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论

  天演之理,固为谈气运者不挑之宗,然须知万化周流,有其隆升,则亦有其污降。宇宙一大年也,自京垓亿载以还,世运方趋上行之轨。日中则昃,终当造其极而下迤。夫如是,则今之言化者,谓世运必以日亨,人道必止至善,执其理以考其言,亦有不必尽然者矣。且自其切且近者而言之,则人类当前之局,夫岂偶遇而然。经数百万年火烈水深之世变,洪钧炉捶,陶炼砻磨,而成如是之世局。彼以理气互推,此乃善恶参半。察其所以,皆非无所为而然。夫其来也,既深且远如此。乃今者谓以区区数百千之人治,将大有以易夫其初,立达绥动之功虽神,而气质断不能如是之速化,此其为难偿之虐愿,虽愚夫妇与知之矣。然而谓人道必以是自沮焉,则又不可也。不见夫叩气而吠之狗乎?其始狼也,虽卧于氍毹之上,必数四回旋转踏,而后即安者,沿其鼻祖山中跆藉之风,而犹有存也。然而积其驯伏,乃可使牧羊,可使救溺,可使守藏,矫然而为义兽之尤。民之从教而善变也,易于狗。诚使继今以往,用其智慧,奋其志愿,由于真实之涂,行以和同之力,不数千年,虽臻于郅治之域可也。况夫彼后之人,其所以自谋者,将出于今时万万也战。今夫移风易俗之事,古之圣人亦尝有意于此矣,然而卒不能者,格物不审,见道不明,而智虑限之也。居今之日,借真学之日优,而思有以施于济世之业者,亦唯去畏难苟且之心,而勿以宴乐媮生为的者,而后能得耳。是故约而论之,欧洲世变,可分三际以为言:其始如侠少年,跳盪粗豪,于人生苦乐安危之殊,不甚了了。继则欲制天行之虐而不能,愘憏灰心。转而求出世之法,此无异填然鼓之之后,弃甲曳兵者也。吾辈生今之日,固不当如鄂谟所称侠少之轻剽,亦不当如翟昙黄面,哀生悼世,脱屣人寰,徒用示弱而无益来叶也。固将沈毅用壮,见大丈夫之锋颖,强立不反,可争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将宝而维之;即不善,亦无慬焉。早夜孜孜,合同志之力,以转祸为福,因害为利而已矣。丁尼孙之诗曰:“挂帆沧海,风波茫茫。或沦无底,或达仙乡。二者孰择,将然未然。时乎时乎,吾奋吾力。不竦不,丈夫之必。”吾愿与普天有心人,共矢斯志也。
  复案:物竞、天择二义,发于达尔文。达著《物类原来》一书,大恉考探世间动植二物所以繁殊之故。先是言生物者皆主异物分造之说,至近今百年,格致诸家,渐疑古学之不可通。如法国之兰麻克、爵弗来,德国之方拔、方俾耶,英之威里上、格兰德、斯宾塞尔、鄂恩、赫胥黎,先后间出,目治手营,探审论,知有生之物,终于异而始于同。造化立其一,而以大力运之,万类之所以底于如是者,咸其自己而已矣,无所谓创造者也。然而其说未大行也,自达尔文书出于五十九年,而众论始定。自兹以后,欧墨二洲治生学者大要宗其说矣。而矿事日兴,掘地开山,多得古禽兽遗蜕,于是虫鱼禽互兽人之逐渐迤演衔接钩联,其说愈备。而达尔氏之论乃不可复摇。故论者谓:自歌白尼论出,而人知地本行星,拱绕太阳,而不静处六合正中,以为众星之主;亦自达尔文论出,而知人类为生物天演中之一境,且演且进,来者方长,而必非如教宗创世之说,黄土抟人,使其为群物之主也。自歌白尼而天学明,亦自达尔文而生学之论定也。而同时有斯宾塞尔者,亦本天演之理,以著《天人通论》,贯天地人、形气、心性、动植之事而一理之。其说尤为精辟宏富。其第一书开宗明义,集格致之大成,专明天演之旨。第二书以天演言形气,统有生之类为一谈。第三书以天演言心性,执脑气之说,由下生禽兽而渐上之以至人道。第四书以天演言群理,而政教、风俗、族姓、国种皆详论焉。最后第五书乃言所以进种、进化之公例要术,大抵不离天演而已。余近译其《群谊》一书,即第五书中之一编也。斯宾氏殚毕生精力,不治余业,以著是书,故能体大思精如此。斯宾氏至今尚存,年七十有六矣。《通论》十余帙,于客岁始成书也。达尔文生于○○○○年○○○○年卒。赫胥黎于乙酉〔未〕七月卒,年七十也。[①]
注释:
  第 1410 页[*]《天演论》手稿原由严复第五子严玷带往印尼。严玷赴英治病,托友人代为保管。后严玷死于英国。解放后,其友人将严玷所留严复的书信、书稿、书批和这本《天演论》手稿全部交给我驻印尼大使馆。现存中国历史博物馆。
  《天演论》的版本大致可分两类。一是通行本。系作者经过反复修改后的定本。如慎始基斋本,嗜奇精舍本,富文本和商务本。一是在严复早期翻译修改过程中,陆续传播刻印的本子。如陕西味经售书处重刊本、吴汝纶的节本、《国闻汇编》中的《天演论悬疏》和这个手稿。
  手稿用各色笔作多次修改,除自序注明“丙申重九”外,其它有的注“丁酉四月删节”,有的注“丁酉六月初六日删改”。手稿从未发表过,把它与通行本相较,可以看到严复思想的变化及《天演论》成书过程中的一些情况。通行本中的错讹之处,也可据稿本加以考校。稿本中有些字句,作者后来曾做改动,今除纯属文字修改者外,其余均注出,以供参考。
