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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随录
又十余年,一夕,复梦其人至,言:“债负已清,可还汝券,然尚欠一命,会须同见冥王。”医醒而大病,自知不起,乃以其语告妻,嘱托后事。阅二日,其子暴死。医泣曰:“时至矣。”夜分果亡。少子亦不肖,遂落魄,啼饥号寒,迄今不止云。
闲斋曰:庸医杀人,当获此报。特一人之债易偿,多人之命难抵,轮回堕落,尚有穷期耶?医之不能有活人手,而影响脉理以渔利者,睹此惨报,未识亦肯稍袖毒手否?
兰岩曰:庸医杀人,罪不容死,况趋势贪利,虽不以病者为事,潦草匆忙,以药人者乎?病家之心如焚,而医人之视若戏,死者虽属天数,庸不冤乎?耗其财,索其命,报亦惨哉!
地震老人相传,雍正庚戌岁,京师地震之前一日,西域一人,抱三四岁小儿入茶肆,甫及门,小儿辄抱其颈,啼不肯入。其人怪之曰:“畏此地人多耶?”乃之他肆。至则复啼,易地皆然。其人以为异,问:“汝平日极喜入茶社食蜜果,今日胡为乎尔?”儿曰:“今日各肆卖茶人,及吃茶人,皆各颈带铁锁,故不欲入。且今日往来街市之人,何带锁者之多耶?”其人笑其妄,路遇一相识问所之,白其故,大笑而去,儿哂曰:“彼亦被锁,尚笑人耶!”其人归,逢所知则告之,或言小儿眼净,所见必有因,伺之可也。小儿有堂兄二人,儿亦惊其有锁。次日地大震,人居倾毁无数,凡小儿不入之肆,无不摧折,竟无一人得免。二兄亦为墙所压。访所遇相识,已履屋下矣。劫数之不可逃也,类如此。
兰岩曰:事之所有,未必非理之所无。
朱 佩 砓宜君塘汛兵朱佩茞,有甥女,为农家妇,居焦家坪。嫁半年,方姅,梦见一人,耏然青面,欣然赤帻,来与妇交。凡三夜,妇遂有娠。腹中时时蠕动,动则痛楚欲绝,大声呼号。其姑以少年妇,比邻密迩,禁令隐忍。妇不能将顺,致相勃谿.邻媪闻之来劝,见妇惊曰:“媳妇有妖胎,会将摩厉以须,毋复聒之,使不安静也。”姑始大惧,使其夫告母家,母躬往守视之。及临蓐,转侧叫号,四邻皆塞耳走避。久之,产一物,人首蛇身,发赤色,长三尺余,面目如粉,首尾及寻,见人则笑,众皆惊奔,无敢入房者,每就乳哺,妇遽惊绝。
适朱来探甥女,甫入门,遇其妹摇手止之,拉入草堂,告其所怪。朱曰:“既以为妖,盍杀之?”妹曰:“终日蟠踞儿侧,投鼠亦当忌器也。”朱试往观,物方蟠屈,闭目如睡,朱潜解佩刀突前,握物之发,拖之出房。物惊寤,瞠目张口,声磕磕如击石,蜿蜒缠朱左股。众遥立喧呼。朱刀已落,血蓝色,淋漓满衣,腥气入脑。朱复剥其皮而卷之,曰:“吾正需此以鞔三弦也。”两家深感之,妇亦至今无恙。
纸钱友人护军景君禄,居近城北,一夕,同其友富海归家,路经灵官庙,漏已三下。倏见二粉蝶,翩翩飞绕,去地二尺余。时际隆冬,且深夜,乌得有蝶?就视之,则二纸钱也。并无风,相去咫尺,旋转对舞不已,大以为怪。适一人骑马自西来,马耳耸鼻鸣,连鞭不进,其人厉声问:“二人胡为者?”景指纸钱令观之。击拆老军过而诫之曰:“各走路,何管闲事。即此一席地,已倒毙二人矣。”骑者惧,疾驰而去。景、富皆少年好事,直追随纸钱,至人家矮墙下,旋入狗窦中,始散。是年富死,又二年景亦亡。
兰岩曰:岂以二殍之故,而示其怪耶?抑二纸钱作祟以毙人耶?是不可解。
