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疟鬼上元令陈齐东,少时与张某寓太平府关帝庙中。张病疟,陈与同房,因午倦,对卧床上。见户外一童子,面白,衣帽鞋袜皆深青色,探头视张。陈初意为庙中人,不之问。俄而张疟作。童子去,张疟亦止。又一日寝,忽闻张狂叫,痰如涌泉。陈惊寤,见童子立张榻前,舞手蹈足,欢笑顾盼,若甚得意者。陈知为疟鬼,直前扑之,着手冷不可耐。童走出,飒飒有声,追至中庭而没。张疾愈,而陈手有黑气,如烟熏色,数日始除。

  ○误学武松杭州马观澜家,每四时必祭其门。予问:“古礼:门为五祀之一,今此礼久不行,君家独行之,何也?”马曰:“余家奴陈公祚好酒,每晚必醉敲门归。一日,闻户外喧呶声,往视之,奴扑地曰:”奴归,见门外一男一妇,俱无头,头持在手。妇呼曰:“吾汝嫂也。吾淫属实,吾夫杀我可也。汝为小叔,不当杀我。

  夫杀我时,心软手噤<齿介>不下,汝夺刀代杀,此事岂汝所宜与耶?吾每来相寻,为汝主人家门神呵禁,今故伺汝于门外。“因大骂唾奴面。其男鬼掷头撞奴,奴倒地。闻人声,二鬼才散。‘马氏众家人扶至床,自言少年曾有此事,当时看小说,慕武松之为人,不意遭此冤孽。或告之曰:”小说都无实事,何得妄学?且武松杀嫂,为嫂杀兄故也。若寻常犯奸,王法只杖决耳,汝何得代兄杀嫂?’言未终,奴张目作女声曰:“公道自在人心,何如何如。‘向言者三叩头而死。”

  马氏以鬼言故祭门神甚敬,世其家。

  ○孛星女身山东有施道士者,善祈晴雨。乾隆十二年,东省大旱,抚军准祈雨不得,锁道士而逼之。道士曰:“雨非不可得也,但须某日孛星下降,公捐锦被一条,白金百两,某捐阳寿十年,方可得雨。”抚军如其言。

  至期,道士登坛,呼一童子近前,令其伸手,画三符于掌中,嘱曰:“至某处和田中,见白衣妇人便掷此符,彼必追汝,汝以次符掷之;彼再追,汝以第三符掷之;速归上坛避匿可也。”童子往,果见白衣妇,如其言,掷一符。妇人怒,弃裙追童。童掷次符,妇人益怒,解上衣露两乳奔前。童土掷三符,忽霹雳一声,妇人亵衣全解,赤身狂追。童急趋至坛,而妇人亦至。道人敲令牌喝曰:“雨!

  雨!雨!“妇人仰卧坛下,云气自其阴中出,弥漫蔽天,雨五日不止。道士覆以锦被。妇渐苏,大恚耻,曰:”我某家妇,何为赤身卧此?“抚军备衣服令着,遣老妪送归,以百金酬其家。

  事后问道士,道士曰:“孛星女身而性淫,能为云雨,居天上亦赤体,惟朝北斗之期始着衣裳。是日下降田间,吾以符摄入某妇之身,使替代而来;又激怒之,使雷雨齐下。然用法太恶,必遭阴遣矣。”不数年,道士暴亡。

  ○九夫坟句容南门外有九夫坟。相传昔有妇人甚美,夫死,止一幼子,家资甚厚,乃招一夫。生一子,夫又死,即葬于前夫之侧;而又赘一夫,复死如前。凡嫁九夫,生九子,环列九坟。妇人死,葬于九坟之中。每日落时,其地即起阴风,夜有呼啸争斗之声,若相冒而夺此妇者。行路不敢过,邻村为之不安,相率诉于邑。