  第 1413 页[①]原稿中以下有“里语曰:人生如过隙驹,言其促也。其祝人则曰,如寿比终南山之寿,喻其长也。然自道眼而观之,则隙驹何必为促,即终南亦何足言长。特自隙驹以视终南,终南斯为寿耳。且由是而言,则寿者岂独终南,彼终南之草木亦何尝不寿耶?一段文字,作者在修改时用蓝色笔勾去。
  第 1414 页[①]原稿以下有“《易·大传》曰:乾坤其易之缊耶!又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即此谓也。”一段。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15 页[①]原稿以下有“《易·大传》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一段,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15 页[②]原稿以下有“此其道在中国谓之易,在西学”数字,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15 页[③]原稿以下有“今之主其说以言物理天道者,欧美诸国显者无虑数十百家,于英国则以达尔文、锡彭塞、赫胥黎为之最(编者按:此句旁边有一句黄绿色加批“此译赫氏书似不宜称及赫氏”一句,显非严复本人所加。很可能即吴汝纶过目时所写。)达尔文得之以著《物种探源论》,为晚近不刊之书。讲动植之学者为之斐变。锡彭塞得之以讲生学、心学、群学,皆旁通交推,道通为一。盛矣哉!自有西学以来未之有也。锡彭塞尝为天演界说曰;天演者翕以聚其质,辟以散其力。方其用事也,物由纯而之杂,由流而之凝,由浑而之画,质力交涵相与同变者也。而赫胥黎则谓天演义兼消息,譬之生物,由胚胎以至老死;譬之群治由狉榛以至盛强衰灭,理原一体,皆天演之事也。锡彭塞之意偏主息盈,而以消虚为异体之天耗,于理骈枝矣。盖消息同物,特正负之间异耳。诸家论天演之义异同如此”一段文字。作者修改时勾去。通行本放在本段案语中,对此意加以发挥扩充。
  第 1416 页[①]原稿中“皆”字以下有“前因后果”四字,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16 页[②]以下原稿有“凡吾儒先之所谓气者”一句,作者在修改时勾去。
  第 1418 页[①]原件以下有“若柳宗元之在永州,寻得袁家渴、钴鉧潭诸胜”,作者在修改时勾去。
  第 1418 页[②]原件下有“正如孟子所谓:为间不用,茅塞其间”,作者在修改时勾去。
  第 1418 页[③]原稿下有“《书》曰:天工人其代之”,作者在修改时勾去。
  第 1419 页[①]原稿之《卮言五》原来自本节的“虽然,苟揣其本以为言”开始。但在“西洋穷理之家之公论也”旁边有黄绿色批语云:“鄙意欲自此句以上均归上篇”。一句,似为吴汝纶的批语。作者在修改时采纳这一意见,将此一段全部归入《卮言四》中。
  第 1420 页[①]原件以下有“《易·大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数字,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22 页[①]原稿以下有“此不翅中国所谓圣人者也”一句,作者在修改时勾去。
  第 1424 页[①]原稿以下有“中国谓之华胥,而西人”数字,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24 页[②]原稿以下有“则所谓天地位而万物育者矣”一句,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27 页[①]原稿以下有“荀卿之言曰”五字,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28 页[①]原稿以下有“如庄周所云”五字,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28 页[②]原稿以下有“绝非恢诡无据之说”数字,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29 页[①]原稿以下有“韩非曰三字,作者在修改时勾去。
  第 1429 页[②]原稿为“荀卿”二字,作者在修改时改为“先民”。
  第 1430 页[①]原稿以下有“孟子曰:仁者”数字,作者在修改时勾去。
  第 1430 页[②]自“往者埃及之哈猛”至“西京李将军杀灞陵尉事绝相类”,原稿作“李将军必取霸陵尉而杀之,可谓过矣!然以飞将威名二千石之重,彼尉腆焉以等闲视之,其憾之者,则真人情也”。作者修改时改为今文。