三 李 明光山李明,家素贫,佣舂糊口。邑有监生钟秀者,他出值雨,避檐下,明延入,具酌与语。秀大悦,遂订交于杵臼间。自此时相往还,迭为宾主。一日,邻家失火,殃及秀家,明奔至,冒烟突火以救,须眉皆尽。秀获不死,于是交愈深。
会秀欲赴南昌总戎幕,拉明同往。买舟南下,于道上忽遇风飓,舟覆,人尽溺,秀为一山西客所拯。客亦贾于南昌者,遂与同载。秀深感之,叩客姓名,则亦李明也。前李明尸,竟不获,秀哭之哀恸,如丧考妣。至湖口,客遇其乡人,得母讣,恸绝,亟返棹。语秀曰:“方寸乱矣,不暇为君谋,谨馈八金为赆,请从此别。”秀力叩问,客舟已扬帆远去矣。秀伫立以泣。疾且作,僦居一兰若中,优枕匝月。僧厌之,终日絮聒。
邻有老人闻之,恶僧之忍,忿忿入刹,谓秀曰:“君安用污此清静地,欲望谁发慈悲心耶?”乃率其僮仆,打其行李,并舁秀,悉置其家。为延医进药,旬日大瘥。秀乃顿首而谢曰:“老丈之于鄙人,所谓肉白骨而重生之也。敢请姓名,铭五中以图涓埃之报。”老人正色曰:“我怜君失路,故一援手,岂望报者哉?若夫贱名,则不妨相闻,我李明也,年七十二矣。”秀大异之。老人询其所适,教之曰:“胡不诣夫塘汛?”秀以为然,即诣汛告之。汛兵闻为总戎幕友,奔告所司,因得乘传入南昌。述其所遇于镇公,镇公拊髀而叹,以为奇事焉。秀后称素封。
闲斋曰:三李明不奇,奇在皆于钟有再生恩,皆有恩于钟不奇,奇在秀皆不闻有以报之,而安心素封也。
兰岩曰:是盖夙缘,方能屡遇此义人,扶危济弱耳。前后三人姓名相同,犹为奇异。
霍筠大兴霍管,霍筠,霍筤,皆疡医之子,独筠秀逸姣好,颖慧不凡。不屑屑于本业,年弱冠即喜读书。其父以其梗家教,怒而缚于庭之槐,将痛惩之。
有邻翁姚学究者,适至,惊问:“作何过犯,异常示辱?”其父告以故。姚遽前解释曰:“吾以为面忤腹诽,乖戾子职,乃为读书!所谓狐裘并无羊袖,亟当鼓之舞之,奈何扑作教刑,阻其迈往?君真立意不为贤父兄者?”其父曰:“隳祖宗成业,废家教,岂克肖之子!”姚曰:“彼将相岂有种哉!君幼而逃塾,老犹坑儒耶?”其父不禁失笑。姚问筠曰:“子喜读何书?”筠曰:“时艺耳。”“能详乎?”曰:“能。”“能为之乎?”曰:“能。”“既能为之,必有窗搞,盍出之,一惊老眼?”筠呈一帙,姚且阅且讶曰:“作手也,非时下拾渖者所能辨矣!持此以往,取青紫如拾地芥耳。幸勿施羁勒,俾成其志。”其父本市井,闻姚赞扬,私心窃喜,不复禁止。
筠自此益加精进,遂成书癖,日把一编,行立不辍,然而赴童子试不中。年十六,其父欲为之娶室,筠自矢曰:“不得功名,终身不娶也。且书中称美女,有螓首蛾眉,倾国倾城,予未见其人也。如世间苟不遇其人,宁鳏居以没世耳。”父母无之如何,渐生厌恶,因悔恨曰:“此皆向日为姚老儒一言所误,致聪颖儿,一朝迂腐致此。吾老矣,岂可使管、筤二子,坐受其累哉!”乃析田分产,使三子各立门户。
既而父母相继死,管、筤日出行道,颇能自赡,唯筠谋生计拙,日就狼狈。所隶老仆,谏之曰:“二郎勿复读此死书矣,试看大郎三郎,逐日轻裘肥马,不费一毫心力,钱如流水入门。郎不如重理旧业,时向大郎三郎讨论,不过数月,亦可出马矣。何必日夜占毕,徒自苦为?”筠曰:“彼岂有真才实学,能起死回生耶?徒以人命为孤注耳,良心安在?乃欲我效之!且云与彼讨论,即与讨论,亦不过求田问舍,有何可采!汝姑待之,当为汝觅金鱼也。”仆叹曰:“老仆岂不作如是想,第恐行将就木,不克见此荣幸耳。”怏怏而退。筠自讼曰:“予信及豚鱼,而见嗤于妇仆辈,岂其格物易而化人难哉!”
