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忧集


  按《熙朝新语》:徐太史用锡未第时,偶如厕,见大肉块,遍身有眼。因记书言鞭太岁者,可转祸为福,遂击之。每击一眼,则遍身眼愈明灼。自是领乡荐连捷,官至侍讲。则谓太岁如人而无目者非矣,抑其类有不一欤?
挖眼
 
  《明史稿》载:韩雍(长洲人)征广西瑶僮,尝与僚属论兵辕门,取俘斩数人,探心脑啖之,立尽。见者失色,而雍谈笑自若。此真威克厥爱者也。

  顷有督抚某公镇海疆者,凡遇剧贼,辄抉其目珠。尝微行至茶肆中,见一英吉利人,方与同伴相争,拔刀欲刺,同伴逃去。其人将追杀之,问之,其人言本将往杀其仇家某,而某独为之劝阻,故将先刺之。某公好言曰:“杀人者死,汝国中之法亦然。今其劝汝者爱汝也,汝奈何欲杀之也?”其人大恚曰:“汝何人?敢来为渠游说乎?可亟去,勿尝吾刃。”

  某公即返至署,立饬捕役数辈,往拘其人至。公衣冠坐堂皇,喝令抬头。其人仰视,始悟即肆中所遇也,乃慴伏不敢动。公即起,至阶前,一手捽其发,扠两指插入目中,则血淋漓,双珠随手出矣。随乃撩襟拭其指血,且拭且骂曰:“贼匪,先教汝知本部院手段,待拿汝同伴并诛可也。”凡抉目,公必亲自举手。抉毕,辄以衣襟拭其指,故襟上尽赤如胭脂。盖此事隶役莫能任使也。

  窃谓此法以处剧盗大猾,纵不即行诛戮,亦可杜其后患,非但以立威也。然公今已以淫刑为御史所参矣。
狐妖
 
  国初时,邑中某为其戚招饮,迨暮始归。过铁店巷,遇一美鬟,莲步蹇涩,姗姗然来。时秋雨乍收,路淖,女乞某负过淖处。某喜诺,径负至家。女询知为其家,双波斜转而笑曰:“痴儿负我来,欲何为?”某亦笑曰:“卿试猜之。”女曰:“然则子宜僵矣。”某狂喜,挽与入帷,略亦不拒。狎昵既毕,女顾见四壁萧然,床中敝衾败荐,嗤之曰:“一寒至此,而犹思作风流措大耶!”生觉有惭色,已复疑其为妖。女已知之,曰:“我诚非人,然不为汝祸,勿怖也。”某心恋其美,即亦不惧,惟以其荏弱不堪糟糠为虑。女曰:“但能共矢白头,此亦易耳。”某益喜。

  次日偶出门,比归室中,几榻衾褥,灿然一新。惊问所自,女曰:“适借之姊家尔。”至晚膳,某叹曰:“有客无酒,相对亦属无聊。”女不答。一转眼,则斗酒只鸡,胪列几上矣。自是凡某有所需,无不应手至。某尝戏问曰:“卿具此神通,何难为致千金,—洗酸态?”对曰:“妾与君有夙缘,故冒嫌为此。凡人饮啄有定,过此恐不为君福也。”

  后月余,女托往省姊家,数日乃返。诘之,女曰:“姊氏偶染微疾,故少留扶持也。”某疑其别有所私也,谓之曰:“沈宗善家好,勿去祟他。”女曰:“彼家墙高,又多犬。且彼福人,不可近也。”

  无何,某以酒后误伤人命入狱。女朝夕入视,时携肴饵相饷,狱卒无知者。会于七倡乱山东,一日,官军方与对阵,忽见一女子白锦战袍,首戴雉尾,持绿沉枪,跃马率数十人驰入贼阵。贼乃大溃,七就擒。问其所自,女以某妻对。将军上其功,某因此亦得末减,发锦州充军。临行,女请从,某不可,曰:“有押役在。”女曰:“彼何知?至淮上,我别有投。”比至淮,别去。