  第 1431 页[①]原稿以下有“此治化之名,所以常与天行对也。班固曰:不仁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斯言也,与以天演言治者,又何间乎”一段文字,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35 页[①]原稿以下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数字,作者修改时圈掉。
  第 1435 页[②]原稿以下有“此瞽瞍之所以有舜,而以汉高、吕雉之悍鸷,乃嗣之以孝惠之柔良,皆可于此中略窥消息也”一段,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39 页[①]“炭”字旁边有批语云“似是炭字”四字。
  第 1439 页[②]原稿以下有“星命家所谓生旺暮绝者,亦此志也”一句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40 页[①]原稿以下有“子在川上曰:水哉!水哉!又曰:回也见新,交臂非故。东西微言,其同如是”数句,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41 页[①]以上数句原作“传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太史公曰:《离骚》盖自怨生也。嗟夫!岂唯是《易》、《离骚》而已。六艺、传记之所垂,大抵皆古圣贤人发忿之所为作也。岂惟是六艺、传记而已,彼司徒之有教,司寇之有刑,周公、孔子之所制作,老聃、释迦之所教诫,降以至于欧罗之景教,天方之哥兰”。作者在修改时改为今文。
  第 1441 页[②]原稿以下有“彼老聃、庄、列之徒,未之知也。嗛嗛然訾圣智、薄仁义,谓啍啍已乱天下,未若还淳反朴之为得也。明自然矣,而不知礼乐刑政者,正自然之效。此何异乐牝牡之合而怪其终于生子乎?此无他,视圣智过重,以转移世运为圣人之所为,而不知世运至,然后圣人生;世运铸圣人,而非圣人铸世运也,徒曰明自然而昧天演之道故也”一段文字,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42 页[①]原稿以下有“自有记载以来,泰东西之圣智,历时数千万年,阅人数千万辈,千虑而一致,殊涂而同归,皆曰无所逃于忧患。庄周不云乎:人之生也,如忧俱生”一段,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43 页[①]原稿以下有“虽迎之不眺其首,随之弗得其踪,而”数字,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43 页[②]原稿以下有“观之中土,则《易》兴中古,俟孔子而后明。而如老庄之明自然,释迦之阐空有,额拉吉赖图、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之开智学于希腊。夷考其世,皆萃于姬周叔季之间,而时代相接,呜呼!是岂偶然也哉?复案:释迦生卒年月,至今迄无定说。或谓生于周昭二十四年甲寅,终于穆王五十二年壬申,此摩腾对汉明帝事说也。隋翻经学士费长房撰《开皇三宝录》,则云:佛以周庄王十年,即鲁庄公七年甲午生,而以春秋恒星不见,夜明星陨如雨为瑞应,至匡王五年癸丑示灭。《什法师年纪》及《石柱铭》皆云周桓王五年乙丑生,襄王五十五年甲申灭度。又或云夏桀时、商武乙时、周平王时,踳驳抵牾,莫衷是。至贞观三年敕刑部刘德威等与法琳详核真妄,乃定佛周昭丙寅岁生,周穆壬申示灭。然周昭在位仅十九年,无所谓二十四年,亦无丙寅,意是甲寅之误,乃周昭十四年也。去今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共二千八百六十四年,先耶稣生九百六十八年矣。而挽近西士,偏考梵文,亦莫能定,仅云佛去耶稣降生不过五六百年,而五百年尤为近似云云。据此则以五百年为计,佛成道在定、哀间,正与宣圣并世。以六百年计,则费说得之。庄七年去耶稣生日六百九十年,匡王五年去之六百八年也。岂夜明星陨诸应,所谓六种震动,光照十方国土者,果其征与?呜呼异矣!额勒吉赖达为西学开山,希腊之爱阿尼亚人,生于周景王十年丙寅,即昭公七年,后孔子生时仅十七年耳。馀如德莫吉利图生于周定王九年,苏格拉底生于周元王七年,柏拉图生于周考王十二年,大抵皆春秋战国之间。运会所臻,圣哲踵出如此。且夫大易明象,吉一而凶悔吝三。老氏有无身之谈,庄叟著藏山之喻,摩羯提标教于苦海,爱阿尼诠旨于逝川。是则忧与生惧,古之人不谋皆合。乃知疾痛危苦者,绝非世事之傥来,实与吾生而相待,并行得此而未尝失彼者也”一大段,作者修改时勾去。
  第 1444 页[①]原稿以下有“而夷吾相齐,仓廪实乃知礼节;仲尼策卫,既庶富而后教之”一段,作者修改时圈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