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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论
此理自我辈观之,亦自明了。而古人之意,若有异者,则以天命之说Divine Right深入脑海故也。读班叔皮王命之论,则知汉人于宗教之迷信,而程伊川于商、周之际,亦有天命未去之说。至苏子瞻上神宗书,乃言人主所恃,人心而已。可知古人之于帝王,其得位行权,皆若天之所相,而又不言明其所以相之何如。果其灵异,存乎事实Objective,抑不过众人心里,信以为然Subjective。夫人君既为天之所立如此,是以东西宗教,莫不以尊君敬上,奉法怀刑,为斯人最重之名谊。政府得此,其势益隆,其植益固。虽然,使阴骘之言而信,则吴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鉴观有赫,所必由天眷而后存立者,初何必专制独治之政府而后然?即贵族庶建之治,倘非天相,乌能存乎!彼古人以天命属专制者,以所见政府,类多专制故耳。若夫近世,则有谓非民主立宪之治,必无当于天心教旨者矣。此真彼是各一是非之说也。
顾我辈于此,所当著眼者,在治权每得宗教之助而益张,与其所以为助之理。夫旧谓专制独治,止于以力服人,其说既为吾党之所破矣。若谓至尊之势,至重之威,天泽凛然,不可侵犯者,由于宗教为之辅。然岂皇皇上帝,果以雷霆风雨,助行权欤?或曰,是不然,宗教之力,不在形迹,而在人心意念之间。明为天命,尊为天子,于其实力,无几微增益也。而民之视之也,乃大有异,向无宗教,其不能得此无疑。路易十四,法人中之最为尪羸瘠弱者也,而其民视之,若圆光被体也者,顶礼崇奉,惟恐后人,亦因教言不敬君王,为天诛之所必及云耳。夫如是言,则专制之所以得宗教而益威者,其力正出于民心,虽不同于前者之以形,而其治权之自下逮上,非自上达下,又以明矣。
或曰,此特专制之谲术而已。夫独夫自力之无可言固也,然少数所以制多数者,以其部勒服习之不同,而一人之所以驭兆民者,亦以其法术机诈之不测。称天而行,居之不疑,有命自天,王者不死。凡此皆所以起颛愚之迷信,用以欺世盗权者也。虽然此等之事,必事势相成,暂而行之,或可得志。若谓历史中志制之主,悉山此术,则殊不然。试更以法之路易十四为喻。夫谓彼之所以制御国民,使人望之若天神而畏服者,此中宗教之作用甚多,此言们也。夫使事出于欺,而谓路易有欺其民之意,恐路易不任受也。何则?一是威仪典则,与夫称托之隆,凡所以成王者之贵者,路易固未尝自为,而有所受之者也。其义或萌孽于数千载之前,得宗教国俗,相与酝酿抱伏之,至于路易之身,而承其利。然而发明此义之神甫师儒,虽为路易所大利,而其人与路易之身,终为二而非一。非一故可以离,离则虽持与前反对之说可也。山此观之,将路易权力之重轻,非其身所得主,且有待于他人,使彼而欲权盛力张,将必于如是之众,微伺体察,常有以餍其情,而无失其意而后可。前谓路易之权,起于人心,今又见路易之权,起于持此人心者。是以史载路易十四之待教侣最优,而其国教侣,所以助其王亦最力。论者谓近古专制柄张,无有逾于路易者,而法民之尊王团结,亦无过于此时。直至其子路易十五之中叶,其民心乃一变。有是哉!路易之视教侣,无异拿破仑之视其兵也,而谓专制治权,由上达下可乎?
吾辈前路所发明,乃历史中要理,而将以破专制人君之所恃者。夫谓受命诸天,权发自上,此专制者之所喜闻也。虽孟子之论天命也,尝谓天命即徵诸民,而或以为其说但存于理想。顾吾辈求之东西历史,见凡专制之君,未有不俟民心之归、众情之戴而能立者。其所俟之多寡强弱不同,而即以此判成败。然则卢梭诸公,分政府为二等:一谓权发诸上,一为权发诸下者,其义荒矣。权未有不发诸下者也。虽然,专制之纯用压力,而以其民为奴虏者,固亦有之,是必见于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之时,即前所指为无机体国家者。顾当此时,其用压力者,必不止一人,而常为胜家之有众。胜家之众,常为军旅,而统之以一雄,此又有机体之专制也。有机体之专制,虽欲奋一夫私权,以暴虐群下,其势不能,将必有其所俯顺者。其好恶不可不同,其甘苫不可不问,否则败矣。汉高非专制之尤者耶?然入关告谕,必得父老之心,而后天下可得。项氏失民,虽强终仆,可以证矣。若于西史求之,则英之图德诸王,法之路易十四,德之维廉,俄之亚烈山达Alexander,至今日之尼古拉Nicholas,皆如此矣。盖其国家形式既云有机,斯不能叛天演之公例。譬诸生理,脱有谓脑力独奋,而无待于通体血液之灌输补益者,诸公岂信之乎?
