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改制考

  (托于极治,安得若此?此亦托古也)。
  五帝三王,轻天下,细万物,齐死生,同变化,抱大圣之心,以镜万物之情,上与神明为友,下与造化为人。今欲学其道,不得其清明玄圣,而守其法籍宪令,不能为治,亦明矣。(《淮南子齐俗训》)
  (细万物,齐生死,是道家说。彼托之五帝三王,又如此攻儒者,则谓其法籍宪令矣。)
  故神农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强者,无以养生;其织不强者,无以揜形。有余不足,各归其身,衣食饶溢,奸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孟贲、成荆,无所行其威。(《淮南子齐俗训》)
  (此许行并耕之说,而托始于神农者。)
  是故古者明堂之制,下之润湿弗能及,上之雾露弗能入,四方之风弗能袭,土事不文,木工不斫,金器不镂,衣无隅差之削,冠无觚蠃之理。堂大足以周旋理文,静洁足以享上帝,礼鬼神,以示民知俭节。(《淮南子本经训》)
  (此墨子明堂之制,引以托之古。)
  夫钳且、大丙,不施辔衔,而以善御闻于天下。伏戏、女娲,不设法度,而以至德遗于后世。何则?至虚无纯一,而不珣喋苛事也。(《淮南子览冥训》)
  禹之趋时也,履遗而弗取,冠挂而弗顾,非争其先也,而争其得时也。(《淮南子原道训》)
  是故禹之决渎也,因水以为师;神农之播谷也,因苗以为教。(同上)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吟德怀和,被施颇烈,而知乃始,昧昧釭釭,皆欲离其童蒙之心,而觉视于天地之间,是故其德烦而不能一。乃至神农、黄帝,剖判太宗,窍领天地,袭九窾,重九袴,提挈阴阳,专捖刚柔,枝解叶贯,万物百族,使各有经纪条贯。于此万民,睢睢盱盱然,莫不悚身而载听视,是故治而不能和下。(《淮南子俶真训》)
  故皋陶瘖而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有贵于言者也;师旷瞽而为太宰,晋无乱政,有贵于见者也。故不言之令,不视之见,此伏牺、神农之所以为师也。(《淮南子主术训》)
  (皋陶昌言赓歌,见于《书》,至明,而谓之为瘖,此不待辨。诸子皆随意托古人以成其说,不计事实也。)
  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伏,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淮南子原道训》)
  (作城之害,坏城之利,托之鲧、禹以申其说。)
  昔东户季子之世(注:东户季子,古之人君),道路不拾遗,耒耜余粮,宿诸亩首,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宜也。(《淮南子缪称训》)
  五帝三王,殊事而同指,异路而同归。晚世学者,不知道之所一体,德之所总要,取成之迹,相与危坐而说之,鼓歌而舞之,故博学多闻,而不免于惑。(《淮南子本经训》)
  (取成之迹,至危坐而说,鼓歌而舞,当时托古之风,盛极一时。)
  尧之有天下也,非贪万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以为百姓力征,强凌弱,众暴寡,于是尧乃身服节俭之行,而明相爱之仁,以和辑之。是故茅茨不剪,采椽不斫,大路不画,越席不缘,太羹不和,粢食不毁,巡狩行教,勤劳天下,周流五岳。岂其奉养不足乐哉?举天下而以为社稷,非有利焉。年衰志悯,举天下而传之舜,犹却行而脱也。(《淮南子主术训》)
  故葬埋足以收敛盖藏而已。昔舜葬苍梧,市不变其肆;禹葬会稽之山,农不易其亩。明乎生死之分,通乎侈俭之适者也。(《淮南子齐俗训》)
  故伊尹之兴土功也,修胫者使之跖筜,强脊者使之负土,眇者使之准,伛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齐矣。(同上)
  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鼗,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鼗。”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发,以劳天下之民。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则才不足也。(《淮南子泛论训》)
  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易》曰:“小过,亨,利贞。”言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同上)
  昔者,五帝三王之莅政施教,必用参五。何谓参五?仰取象于天,俯取度于地,中取法于人。(《淮南子泰族训》)──右《淮南子》托古。
  少君言于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史记孝武本纪》)
  (方士谬托黄帝,最易惑人主听闻。)
  亳人薄诱忌奏祠泰一方,曰:“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东南郊,用太牢,具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具祠神三一,天一,地一,泰一”。天子许之。令太祝领祠之忌泰一坛上,如其方。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秋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泰一、皋山、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干鱼,阴阳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领之如其方,而祠于忌泰一坛旁。(《史记孝武本纪》)
  (方士谬论,尚多托于先王。)
  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放黄帝,以尝接神仙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史记孝武本纪》)
  (方士既谬托先王,又文饰儒术,其计甚巧。人主所以易为所惑也。)
