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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论
世之有政治,乃五洲不谋而合之一事。其不谋而合者,以民生有群故。群之所始,《社会通诠》所言,已成不易之说。最始是图腾社会,如台湾生番之“社”,西南夷之“峒”。其次乃入宗法社会,此是教化一大进步。此种社会,五洲之中,尚多有之。而文化之进,如俄国、如中国,皆未悉去宗法形式者也。最后乃有军国社会。不佞今所讲者,大抵皆此等社会之政制矣。宇宙有至大公例,曰“万化皆渐而无顿”。是以三社会之变化,方其始异,若不可分,当始成国,若无异于家族者然。虽为家族之时,其人所属,常有更大于家族者。譬如遇人,叩其籍贯,其人必有姓有名,有郡望地邑,最后有国,而所以别异其人者始全。名,其身之名也。姓,其族之姓也。郡望,其所居之地,抑所由出之地之名。而所最有关系重要者,莫如其国。国者,多数众民所合,而成一特别团体之名也。
是故当知国之为义,与所居地土之义大有悬殊。吾国之人,所以于政治之学,国家之义,自西人观之,皆若不甚分晓者,止缘大一统之故。吾所居者,只有天下,并无国家。而所谓天下者,十八省至正大中,虽有旁国,皆在要荒诸服之列,以其无由立别,故无国家可言。如今云“爱国”二字,今义与古义绝殊。即言国家思想,亦非箇中人,真不知为何等思想矣。今假吾对众言曰:吾是中国人。诸公试察吾作此言时,意主何义?将谓吾所言者,意主所生长之种族乎?非也。顾此语虽不得以为全是,要为近之。何以云其近耶?盖不佞与四百兆人,粗而云之,固同是炎黄贵种,当其太始,同出一源。设此语宣于伦敦巴黎之间,其意尤为显著。吾与彼人,语言不通,形貌有异,宗教不一,所谓黄、白二种之分是也。所不得以为全是者,盖种族与国,绝然两事。世尽有种族虽同,不必同国。如今日之台湾人,南洋各岛之洋籍,甚至日本、法、美之中,常有与吾同种族,而不可以为同国者。又有同国矣,而不同种族,则如往者之朝鲜、琉球,今日之满、蒙人,皆与之异种,而又为一国之民者也。
夫人类之为分,众矣。治民种之学者,其分法本之外形为多。如卜鲁门拔(Blumenbach)以色,烈支孺斯(Retzius)以颅,而今有人,又分之以发,如云将西人之发横断,其割面为椭圆。黑色人之发,其割面如腰子小豆。中国人之发,其割面成正圆形是已。而最靠得住者,莫如言语。彼谓印度与欧人,所以同为伊兰种人者,以其言语,推至古音,大概相合。如“耕田”,如“磨麦”诸语,如“父母”、“君民”、“上帝”等称,其原皆出自梵语,所以知之。
顾不佞之意,则不甚谓然。盖若必用言语,则支那之语,求诸占音,其与西语同者,正复不少。如西云mola,mill,吾则云磨。西云ear,arare,吾则云犁。西云father,mother,pama,吾云父、母、爸、妈。西云Khan,King,吾云君。西云Zeus,Dieu,吾云帝。西云terre,吾云地。甚至西云judge,jus,吾云则,云准。西云rex,ricas,吾云理,云律。诸如此类,触处而遇。果使语言可凭,安见东黄西白不出同源?且其分也,在教化甚高之会乎?虽然,种族之异,非邦国之分。邦国之分,别有关系,不在语言、形色。故美、英不为同国,而海峡中诸岛之民,其上语往往为英人所不省者,可以证之。
何以言邦国之分,于人民有最大关系耶?一因其事为人类所同有之区分;二缘自有此分,而生出无穷之效果。吾谓人类所同有者,亦以大经言之,盖社会必入军国程度,而后乃真有此分。其始只分种族、峒社、宗教,但随地之民,皆觉此身于一家而外,另有一团体,甄录治保其身。此利团体,程度高下迥殊,是为邦国,或称国家,西文所谓state是已邦国之为团体也,吾人一属其中,终身不二,生死靡他,乃至紧要时会,此种团体其责求于我者,可以无穷,身命且为所有,何况财产。但其责求既已隆重如此,故必有至精至严至善之法制行乎其中,此则讲治理者之所有事也。欲识此等团体为何物,必察其物之所由生,与其团体之逐层进步。进步之际,形式不同,变象不一,此其自内因言之者也。至于外缘,则二团体相遇,其对待相加之形势,不相得而为战,为剋灭;相得为联合,为交通。此皆有绝大果效者也。内因外缘而外,尚当察其中分子为何如。盖人以所居邦国之异,其形体精神,理想行谊,皆从以悬殊,凡此之谓教化。是故充而论之,人类万殊,由于所居团体之各异,而此团体,即政治家所指之国家。