  令赵天爵随至其他,排衙呼皂隶,于各坟头持大杖重责三十,自此寂然。

  ○土地奶奶索诈虎踞关名医涂彻儒,与之交好,其子妇吴氏,孝廉讳镇者之妹也。乾隆丙申六月,吴氏夜梦街坊总甲李某持簿化缘,口称“虎踞关将有火灾,纠费演戏以禳之”。簿上姓名,皆里中相识者。正徘徊间,有老妇人黄衫绛裙从门外入,谓吴曰:“今年此处火灾是九月初三日,君家首被其祸,数不可逃。须烧纸钱、买牲牢还愿,庶不至烧伤人命。”吴氏梦醒,方悟总甲李某久已物故,乃往各邻家告以故,并问:“此间可有衣黄衫妇人否?”皆曰:“无之。”吴有戒心,往祷土地庙,见所塑土地奶奶,宛然梦中所见,惊惧异常。诸邻闻之,亦大骇。彼此演戏祭祷,费数百金。

  将至九月,涂氏一门衣箱器具尽搬移戚里家,自初一日起,不复举炊矣。至期,四邻寂然,竟无焚如之患。涂氏至今安好。

  ●卷八○鬼闻鸡鸣则缩予门生司马骧,馆溧水林姓家,其所住地名横山乡,僻处也。天盛暑,以其西厅宏敞,乃与群弟子洒扫,为晚间乘凉之处。书籍行李,移床就焉,秉烛而卧。至三鼓,门外啾啾有声,户枢拔矣,烛光渐小,阴风吹来,有矮鬼先入,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绕地而趋。随后一纱帽红袍入,白须飘飘,摇摆而进,徐行数步,坐椅上,观司马所作诗文,屡点头,若领解者。俄顷起立,手携矮鬼步至床前;司马亦起坐,与彼对视。忽鸡叫一声,两鬼缩短一尺,灯光为之一亮。

  鸡三四声,鬼三四缩,愈缩愈短,渐渐纱帽两翅擦地而没。

  次日,问之士人,云:“此屋是前明林御史父子同葬所也。”主人掘地,未棺宛然,乃为文祭之,起棺迁葬。

  ○蜈蚣吐丹余舅氏章升扶,过温州雁荡山,日方午,独行涧中。忽东北有腥风扑鼻而至,一蟒蛇长数丈,腾空奔迅,其行如箭,若有所避者,后有五六尺长紫金色一蜈蚣逐之。蛇跃入溪中,蜈蚣不能入水,乃舞掉其群脚,飒飒作声,以须钳掉水。良久,口吐一红丸如血色,落水中。少顷,水如沸汤,热气上冲。蛇在水中颠扑不已,未几死矣,横浮水面。蜈蚣乃飞上蛇头,啄其脑,仍向水吸取红丸,纳口中,腾空去。

  ○雷部三爷杭州施姓者,家居忠清里,六月雷雨后,小便树下。甫解,见有鸡爪尖面者蹲焉,大怖而返。夜即暴病,狂呼:“触犯雷神。”家人环跪求赦。病者曰:“治酒饮我,杀羊食我,我贷其命。”如其言,三日而愈。适有天师法官过杭,施姓与有旧,以其事告之。法官笑曰:“此雷部奴中奴也,小名阿三,惯倚势诈人酒食。如果雷神,其技量宁止此耶?”今长随中有称“三爷”、“四爷”者是矣。

  ○鬼乖乖金陵葛某,嗜酒而豪,逢人必狎侮之。清明,与友四五人游雨花台。台旁有败棺,露见红裙,同人戏曰:“汝逢人必狎,敢狎此棺中物乎?”葛笑曰:“何妨。”往棺前以手招曰:“乖乖吃酒。”如是者再。群客服其胆,大笑而散。

  葛暮归家,背有黑影尾之,声啾啾曰:“乖乖来吃酒。”葛知为鬼,虑避之则气先馁,乃向后招呼曰:“鬼乖乖,随我来。”径往酒店,上楼置一酒壶两杯,向黑影酬劝。旁人无所见,疑有痴疾,听其所为。共饮良久,乃脱帽置几上,谓黑影曰:“我下楼小便,即来奉陪。”黑影者首肯之。葛急趋出归家。