  齐人公孙卿曰:“今年得宝鼎,其冬辛巳朔旦冬至,与黄帝时等。”卿有札书曰:“黄帝得宝鼎。宛侯问于鬼臾区。区对曰:黄帝得宝鼎神策,是岁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纪,终而复始。于是黄帝迎日推策,后率二十岁得朔旦冬至,凡二十推,三百八十年,黄帝仙登于天。”卿因所忠欲奏之。所忠视其书不经,疑其妄。书谢曰:“宝鼎事已决矣,尚何以为?”卿因嬖人奏之。上大说,召问卿。对曰:“受此书申功,申功已死。”上曰:“申功,何人也?”卿曰:“申功,齐人也,与安期生通,受黄帝言,无书,独有此鼎书,曰:‘汉兴,复当黄帝之时,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申功曰:‘汉主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矣。黄帝时万诸侯,而神灵之封居七千,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五在中国。中国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此五山,黄帝之所常游与神会。黄帝且战且学仙,患百姓非其道,乃断斩非鬼神者,百余岁然后得与神通。黄帝郊雍上帝,宿三月。鬼臾区号大鸿,死葬雍,故鸿冢是也。其后黄帝接万灵明廷。明廷者,甘泉也。所谓寒门者,谷口也。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龙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龙胡髯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史记孝武本纪》)
  (方士托古诞谬,人皆易知,然亦战国之余风。)济南人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史记孝武本纪》)
  公玉带曰:黄帝时虽封泰山,然风后、封鉅、岐伯,令黄帝封东泰山,禅凡山,合符,然后不死焉。(同上)(按,公玉带尚托黄帝,而以不死为主,是老子之学派也。)
  公卿曰:古者祠天地皆有乐,而神祗可得而礼。或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史记孝武本纪》)(汉时以传闻为学,未一儒统,托古之谬说尚纷纷。)
  ──右方士托古。
  孔子改制考 卷05
  ○诸子争教互攻考(人莫不尊知而火驰,自是而人非。抱有者,咸有之,匪振以私。夫天之道圆,圆则无宗无相,人能之哉?足趺若圆,不能自立。有形体则碍,有墙壁则蔽,奈之何哉?于是坚壁树垒,立沟营家,纷而封哉!自信而攻人,自大而灭人,争政者以兵,争教者以舌,树颏立说,徒党角立,衍而弥溢,佛与婆罗门九十六外道,立坛腾辨。然则诸子互攻,固宜然哉。编其诸说,考古今之故焉。)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淮南子泛论训》)
  (墨子本孔子后学,杨子为老子弟子。战国时,诸子虽并争,而兼爱以救人,为我以自私,皆切于人情,故徒属极众,与孔子并。故当时杨、墨与儒相攻最多。)
  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其学之相非也数世矣,而己皆弇于私也。天,帝,后,皇,辟,公,弘,廓,宏,溥,介,纯,夏,怃,蒙,至,反,皆大也,十有余名,而实一也。若使兼,公,虚,均,衷,平,易,别囿一实,则无相非也。(《尸子广泽》)
  (皇子、田子、料子之学不传。然尸子以与孔、墨并称,亦其时改制巨子也。贵均,贵别,其学皆可想。)
  (贵衷不知若何?孟子云“子莫执中”。中、衷音义俱同,殆即一人也。)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兼爱天下,未云利也。我不爱天下,未云贼也。功皆未至,子何独自是,而非我哉?”子墨子曰:“今有燎者于此,一人奉水将灌之,一人掺火将益之。功皆未至,子何贵于二人?”巫马子曰:“我是彼奉水者之义,而非夫掺火者之意。”子墨子曰:“吾亦是吾意,而非子之意也。”(《墨子耕柱》)
  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理或乱。(《荀子解蔽》)
  故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鹈胡饮水数斗而不足。祇鲔入口若露而死。智伯有三晋而欲不赡。林类、荣启期衣若县衰,而意不慊。由此观之,则趣行各异,何以相非也?(《淮南子齐俗训》)
  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法言吾子》)
  ──右诸子互攻总义。
  今天下之士君子之书不可胜载,言语不可尽计,上说诸侯,下说列士,其于仁义,则大相远也。何以知之?曰,我得天下之明法以度之。(《墨子天志》)(书不胜载,语不可计,则当时子书多甚,如今诸教之藏经矣。墨子皆遍攻之,以为远于仁义。盖墨子《经上》篇以算言理也。)
  ──右墨攻诸子。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使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之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顾与其徒说他事。(《列子杨朱》)(拔一毛以济天下不为,儒攻之,墨亦攻之,而孟孙阳竟能张其宗旨以绌人。杨朱得此后劲,老学所由遍天下哉!)
  ──右墨攻杨朱。
  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子墨子闻而见之。吴虑谓子墨子:“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所谓义者,亦有力以劳人,有财以分人乎?”吴虑曰有。子墨子曰:“翟尝计之矣。翟虑耕天下而食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籍而以为得一升粟,其不能饱天下之饥者,既可睹矣!翟虑织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妇人之织,分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籍而为得尺布,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虑被坚执锐,救诸侯之患,盛,然后当一夫之战。一夫之战,其不御三军,既可睹矣!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上说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国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故翟以为虽不耕而食饥,不织而衣寒,功贤于耕而食之、织而衣之者也。故翟以为虽不耕织乎,而功贤于耕织也。”吴虑谓子墨子曰:“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籍设而天下不知耕,教人耕,与不教人耕而独耕者,其功孰多?”吴虑曰:“教人耕者其功多。”子墨子曰:“籍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吴虑曰:“鼓而进众者其功多。”子墨子曰:“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义而教天下以义者,功亦多,何故弗言也?若得鼓而进于义,则吾义岂不益进哉!”(《墨子鲁问》)
  (吴虑盖丈人、荷蒉、沮、溺之流,专尚躬行,独善其身,自尚其力,然自比于舜,则自命甚至。盖亦当时一巨子,如颜习斋之比。墨子专以救人为主,故辨之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