无何,又值试期,治任之通州,一车一僮,老仆为御。辕下驹复蹇劣,首途太晏,甫行二十余里,辄曛暮难进。无止宿所。僮仆方怨咨,忽见林际灯光,自远而近,渐至面前,则一翁一媪,奔走气促。老仆遮问曰:“此间有人家可供宿否?”翁曰:“方有急事,何暇攀谈?”僮曰:“是何要务,败坏至此?”媪且走且应曰:“家有病人,去觅外科耳。”筠于车中闻之,则曰:“我是外科医国手也,何必他求?”媪回首,驻足曰:“莫见诳否?”筠曰:“失路仓卒,岂敢诳言!”媪曰:“然则年岁几何矣?若已老,则又不巧。”仆曰:“郎甫二十,尚未有室,那得便老?”翁媪乃喜跃就车前,举灯笼照之,啧啧曰:“不特不老,且大是波俏郎,此事当谐矣!”即左右超辕坐,指挥令进。仆曰:“郎虽世代疡医,然自来业儒,恐不胜任。”翁曰:“郎君自言能之,汝何赘辞?”媪曰:“巧合如此,必非偶然,硍谦奉璧可也。”
俄至一庄院前,林木森郁,门庭壮丽,俨然巨家。翁媪下车,嘱曰:“稍候于此,容入白太太。”遂启阖而入。老仆执辔低语:“郎本业荒疏,何便负荷?此事脱有不妙,何以解免?”筠曰:“我岂冒昧作事者?汝勿多虑。”言次,翁媪率僮婢数人,趋走而出曰:“郎君请即入,太太立候矣。”于是簇者导者,寻达一广厅。见所谓太太者待于檐下,年约三十六七,奢华艳异,都冶颇极。筠罕见如许富丽,势不得不拜。太太急命掖起,以常礼相见,分宾主坐,亟问邦族、姓字、年岁,及曾议婚否,筠悉以实对。太太凝睇久之,颜色甚怡,屏去侍婢,谓筠曰:“身姓梅氏,本河南人,流寓于此,近百年矣。孀居无子,赖有一女,名宜春才十八,待字于家。不意忽构疮疾,日甚一日,心甚忧之,故命其阿保往聘疡医,何幸路遇郎君,自称国手,曷胜欣幸。但小女以患处幽隐,不肯令人医治,闲尝与之商酌,谓当密为访求,得有医人少年未娶者,俾治之,倘得病愈,即以为配。今得郎君,温文韶秀,适副私愿,应是天缘,非人力所及。”筠初念不过一时失路,漫为权变,以图一宿,诚不料被迫至此,不胜遑遽,又不敢易辞,但鞠躬曰:“医治痈疽,敢不竭力。若夫婚姻之事,曾向先人设誓,必待成名而后议之。”太太曰:“郎君迂腐矣,不从此议,岂可治病耶?果有誓词,不妨聘定,待大登科后再小登科,亦何不可?”筠固懦于言,及闻太太快论,语塞不能对。太太命唤蕊儿传语姑娘:“一小太医至矣,亟打点,好入看病。”群婢哄应而入。
良久,一美婢出,极娟丽,立太太侧,耳数语四。太太笑曰:“待太医入内,自审谤之,去取任伊为政,我不相强。”婢诺诺,频目筠,笑而去。又久之,乃请太医入室。太太亲握筠腕而行,历回廊曲室数重,始至闺闼。一婢启帘,太太扬声曰:“儿坐耶?卧耶?太医来矣!”寻入室,至榻前,女衣红绣,拥锦衾,倚鸳枕而坐,鬓发黛眉,明眸皓齿,面色如朝霞和雪,光采夺目,艳绝人寰。筠一见,目眩意迷,不能正视。太太曰:“此郎君,即太医也,汝阿保遇之途中者,可否令视汝疾?”女窃睇流盼,俯首默然,两颊红晕。太太曰:“可否?密对娘言,无羞出口。”女徐徐低语曰:“娘视为可则可耳。”