  酒保见客去遗帽,遂窃取之。是夕,为鬼缠绕,口喃喃不绝,天明自缢。店主人笑曰:“认帽不认貌,乖乖不乖。”

  ○凤凰山崩同年沈永之任云南驿道时,奉制府璋公之命,开凤凰山八十里,通摆夷苗路。

  山径险峭,自汉、唐来人迹未到处也。每斫一树,有白气自其根出,如匹练升天。

  蟆虾大如车轮,见人辄瞪目怒视,当之者登时扑地。土人醉烧酒,以雄黄塞鼻,持巨斧砍杀之,烹食可疗三日饥。忽一日,有美女艳装从山洞奔出,役夫数千人,皆出洞追而观之,老成者不动心,操作如故。俄而山崩,不出洞者压死矣。沈公为余述其事,且戏曰:“人之不可不好色也,有如是夫。”

  ○董金瓯董金瓯者,湖州勇士,能负重,走京师,十日可到。尝为人腰千金入都,过山东开成庙,有盗尾后,将取其金。董知之,挂金树上,下马与搏。盗抵敌不胜,问:“足下拳法,何人所授?”曰:“僧耳。”盗曰:“破僧耳拳,须我妹来,汝敢在此相待否?”董笑曰:“避女子非夫也。”坐以待之。少顷,一美女来,年十八九,貌甚和,相见即格斗,良久曰:“汝拳法非僧耳授也,当别有人。”

  董以实告,曰:“我初学于僧耳,后学于僧耳之师王征南。”女子曰:“若然,须至我家,彼此一饭再斗方决,汝敢往乎?”董恃其勇,径随女子行。

  到其家,则其兄已先在家,张灯挂红,率妻欢迎,曰:“妹夫来矣。”以红巾蒙其妹头,强之交拜。董骇然问故,曰:“吾父某亦为人保标,路逢僧耳,与角斗不胜而死。我与妹立志报仇,同习拳法,必须胜僧耳者然后可以杀之。访得僧耳之师为王征南,苦相寻无路。汝是其弟子,则可以引见征南,再学拳法报此仇矣。”董遂赘其家,别遣人赍腰间金赴京师。日后不知所终。

  ○蒋厨常州蒋用庵御史家厨李贵,取水厨下,忽中恶仆地。召巫视之,曰:“此人夜行冲犯城隍仪仗,故被鬼卒擒去。须用三牲纸钱祷求城隍庙中西廊之黑面皂隶,便可释放。”如其言,李果苏。家人问之,曰:“我方汲水,忽被两个武进县黑面皂头来拿去,说我冲犯他老爷仪仗,缚我衙门外树上,听候发落。我实不知原委,今日听他二人私地说:”李某业已尽孝敬之礼,可以放他回去,不必禀官。‘将我解去索子,推入水中,我便惊醒。“御史公闻之笑曰:”看此光景,拿时城隍不知,放时城隍不知,都是黑面皂隶诈钱作祟耳。谁谓阴间官清于阳间官乎!“

  ○见曹操称晚生江南副榜王芾,梦古衣冠人召往一处:宫阙巍峨,兵卫甚严。有赤帻者从军门出曰:“汉丞相曹公奉屈。”王遂入,见一人皮弁上坐,须眉苍白。芾心知为操,一时心悸,无以自名,乃长揖称:“晚生王某奉谒。”操命旁坐,谓曰:“闻汝好学书,可知楷书先乎?草书先乎?”曰:“楷书先。”操摇首曰:“不然,先有草书,后有楷书。所以召汝者,正谓将此义告知,以便转语世人也。”

