伤国者也。大国之主也,不隆本行,不敬旧法,而好诈故。若是,则夫朝廷群臣,亦从而成俗于不隆礼义而好倾覆也。朝廷群臣之俗若是,则夫众庶百姓,亦从而成俗于不隆礼义而好贪利矣。君臣上下之俗,莫不若是,则地虽广,权必轻,人虽众,兵必弱,刑罚虽繁,令不下通,夫是之谓危国,是伤国者也。儒者为之不然,必将曲辨。朝廷,必将隆礼义而审贵贱。若是,则士大夫莫不贵节死制者矣。百官,则将齐其制度,重其官秩。若是,则百吏莫不畏法而遵绳矣。关市,讥而不征,质律,禁止而不偏。如是,则商贾莫不敦悫而无诈矣。百工,将时斩伐,佻其期日,而利其巧任。如是,则百工莫不忠信而不楛矣。县鄙,将轻田野之税,省刀布之敛,罕举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农夫莫不朴力而寡能矣。士大夫务节死制,然后兵劲。百吏畏法修绳,然后国常不乱。商贾敦悫无诈,则商旅安,货通财,而国求给矣。百工忠信而不楛,则器用巧便而财不匮矣。农夫朴力而寡能,则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废。是之谓政令行,风俗美。以守则固,以征则强,居则有名,动则有功。此儒之所谓曲辨也。(《荀子王霸》)
(荀子所言,与孟子告齐宣王、《中庸》九经之义相出入,盖同为孔子所嫡传者也。然伪经一出,而凡百制度,遂归周制。其知为儒制者,盖亦寡焉。荀子以为儒者为之,又曰此儒者之所谓曲辨。孔子为儒教之祖,改制之义,不昭然若揭哉?)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刍豢稻粱,五味调香,所以养口也。椒兰芬,所以养鼻也。雕琢刻镂,黼黻文章,所以养目也。钟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养耳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所以养体也。故礼者,养也。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故天子大路越席,所以养体也,侧载芷,所以养鼻也;前有错衡,所以养目也;和鸾之声,步中《武》、《象》,趋中《韶》、《》,所以养耳也;龙旗九斿,所以养信也;寝兕、持虎、蛟显、丝末、弥龙,所以养威也。故大路之马必倍至,教顺然后乘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孰知夫出费用之所以养财也?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故人苟生之为见,若者必死;苟利之为见,若者必害;苟怠惰偷懦之为安,若者必危;苟情说之为乐,若者必灭。故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丧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丧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荀子礼论》)
(《论语》:“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庄子谓“墨子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先王即孔子,托以制礼者也。墨子以绳墨自矫,以自苦为极,无以养人之欲,无以给人之求,乖戾不和,使人忧悲,故其道大觳,其行难为,不可以为圣王之道也。老子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塞人之情,蔽人之欲,是乱天下也。又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开魏、晋清谈放诞之风,乖谬尤甚。老、墨皆攻孔子之礼制者也。)
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荀子不苟》)
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荀子非相》)
(当荀子之前,则有禹、汤、文、武谓之先王,可为百王之法,论于百王之前。后王之道如此,舍孔子其谁当之?世之治古文者,若犹以《春秋》“王正月”之王为周王者,其谬可见。)
今夫辟地殖谷以养生送死,锐金石、杂草药以攻疾苦,各知构室屋以避暑雨,累台榭以避润湿。入知亲其亲,出知尊其君,内有男女之别,外有朋友之际。此圣人之德教。儒者受之传之,以教诲于后世。今夫晚世之恶人,反非儒者,曰“何以儒为”?如此人者,是非本也。(《说苑建本》)
(耕凿、医药、宫室、五伦,刘向以为出于儒者。非知孔子改制,岂能为是言?)──右孔子弟子后学发明改制大义。
且夫繁饰礼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墨子非儒》)
夫儒浩居而自顺者也,不可以教下;好乐而淫人,不可使亲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职;宗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机服勉容,不可使导众。孔某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劝众。(同上)
公孟子曰:国乱则治之,治则为礼乐,国治则从事,国富则为礼乐。子墨子曰:国之治,治之废,则国之治亦废。国之富也,从事,故富也;从是废,则国之富亦废。故虽治国,劝之无餍,然后可也。今子曰国治则为礼乐,乱则治之,是譬犹噎而穿井也,死而求医也;古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薾为声乐,不顾其民,是以身为刑僇,国为戾虚者,皆从此道也。公孟子曰无鬼神,又曰君子必学祭祀。子墨子曰:执无鬼而学祭礼,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是犹无鱼而为鱼罟也。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为非,子之三日之丧亦非也(三日,当为三月)。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非三日之丧,是犹果谓撅者不恭也。公孟子谓子墨子,曰知有贤于人则可谓知乎?子墨子曰:愚之知有以贤于人,而愚岂可谓知矣哉?公孟子曰:三年之丧,学吾之慕父母。子墨子曰:夫婴儿子之知,独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号而不止,此其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知,岂有以贤于婴儿子哉?子墨子曰:问于儒者,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子墨子谓程子,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不必听治矣,为下者行之不必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程子曰:甚矣!先生之毁儒也!子墨子曰:儒固无此各四政者,而我言之,则是毁也;今儒固有此四政者,而我言之,则非毁也,告闻也。(《墨子公孟》)
(墨子尚质,贵用,故力攻孔子之礼乐、厚葬、久丧最甚。他篇攻三年丧皆不明,此谓以三年攻三日(三日,当三月之误),“犹果为撅者不恭”,以同非先王之制,并是创造。若是三代旧教,大周定礼,墨子岂敢肆口诋诃,且又举与自己所制之三月丧同比哉?盖当时考据通博之人,彼此皆知非三代之制矣。墨子以儒丧三年,愚若婴儿。忘本逐识,此孟子所以谓二本也。乐以为乐,乃欢乐之乐,孔子因人之情而文之,乃制度至精处。墨子听闻未审,乃谓犹“室以为室”,以此垂之箸书,非惟诞肆,亦太粗心。若夫尊天明鬼,孔学中固有之义,墨子不过窃而提倡,何得据而全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