既知一国治权,必本诸下而后有,则向所举以为独治众治之区别者,不可用矣。颇怪世俗论治,必谓众治,乃有公益Commonwealth 可言:一若独治之君,则必以摧所下民为快者,此其说之误,不待论而可知。夫谓治权在手,不以公益为心,而专以莫予违为快者,专制本不尽然,即在并兼之世,固亦有伐罪吊民之事。若夫英之图德,法之路易,普之伏烈大帝等,其治权专制固也,而其号令举措,则未有不云以公益为目的者。特其为此也,则云已之行事,独对于天,乃有责任,其于国民,固无责也。此犹云其行事是非功罪,惟上帝乃足考察而赏罚之。至于国民,既为其所制矣,固不得而过问。虽然,论事当察名实,王者于国民无责,于名则然,而于实不尔。英之雅各第二,法之路易十四,皆自谓于国民无责者,然雅各则以始终误认而败,路易则以行与言反而全,可以见矣。
由前所言,而二公例可立。一,凡独治之权,未有不赖群扶而克立者,此群扶之力,其士大夫可也,其豪杰可也,其民可也,其兵可也,甚至由于他国之众亦可。如印度国家,其扶立之者,非印民也,乃英兵也。二,即在有机体国家,亦常有专制之形式,此种国家,虽无议院,其有待于国民之扶立则同。但所谓国民,不必大众。而在一部分之中。此一部分,大抵皆国民之秀,而有国家思想者。诸公闻此,回家时于故书中,试检苏子瞻《志林·战国任侠》一篇看之,将悟其说,与此有互相发明者。
诸公闻此将曰,此真异闻!天下安有国民而扶立专制,甘为奴隶者乎?使叩其民情,未有不欲得议院者也。吾应之曰:此在历史,亦不尽然。盖事势不同,民有虽欲立议院而不可者。此如俄国安那皇后康、雍间即位,当国时,欲立国会,舍贵族无可集为议员者,民以为与其受贵族鱼肉,转不如任至尊之专制,且约必大权不复旁落,而后载之,此其证也。乃至战争之世,其黜众治,而用专制者尤多。盖当此之时,以求存立为先,一切国民利益,众皆视为后图,而群附于战胜攻取之能者。使其事暂,将所推戴之人亦暂。使其事常,如国处难守冲散之地,如普鲁士,如路易十四以前之法国,皆必待边线已立,国有四塞之固,而后可议其余。不然,专制之治,不可以已。历史中如路易,如伏烈大帝,如拿破仑,其得位行权,皆由此理。不过,当知此等专制一立之后,虽事势变迁,其权无由解散。虽其始有救亡之用,而其终常为殃民之资,此其制所以为千古之诟厉耳。
但不佞所为诸公辨晰者,固不止于黜旧说,乃在于进新知。旧说谓专制之权,由上及下;众治之权,由下及上。吾所发明,乃谓专制之权,亦系由下而成,使不由下,不能成立。然则旧之界说,不可复用明矣。虽然,专制众治,固自有别,而其异果安在耶?此是第八会结穴问题。所谓图穷而匕首见者,不得不为诸公郑重出之。又近者吾国国家,方议立宪,立宪非他,即是众治。众治则不得不用从众代表一制,凡此皆相因而生,无由解免。故不佞继此所欲为诸公发明者,乃中国此后国家,与前此数千载国家之区别。不佞郑重以言,诸公不可不郑重以听也。
则问立宪国家与专制国家,其最要分殊,在于何者?此诚不易解决之问题也。政治之为科学,与他科学不同者,他科学如动植之类,吾辈之治之也,如堂上人听堂下之曲直。而政治不然,吾人身与其利害,而衡鉴易淆,一也。况所治之物,自鸣各殊,而不必皆实,二也。今使动物学家,欲为众生别类,彼懦懦戢戢者,方引首争鸣,吾为何等何科,有机无机,彼治其学者,未必不以所闻,转以茫然。今日世界国民,正复如是。吾近于街头,曾见《宪法古义》一书,意谓凡西人之宪法,皆吾古先所已有者。大抵吾人本其爱国之意,每见外人好处,总不肯说此为吾国所无,而十三经二十七史皆其傅会材料,名为尊我,实则大惑。又使诸公取前问题而叩之西人,彼亦将言人人异。彼将曰:立宪要点,其所以异于专制者,以下议院独有财政赋税之权,非国民所允诺,毫厘之利,不得横取,此谓囊橐法权RightofPurse云云。虽然,其说误也。盖使下议院之势诚重,所操法权,且不止此,若其诚轻,将并此无之。夫既有国家,则办事不能无费。西国上古王公,自有产业,山泽苑囿,遍于国中,无俟取于民而后足,此所谓水衡之钱是已。当此之时,虽有囊橐法权,不足窘政府也。且政府所为多矣,今置他端不问,而独禁其取财,亦未见其财之果可保也。不知此乃当时君民争执之顷,彼民见此,为其上之所急,得挟此以要之,取以达其最大之目的。后之论者,乃指术为鹄,失之远矣。