  后二年,遇赦。还过淮,逆旅主人曰:“自往年客去,此间有妖大为祟,今不敢屈留。”某心疑是女,固请止宿楼中。入夜,某于灯下独酌。忽见女华妆而至,向某万福曰:“郎亦无恙耶?”某大喜,邀与共饮,絮问前事。女曰:“但为君故,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今幸可相从去矣。”次日遂携以行。过苏州,方届五日,有龙舟之戏,某偕女游焉。女饮大醉,枕于膝上而卧,辄化为狐。

  初,邻舟一乡宦某,见女窗中,艳之。及是乃招某去,许以五百金购焉。某心念:彼异类也,终非良匹。若守死柱下,何日得富贵?遂与署券而还。女已觉,骂曰:“负心贼!妾自问于汝不薄,今才得生还,遂忍以数百金而弃如敝屣乎?今不忍杀汝,但箧中钿盒,须见还也。”言讫,向箧内取其盒纳怀中,径出登岸,挥泪而去。盖此盒乃女送某往锦州时所赠,凡遇窘急,启之,必有数金存焉。某以是在戍得免冻馁。至是自悔负女,然不可追矣,怅然解缆至家。年余,竟以穷饿死。

  附录《袁氏传》

  广德中,有孙恪秀才者,因下第游洛中。至魏王池侧,有一大第,洛人指此袁氏之第。恪径往扣扉,良久,忽有女子启阍,容光鉴物,艳丽惊人。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启其烟媚。兰房灵濯,玉莹尘清。恪疑主人处子,潜窥而已。女摘庭中萱草,凝思久立,遂制诗曰:“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吟讽既毕,遂来搴帘。忽睹恪,惊惭入户。使青衣诘之,且曰:“小娘子少孤,更无姻戚,见未适人,且求售也。”良久,女子乃出,美艳愈于向者所睹。命侍婢进茶果曰:“郎君既无第舍,便可迁囊橐于此。”恪未室,又睹女子婉丽如是,乃进媒而纳为室。

  三四岁,忽遇表兄张闲云,恪止宿其家寝。张生握手密谓曰:“兄于道门曾有所授,适观弟词色,妖气颇浓,未审别何所遇?”恪辞以未有所遇。张曰:“夫人禀阳精,妖受阴气。魂掩魄尽,人则长生;魄掩魂消,则立死。故鬼怪无形,而全阴也,仙人无影,而全阳也。阴阳之盛衰,魂魄之交战,莫不表白于气色。向观弟气色,阴阳侵位,邪干正府,真精已耗,识用渐隳;精液倾输,根蒂浮动,骨将化土,颜非渥丹。必为怪异所铄,何坚隐也?”恪方惊悟,遂陈娶纳之因。张大骇曰:“即此是也。”恪曰:“某一生迍邅,久处冻馁,因兹婚娶,颇似苏息。不能负义,何以为计?”张生怒曰:“大丈夫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且义与身孰亲?身受其灾,而顾鬼怪之恩义乎?”授以宝剑曰:“此亦干将之亚,凡有魍魉,见者灭没。倘携置密室,必睹其狼狈。”恪遂受剑,张告去。

  恪携剑隐于室内,而终有难色。袁氏俄觉,大怒曰:“子之穷愁,我使畅泰。不顾恩义,遂兴非为。如此用心,则犬彘不食其余!”恪惭颜,叩头曰:“受教于表兄,非宿心也。”袁氏遂搜得其剑,寸折之,若断轻藕。袁氏乃大笑曰:“张生一小子,不以道义诲其表弟,使行其凶毒。然观子之心,的应不如是。吾匹君已数岁矣,子何虑哉?”恪方稍安。后十余年,袁氏已鞠育二子。治家甚严,不喜参杂。