太太笑曰:“无赐郎君至此,为儿消灾,娘何不可之有!娘且暂去,但留蕊儿一人扶侍可矣。”向筠曰:“郎君须尽心,无草草。看病已,当出用饭也。”遂率同群婢径出。女命蕊儿请太医坐,蕊儿曰:“既来看病,盍早看之,省却忍受痛楚。”女羞涩之态,几不能支,蕊儿屡促之,女不得已,嘤然一呻,斜卧向内,以袖障面,任其所为。蕊儿乃含笑登床,以手招筠。筠半坐床侧,蕊儿款款启衾,则下体赤露,粉臀雪股,致致生光,温香馥馥,惟私处以红帕覆之。疮大如茶瓯,正当股际。筠见以奇艳,鹿撞心头,如梦如醉,勉强视疮已。蕊儿覆衾下床,呼他婢导见太太。太太令坐,问看疮何如矣,筠曰:“不当要害,无虞也,灵药一敷即愈耳。”太太喜,加笾布筵,即僮仆亦极丰美。太太曰:“郎君食已,可即赐药,此女已是郎君人,幸将视为肺腑。”筠曰:“敢不尽心,但须假一净室,以便和药。”太太曰:“已扫除书轩,为郎君设榻矣。”筠乃告退。
入轩果雅洁,轩中位置器玩,乃笔砚等事,靡不精良。几上烧红烛,大如臂,二美婢服役其中,筠曰:“得小僮一人为伴足矣,何劳卿等?”婢曰:“家中唯老圃公,更无男子,何处得有小童?”筠曰:“患疮姑娘,果未字乎?”婢曰:“太太无子,惟生姑娘一人,欲得一才貌兼者,方许为赘,寻常岂许委禽。”筠曰:“然则许配医人之说,恐未必确。”婢曰:“果似郎君,亦何不确之有?第恐不能逾其疾耳。”筠喜动眉宇,笑曰:“愈此疾,予操之若券耳。卿等姑退,予合药最忌阴人,但呼我小价来,祗候可矣。”婢笑而去。
有顷,僮至,筠令先闭院门,低语曰:“予有一山水画扇,携来否?”僮曰:“在枕函中。”筠大喜,曰:“吾事济矣!”亟开函取扇,扇上固有紫金锭扇坠,碎而末之,调以茶脚,调未匀,一婢出问曰:“太太致问郎君,药合得否?”筠曰:“已合得矣。”即携入见太太,曰:“此药忌阴人犯手,须亲敷乃可。”太太曰:“但得病愈,任郎为之。”命一婢引之入。蕊儿见药,欣然曰:“人固有美好如郎君者,而无良药,可乎?”复上床启衾,筠左手持药,右手挥鸡翎敷之,乃故以手揩摩其私处,红帕忽被触落,女急缩玉足,足指拂筠口而过,阴沟已见。蕊儿红潮满面,掩袖而笑,筠不觉精流满盉.女向蕊儿小语曰:“药敷完,可请郎君出矣。”筠怅怅而出。太太复殷勤臻至,亲送归寝。
筠就枕冥索宜春艳质,独得亲其下体,何修得此?即蕊儿之姝丽,亦复非凡。辗转反侧,欲心之炽,五更始睡去。翌日鸡鸣,筠尚酣梦,即有二婢剥啄而入,直至榻前,褰帐而启曰:“姑娘敷药,一夜安眠,已消肿矣。第须膏药,以封固疮口,故太太命白郎君。”筠惊喜,披衣起曰:“即刻奉上矣。”二婢去,筠沉思无得膏药处,殊徬徨。既而思得一策,急蹑履下床,嘱僮速去,密解车上毂 来,僮曰:“何所用之?”筠曰:“非尔所知,第速取来,切勿泄于人!”僮哂而去,须臾提 至,筠取其陈油积垢,和以棂尘,并所剩紫金锭末,剪书包布,摊为膏药,亲往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