双称“国家”,单举曰“国”。国之为言,与土地殊,与种族殊,又与国民国群等名,皆不可混。诸公应知科学入手,第一层工夫便是正名。凡此等处,皆当谨别牢记,方有进境可图,并非烦赘。所恨中国文字,经词章家遣用败坏,多含混闪烁之词,此乃学问发达之大阻力。诸公久后将自知之。今者不佞与诸公谈说科学,而用本国文言,正似制钟表人,而用中国旧之刀锯锤凿,制者之苦,惟个中人方能了然。然只能对付用之,一面修整改良,一面敬谨使用,无他术也。诸公务察此意。
政治问题曰国家。凡是国家,必有治权。而治权以政府为之器,故天下无无政府之国家。政治之论治权、政府,犹计学之言财富,名学之谈思理,代数之言数,形学之言线、面、方、圆。而其论国家也,分内因外缘为二大干。内因言其内成之形质、结构、演进、变化及一切政府所以用事之机关;外缘言其外交,与所受外交之影响。
学有问题,乃其正鹄目的。但达此目的,得此正鹄,又将由何种之涂术而后能?诸公知学问之事,往往因所由涂术不同,其得果因而大异。此于讲求群学之事,所系尤深,盖其关于人事最为密切矣。而其物为人人口头共有之谈,因其习惯,自诡已明,而其实不尔。若谓他物,吾或不知,至于国家政府,吾何不知之与有?吾今所欲闻者,政治以何术为最善,政府以何形式为最高耳。以此之故,其入手之始,往往不求知物,不问此系何物,而先问物宜如何。其言政也,则先欲知何者应利,何者应害。其言政府也,则先叩何式为合,何式为离。夫假以是为术,则所求之第一事,将在何者为最文明之国家,最为利益生人之治制。此吾国言治之书,自古迄今,莫不如此。且不独吾国然,欧洲十九世纪以前言治之书,亦莫不尔。柏拉图《民主主客论》,其职志也。
是故取古人谈治之书,以科学正法眼藏观之,大抵可称为术,不足称学。诸公应知学术二者之异。学者,即物而穷理,即前所谓知物者也。术者,设事而知方,即前所谓问宜如何也。然不知术之不良,皆由学之不明之故;而学之既明之后,将术之良者自呈。此一切科学所以大裨人事也,今吾所讲者,乃政治之学,非为政之术,故其涂径,与古人言治不可混同。吾将视各种国家,凡古今所发现者,如动植学家之视虫鱼草木。然彼之于所学也,初不设成心于其间,但实事求是,考其变相因果相生而谨记之。初不问何等草木为良草木,何等虫鱼为良虫鱼。无所谓利害,无所谓功过,而所求明者,止于四事:(一)所察日多,视其不同,区以别之,为之分类,一也;(二)一物之中,析其官体之繁,而各知其功用,二也;(三)观其演进之阶级,而察其反常,知疾痛病败之情状,三也;(四)见其后果之不同,察其会通,而抽为生理之大例,四也。
故吾党之治此学,乃用西学最新最善之涂术。何则?其涂术乃天演之涂术也。吾将取古今历史所有之邦国,为之类别而区分;吾将察其政府之机关,而各著其功用;吾将观其演进之阶级,而考其治乱盛衰之所由;最后,吾乃观其会通,而籀为政治之公例。诸公视此,吾党岂有丝毫之成心,惟祛其成心,故国家之真理可以见。
诸公将曰:异哉所闻!夫动植之学,所可用若前之涂术者,以其物天之所成,而非人之所设也。国家政府之为物不然,故其治之也,必问其良否,必分其功过。但如草木,区以别之,未见其术之有当也。则不知邦国政府虽属人功,而自其大分言之,实游于天演之中而不觉。大抵五洲民人所共有者,其事皆根于天性。天性,天之所设,非人之所为也。故近世最大政治家有言法人萨维宜:“国家非制造物,乃生成滋长之物”。夫既属生成滋长之物,则天演涂术不能外矣。
更有进者,夫世之勤勤于一学,孰不有意于人事之改良乎?顾求至美之物,而卒至于无所得,或所得者妄,而生心害政者,其故无他,坐用心躁耳。故言天学,而沦于星命,言化学而迷于黄白,言政治而乃主民约,皆此类也。
苟必始于知物,则所由内籀之术明矣。内籀必先考求事实,考求事实则一切如《群学肄言》之所戒,皆必除之而后可。此虽繁难,不可以已也。且政治之考求事实,有较他科不同者。他科可用试验,如治化学,欲知轻养之合而为水,取而试之足矣。乃至动植,亦有可试者。顾国家者,天地之大物也。而祸福所及者重以众,故试验不行,而惟资于观察。且观察矣,又不若天象、地文之事也。盖国家有性情之物也。其行事发现,虽关团体,而常假手于一二人;又常出以秘密,而故为混淆以贸视听者有之;又以纪载者之不能无成心,而或出于轻忽。此史事所以如时下报章,最为难信。欲为考辑,必待能者,而能者则今日所称之良史也。