  后恪之长安,谒旧友王相国缙,遂荐于南康张万顷,为经略判官。挈家而往,袁氏每遇青松高山,凝睇久之,若有不快意。到端州,袁氏曰:“去此半程有峡山寺。我家旧有门徒僧惠,幽居此寺,别来数十年。僧行极高,能别形骸,善去尘垢。倘经彼设食,颇益南行之福。”恪遂办斋蔬之具。及抵寺,袁氏欣然易服理妆,携二子诣其僧院,若熟其径者。遂持碧云环以献僧曰:“此是院中旧物。”僧亦不晓。及斋罢,有野猿数十,连臂下于高松,而食于台上,复悲哮扪萝而跃。袁氏怛然,俄命笔题僧壁曰:“剖破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乃掷笔于地。抚二子咽泣,语恪曰:“好住好住,吾当永诀矣!”遂裂衣化为老猿,追啸者跃树而去。将抵深山,而复返视。恪惊怛良久,抚二子一恸。

  询于老僧,僧方悟曰:“此猿为贫僧为沙弥时所养也。碧玉环本诃陵胡人所施,当时亦随猿颈而往。今方悟矣。”恪惆怅,舣舟六七日,携二子回棹,更不能之任矣。(此传为唐顾夐撰。予爱其叙次中工于描写,中间论人妖分界,精辟如《黄庭》、《阴符》诸经,而其事又可以为警,故节录以附于此)

  外史氏曰:太史公曰:“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向其利者,为有德。”归震川先生曰:“凡人当厄困时,得人一言之善,辄不忘于心。”况袁氏之子孙生者乎?且以孙生之贫不能娶,而骤得一神仙中人,而可以育子,可以治家,为孙氏更绵血食于无穷。与生处十余年,而琴瑟曾无间也。袁氏复何负于生乎?无负于生,则人之可也,室之可也。奈何以一人之言,而忍以齿其利剑哉!然使生惑于张生之危言,而不复顾夙昔之恩义,则以袁氏神通如此,安知不反受其祸,如某生之于狐女也?幸也天良未泯,抚剑犹豫,卒为袁氏所谅而克保其终也。然抑已危矣!
织里婚事
 
  织里某翁,家饶于财。生一子,质颇聪秀,翁视为家宝。稍长,为聘同邑某氏女。年十八,即为之成婚,某氏女才及笄耳。无何,已届期矣,某子忽遘暴疾。乃倩媒氏至女家,备述翁意,言:新郎之病虽大势无妨,然医者云:“若此时遽令出门迎娶,恐生意外之变。”若蒙曲赐周旋,免其奠雁,临时当仍备舆从,迎令爱往与成礼,则所全者不少矣。女家父母皆许诺。媒氏还报,明日迎女去。顾婿病已亟,实不能行礼。草草送入洞房,竟夕扰攘,不复能就枕。次日其子竟死,女犹未及庙见也。此道光二十五年九月间事。

  先是,翁以将宴客,召屠者宰猪,屡宰不绝,而又无血,及其他鸡鸭等物皆然。其庖人所烹猪蹄,个个皆作殷红色,如涂鲜血。识者已共知为不祥,而翁犹迷而不知止,以致此误也。惜哉!

  外史氏曰:此事余闻之丁子香。时许汝樵亦在座,恻然曰:“此女固未庙见也,嫁之可矣。”余谓:即已庙见矣,已与某子合欢矣,而以十六七之红颜少妇,又无遗孤可抚,而必令其以寡鹄终也,于心安乎?然此女既已归婿门矣,此非如置器者,以不得其用,而遂可转售诸他人也。况以今之世,虽在闺阁,皆喜矫立名义,甚有未婚而舆主迎娶,与殉其夫者。此固小儿女一时激烈之所为,君子所不愿见也,然而王法犹有所不禁也。况其婿之死,固已在迎娶之后乎?昔者宋伯姬不肯下堂,以及于难,君子谓其女而不妇。是女子之出门,原不容轻举,而况在嫁娶之际?故《曾子问》言:“取女有吉日,而女死,则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如”之云者,谓亦如婿之服齐衰以吊。“既葬而除”者,不终丧也。其所以不终丧者,不以为妇之服服之也。不以为妇,则别嫁他族可矣。然此固为未入门者言也。其在入门之后者,岂得复援此例乎?惜也,某翁请之,女之父母许之,此皆庸人自扰。而此女之身,则已为覆水之难收矣。可胜叹哉!
嗅金
 