或又曰,立宪之与专制异者,在立法与行法,权界分明之要点。议院主于立法者也,国君宰相,下至百执事,行法者也。唐人有言,不经风阁鸾台,何名为勅。而西人亦云,非经国会公允,不得称制,著为律令。十七世纪英国风潮,所争即此立法权独立之事。此其为说,较前稍优,然而亦未尽合。夫三权分立,孟德斯鸠《法意》论之详矣。故法国初立议院,凡行政诸官,不得列坐其中。然而立政机关,因此大窒,此于事理至为易明。假如将为理财立法,而摈户部,是户部所历甘苦,于议法时,毫无用处。又如将为教育立法,而摈学务大臣,其所立章程,亦岂有当?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使此言而信,则此等权界,且不可立。总之,凡此等处,各国议院法制,各有不同,而民权所伸,亦以大异,中间可以谛论者极多,惜非此时,所能为诸公推竟究耳。
大抵欲知专制立宪之异,考诸旧说,不如观见时之所实行。试举英国宰相,其为行法权固也。然以一官,为立法权之领袖,一切新法皆由宰相发起;而其身之进退,则视下议院之从违。使其议为院中舆论所归附赞成,言听计从,则其权最大;设舆论与之出入依违,则其人为处危疑之地;乃至院论与之显然反对,则宰相惟有奉身而退,明日他人入代,而组织新政府之事见矣。宰相为政府领袖,而其兴废,依于民情如此。
吾前者不云乎,一切政府,即在专制,其权力之成,必由群下,不过广狭殊耳。夫政府所建名号,千诡万殊,或国君其视土地,犹私家之视田业;或云天之所立,作君作师,而有符瑞感生以为天命之据。此其真伪诬信,姑不具论,但名号建矣,而所感召谁乎?必有众也。假有众相与不承,彼又乌从而得力?故名号建于上者,其归顺拥戴者存乎下,凡政府皆然。独至立宪政府,其归顺拥戴者,存乎通国太半之民,即不然,亦必有国家思想之众太半归之。
然则专制、立宪二者,其为群下所拥戴既同,而二者不同安在?应之曰:舆论者,拥戴之情之所由宣也。专制之政府,无以为宣达测视舆论之机关,而立宪之政府有之。一令之行,一官之立,舆情之向背,不独显然可见也,而多寡之数,亦至著明。其向背与多寡,皆于议员之出占投票而得之。
此谓舆情向背多寡,有议院以为宣达测视之机关者,即无异言国民得此,而有其建立维持破坏政府之机关也。
此为政治学最紧要之公例,恐诸公不能猝喻,不佞不妨反覆推言,期于必明而后已。今由前路所发明,诸公当晓然,无论何等国家,其中皆有此建立维持、破坏政府之权力。建立者,由无而使有;维持者,由有而使存;破坏者,由存而使亡。此种权力必有所寄,在民,在兵,在本国,在外国;为公,为私,为善,为恶,无不可者。但此种权力,有得其机关,其力有以达者;亦有不得机关,其力散漫隐伏,无以达者。虽然,散漫隐伏矣,而政府之立仆必视之。今假向日维持政府之权力,以有因缘,坐而中变,此即言政府所倚其扶立拥戴以为存者,乃今不愿扶立拥戴之。然坐无机关,此变未由宣达,而居上之人,亦坐无此机关,未由测验,懵然不知。诸君试思此时国家现象,要当何如?曰:此如汽箱,外无汽表,早晚炸耳。炸者何?乱也。炸者何?革命也。此革命而乱者,皆坐无以为宣达测验舆情之机关耳,皆坐无国会议院耳。
往者俄罗斯,无国会议院之国也,其历史所载,君若相死于非命者最多,此理有必至,势有固然者也。彼俄君臣,未尝不知也。是故不欲其民有国家思想,迷信之以宗教,困阨之以教育,而终则临之以兵,然而其效可睹已。至于英国,则四百年无暗杀之事,此其中亦有天幸。而最足异者,则佐治第三GeorgeⅢ,以风狂不惠之身,享国六十年,而庶政日兴,国日强富。无他,有机关焉,以达此国民众治之力故耳。专制之国,国主当阳,而宰相辅治,宰相之黜陟由人主。立宪之国,人主仰成,宰相当国,而宰相之进退由国民。此英国至今,所以可决言其无革命之事也。虽然,谓英国无革命可,谓英国时时革命亦可。一政府之改立,皆革命也。专制之革命,必诛杀万人,流血万里,大乱数十年十余年而后定。英民革命,轻而易举,不过在议院占数之从违。庄生有言,万死方不死。真立宪制,政如是耳。此国家景命,所以灵长,而有万世不倾之皇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