古之史家,其亦略知吾说者耶?人或笑左氏为相斫之书,或谓中国之史,不过数帝王之家谱,此其说似矣。然使知历史专为政治之学而有作,将见前人之所详略,故〔固〕为适宜。且中国既为专制矣,则一家之所为,自系一民之休戚,古人之所为,殊未可以轻訾也。英国有拔可尔者,尝著《文明史》一书,一时风行,几谓旧史所载,皆无关宏旨之文,而所重者,专在大时、地利、水土、寒热之间。不知此固重要,而史家专业,在纪人事,而于一切有关政治者,尤所重焉。夫天地之实纪者,自有专家。且十常侍之乱汉,与郑康成之诂经,二者于社会所关皆巨,而史家终略于此而详于彼者,何则?以彼之关于政治尤深切而著明耳。
此后吾党之言政治,大抵不出内籀之术。而同时所为,有二种功夫,一是区别定名之事,一是考订沙汰之事。盖不为其前,将虽有事实,而无纲纪;不为其后,将所据已误,而立例自非。今吾八会所为,重在会通提挈,而考订沙汰之事,又不得不藉手于他人所前为者。吾闻西师有言:一二百年以前,欧洲几无信史可用。史之可信,大概不过百年。是故当时政治大家,如郝伯思、如洛克、如孟德斯鸠等,皆以盖世哲家,所成就不过如彼。而此学演进,全俟后人。夫后人之所为,非果胜于前人也。穆王得八骏,有王良、造父为之先后,而后日行千里。近世走卒病夫,安坐三等汽车,其所行倍之,亦其所权借优耳,后人非能果胜前人也。
第二会
前会因为时太促,于吾人考求政治涂术,所与古人异者,尚未切实发挥。其讲义曾经刊列报端,诸公取而观之,足以补助遗忘。案前会所言,其紧要处,不外数条:一是政治与历史关系密切,所有公例,必从阅历而来,方无流弊;二是国家是天演之物,程度高低,皆有自然原理;三是国家既为天演之物,则讲求政治,其术可与动植诸学,所用者同。一切因其自然,而生公理,非先设成心,察其离合。凡此皆前会要旨。诸公于此三者,果克了然,前夕与会,可谓不虚。
政治学之于国家,犹计学之于财货,故当先求知物。国家为物,所足异者,人类不谋而合。譬如我们古有封建,有五等,欧洲亦有封建、五等。吾古有车战,西人亦然。平常人每见各国之异而怪之,实则异不足怪,可怪者转是在同。于其所同,能得其故,便是哲学能事。今国家为物,既为人类所同有,其无有者,大抵地球贫瘠之区。如亚刺伯之游牧,苏格兰之山部。诸公能言其所以同有之理欤?
然则我辈今讲政治,不当如古人之法,但就本已所属之国家言之,亦不宜但取一切文明之国家言之,而置蛮夷社会于不论。夫论政治,但取已属之国家,此法不独中国古人用之,即西国古人言治,最早如柏拉图、雅里斯多德,无不皆然。如政治学西名波立狄斯Plitics,此名即雅里氏所立者。其中所论,皆当时希腊所现行市府体制。其所分之独治Monarchy,贤政Aristocracy,众治Plity,亦皆就市府之所有者言。十八世纪以前,西人言政,无出其范围者。时至今日,政法不同,决非雅里氏之说所能尽。是故仅就本国,及但取文明国而论者,其内籀之所资已狭,立例恐亦不精。而天演阶级,亦恐难见,不如通而论之之为愈也。
总之,吾人考求此学,所用者是天演术,是历史术,是比较术,是内籀术。故古今社会,但成团体,便是吾人所不弃者。非若前人所为,但举最上法式而言,而置每下愈况者于不顾也。是如动植学家,凡是草木飞走,皆当征验。至于分别之余,且将见程度高者居其少数,而程度低者常居其多数也。
然而区分类别,其界画又不可不严。盖既称国家,则必有国家之实。而所谓国家之实,必细论详审,而后得之。夫谓同国之民,无异同种,而国家即可作种族观者,此其说误也。试人英、法之境,其中非种之民,不可数计。而英、法国家,可于其身,责取无穷之义务。然则国非种族明甚。但将谓今之国家,无分种族,直无异商业之公司,以保护利益而后合。且其为合,纯由法典,无天属之可言,此其说亦非。盖今之国家,一切本由种族,演为今形,出于自然,非人制造。然则国家非非种族又以明矣。惟其非种族,非非种族,故虽今世文明大进之国,言其形质,实与古时草昧者同科。何则?当日草昧种人亦是大众聚居,生死相守之团体。其为战也以众,其为治也以众,且其中亦不尽同一血统之民,以有奴虏降人,有占藉,其非种族,非非种族,亦与今日之诸国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