  语毕,仍遣赤帻人送出。甫及门,闻内有呼号声,赤帻者曰:“相王又用五色棒棰人矣。”芾惊而醒。

  ○武后谢嵇先生无锡嵇侍读受之,余授业弟子也。辛丑冬,过随园,余止而觞之。席间论史事,余极言《通鉴》载杨妃洗儿事之诬。嵇云:“门生在史局时,派修唐鉴,立论颇合先生之意,将《旧唐书》所载武后淫秽事大半删除,同局以为不然。亡何,夜卧书舍,有小黄门来,称:”则天皇太后请嵇先生。‘因随之行。望前面宫殿外有四金柱插空,高数十丈,上书’天枢‘二字。一宫女云鬟霞佩出,引向殿西角,云:“先生少坐,待我奏闻。’语毕便去。殿上门槛甚高,跨殊费力。绣帘中坐冕旒者,相离远,仰视不甚分明。异香从殿上吹来,仿佛莲花气息。旁有虎皮交椅,坐白须人,手执牙笏,口奏事,琅琅数千言,亦不可辨。冕旒者似与驳诘良久,已而大笑,其齿皓然呈露,洁白如玉,面为旒珠所遮,终未见也。少顷,前宫女出谓曰:”今天已暮,太后不及相见,请先生且回。所以奉屈者,谢先生驳删《唐书》之功,先生当自知之。‘语毕,袖中出一玉秤,曰:“此我在长安以此称量天下才者,先生将往长安,敢以奉赠。’门生心知是上官婉儿,逡巡揖谢而醒。其年果有督学陕西之差。”

  ○冒失鬼相法:瞳神青者,能见妖;白者,能见鬼。杭州三元坊石牌楼旁居老妪沈氏,素能见鬼,常言十年前见一蓬头鬼,匿牌楼上石绣球中,手执纸钱为标,长丈馀,累累若贯珠。伺人过牌楼下,暗掷标打其头。人辄作寒噤,毛孔森然,归家即病,必向空中祈祷,或设野祭方愈。蓬头鬼借此伎俩,往往醉饱。一日,有长大男子,气昂昂然,背负钱镪而过,蓬头鬼掷以标。男子头上忽发火焰,冲烧其标,线层层裂断,蓬头鬼自牌楼上颠仆,滚绣球而下,喷嚏不止,化为黑烟散去。负钱之男子全不知也。自此,三元坊石牌楼无复作祟矣。吾友方子云闻之笑曰:“作鬼害人,亦须看风色。若蓬头鬼者,其即世所称之‘冒失鬼’乎?”

  ○史宫詹改命溧阳宫詹史胄斯,未遇时,赴省乡试,通南门外汤道士谈命甚精,因以年庚求为推算。道士曰:“照丑时算,你终身只一诸生,寿可八十三岁。若照寅时算,便可官登三品,今科便中。汝丑时乎?寅时乎?”曰:“丑时也。”曰:“若然,则今科不中矣。”史怆然不乐。道士曰:“命可改也,但阴司寿算最重,君如肯减寿三十年,当为君改作寅时。”史公欣然愿改。道士曰:“果情愿者,明日早来。”

  次夜,史五鼓熏沐到寺,道士已启户待,曰:“子诚信人,但日后官尊寿短,毋自悔也。”史唯唯,具香烛,对天自陈。道士披发仗剑,口中喃喃诵咒,良久,另书一庚帖与之。史公持,归置箧中。果于是年乡会联捷,官至官詹。

  五十二岁,希图降级永年,而任内总无过失。商之吏部,笑而不信。至次年春,精神甚健。五月,偶染微疾。上命太医往视,为药所误,竟不起矣。此事公孙抑堂司马言。司马,余亲家也。

  ○高相国种须高文端公自言年二十五作山东泗水县令时,吕道士为之相面,曰:“君当贵极人臣,然须不生,官不迁。”相国自摩其颐,曰:“根且未有,何况于须?”

  吕曰:“我能种之。”是夕伺公睡熟,以笔蘸墨画颐下如星点。三日而须出矣。

  然笔所画,缕缕百十茎,终身不能多也。是年迁州牧,擢迁至总督而入相。

  ○话官说鬼河东运使吴云从作刑部郎中,公馆外偶有社会,家人妇抱小公子出看,溺尿路旁。公子忽哭不止,家人抱归,不知何故。至夜,公子作北语云:“怎么小孩子这般无礼,溺在我头上!我与你不得开交!”吵闹一夜。吴公怒,次晨作牒焚与本处城隍,云:“我南方人也,无故小儿撞着说官话鬼,猖獗可恨,托为拿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