  林邑船官徐狼川,言外夷皆裸身,男以竹筒掩体,女以树叶藏形,所谓裸国者也。虽习裸袒,犹耻无蔽。惟以暝夜与人交市,暗中嗅金,便知好恶。晓看皆如其言。据《八纮译史》,乃罗刹国人也,在婆利之东。其人朱发黑身,兽牙鹰爪。与林邑人作市,辄以夜,昼则掩其面云。

  又有罗刹鬼国,在东海大洋之中。田漪亭雯言巡抚广州时,有一孝廉,黄姓,名之骖。耳不能听,以眉听。尤奇。盖不独牛以鼻听,龙以角听,异气之钟于物也。

  相传商丘宋公荦精于赏鉴,能于暗中辨书画之真赝,百不失一。此别以绢纸之精粗厚薄,而得之于手者。吾邑沈宾谷(青斋先生之子),双目皆瞽,不能出门一步。然好与人为叶子戏,摸其牌而配合弃去之,虽巧者莫能胜也。尤奇。
“佛时”“贞观”
 
  姚秋农先生典试广东,闱墨中有用“佛时”字者。呈荐时,先生以“佛时”字出佛书黜之。及道光庚辰,先生以都御史为总裁,三场中有一硃卷举及贞观年号者,又以贞观乃汉代年号被黜。或缀一联嘲之曰:“佛时”云出梵书,菩萨呼冤夫子笑:“贞观”乃称汉代,武皇长叹太宗惊。事却可笑。然先生学有根柢,疏谬当不至此,或闱中同事者为之也。
剪舌
 
  刘燮,字隐园,吴郡人。父尝作令江阴,宦囊颇富。燮性鄙而质钝,作文常苦思终日,不得成章。迨其成也,错写金根,颠倒紫凤,见者无不绝倒。其父遂为之援例入监。

  后父死,每忌日祭仪,俱极不堪。妻以为言,则曰:“渠辈从不为子孙计,讵尝想啖子孙羹饭耶?”以其父在时,好结交也。以祖母为庇,其少子则以老娼呼之。居常数米而炊,自僮仆以及子女,蔬食常不得饱。遇其妻尤酷,亦不知有亲族交友,惟自奉极奢。蓄一婢张氏,性悍戾。以其善于床第也,遂纳为妾。

  妾索饕餮,刘亦非肉不饱。一日妾思食鳗鲡,命女仆就肆市焉。妾以为少,疑其窃食,抵其器于地,大骂。婢力辨其诬,妾愈怒,命仆某捉住,剪其舌,立毙。盖婢有国色,刘尝与狎,妾侦知之。妾性本奇妒,思置之死而未发也。至是乃偿其夙恨焉。及女父控官,刘行贿于知县某公,蔽其罪于他婢。婢不胜拷掠,遂诬服。详报后,上官遽为咨部,婢引领以俟秋决而已。

  然刘自是家骤落,妾不耐清苦。遂与刘谋为倚门计。刘欣然曰:“饥寒至身,不顾廉耻,古人已教我矣。”许之。妾虽貌仅中人,然以其善淫也,接客之后,车马填门。刘感其活命之恩,且畏其威,求所以媚妾者,无不至。偶购得石涛和尚白描春宫,命酒赏之。酒至,甫展首页,忽闻叩门声甚急。惊起出视,有县隶数辈持牒入,系刘与妾而去。

  盖是时前令以侵蚀赈米褫职,新令某以进士班来代。入署,见门中一兔伏焉,心异之。既而悟曰:“门中有兔,乃冤也。邑中得毋有冤狱乎?”及寝,梦一女子披发跪床前,张口喷血,似诉冤状。而口中无舌。恍惚间,又一女在旁痛哭,久之,起至庭中,取一弓竭力挽开,将射令。令惊寤。晨起点囚至婢,婢呼冤。审视,即夜中所梦也。因思其挽弓而射者,乃张字也。立唤役持牒拘刘与妾至,一鞫而服。遂出婢,而杀妾。刘以同谋行赃论绞,瘐死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