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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友斋丛说
                    
                        
  余观诸尊宿话头,载在传灯录与五灯会元者,其机锋虽甚利,而于心性元无干涉。然禅家以此为妙用,盖只是要将这个东西拨得圆转通无滞碍。则一有所触,便能悟入,古人于此处得力甚多。 
  昔谢康乐有言,生天应在灵运前,成佛定在灵运后。盖生天成佛原是二事,其勤布施,积功行,是欲生天者也。若加澄练之功,明心见性,直下作佛,是欲成佛者也。然见性之后,难道全无功行便能成佛?万行具足而於心性了无所见。即得生天,则是二者亦互相为用。故佛家有顿渐二宗,言顿悟渐修也。康乐自恃慧解,以为必能顿悟。纵或知得,亦只是初地之慧耳。若既定之慧,岂康乐之所敢望者哉?故康乐欲入白莲社,惠远尚不许之,而遽欲成佛,其欺人也甚矣。 
  今世方士,大率创为性命双修之说以哄人,而士大夫往往信之。夫佛氏以寂灭为乐,固不待论。即道家亦有一具臭骨头如何立功课之语。盖此身乃四大假合,毕竟归于空寂。经云: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不知今世人要将此臭皮囊放在何处去? 
  昔何次道在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终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见推?”阮曰:“我图数千户郡,尚不可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今之士大夫皆欲官至卿寺,积财臣万,然后兼修性命,寿至数百岁。享尽世间之福,临了又做活佛。其志之大,岂不又万万于何次道哉?然世岂有是事,不如裴晋公言:鸡猪羊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符到便行。盖深得达之生理。 
  佛家以经、论、律、为三藏。今录在藏中者,虽最浅近如律仪之类,亦皆可观。若道家则自老子《道德》、《庄子》、《列子》之外,其他可观者,惟“清净经”、“定观经”、“赤文洞古经”、“黄庭内景经”、“玉枢经”、短简者四五种而已。又有“大洞玉经”,载在真诰中,大率亦黄庭内景之类,总四十九章,极为深秘,文亦简古,其他皆芜秽冗杂不足观矣。而道家遂以老庄各家传注,与诸子诸方书凑成五千四十八卷以配佛藏。夫达摩东来,不立文字,盖言愈简则理愈精,又何必以五千四十八卷为哉? 
  文皇帝在藩,闻乌思藏有尚师哈立麻者,异僧也。永乐初,遣中官侯显赍书币往迎。五历寒暑,丙戌十二月乃至,车驾躬往视之,无跪拜礼合掌而已。上宴之华盖殿,赐金百两银千两,彩币法器不可胜纪。寻赐仪仗与群王同,封为万行具足十分最胜圆觉妙智慧善普应佐国演教如来大宝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领天下释教,赐印诰及金银纱彩币织金珠袈裟金银器皿鞍马,其徒封拜有差。五年春二月庚寅,命于灵谷寺启建法坛以荐皇考皇妣。尚师率天下僧伽举扬普度大斋科十有四日。上伸诚孝,下反幽爽,自藏事之始至于竣事,卿云天花,甘雨甘露,舍利祥光,青鸾白鹤,连日毕集。一文桧柏,生金色花,遍于都城。金仙罗汉,变现云表。白象青狮,庄严妙相。天灯导引,幡盖旋绕,亦既来下。又闻梵呗空乐,自天而降。群臣上表称贺,学士胡广等献圣孝瑞应歌颂。自是上潜心释典,作为佛曲,使宫中歌舞之。永乐十七年,御制佛曲成,并刊佛经以传。九月十二日钦颁佛经至大报恩寺。当日夜,本寺塔现舍利光如宝珠。十三日现五色毫光,庆云奉日,千佛观音菩萨罗汉妙相毕集。续颁佛经佛曲至淮安给散,又现五色圆光,彩云满天。云中现菩萨罗汉,天花宝塔,龙凤狮象。又有红鸟白鹤,盘旋飞绕。礼部行翰林院撰表往北京称贺,上甚喜悦。明年五月十六日,命礼部尚书吕震右副都御史王彰,赍奉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名称歌曲,往陕西河南颁给。神明协应,屡现庆云圆光宝塔之祥。在京文武衙门上表庆贺,上益喜悦,知皇心之与佛孚也。中宫因是益重佛礼僧,建立梵刹以祈福者,遍南京城内外云。 
  佛氏证果,止于三乘。而道家所从入者,其门甚多,世传有三千六百家。盖剑术符水服金丹御女服日精月华导引辟谷搬运飞精补脑墨子服气之类皆是,不可以一途限也。总之大道惟一而已,其余则谓之仙,纵或得成,亦只是幻,佛氏之所甚不取者。经云:离幻即觉,亦无渐次。如是修行,则能永离于幻。乃知佛家之觉,正照幻之慧灯,破幻之法剑也。今人以幻为觉,则是认贼为子,其去大道不知几万由旬矣。 
  ●卷二十三文 
  孔子曰:“言之不文,其行不远。”陈思王曰:“富贵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唯文章为不朽。”文章之于人,岂细故哉?夫子又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今之为文者,其质离矣。夫去质而徒事于文,其即太史公所谓务华绝根者耶。善乎皇甫百泉之言曰:“寄兴非远而鞶帨其辞,持论不洪而枝叶其说,以此言诗与文,失之千里矣。”其今世学文者之针砭耶。余偶有所见,随笔记之,知不足以尽文之变也,得一卷。 
  古今之论文者,有魏文帝《典论》、陆机《文赋》、挚虞《文章流别论》、任昉《文章缘起》、刘勰《文心雕龙》、柳子厚《与崔立之论文书》。近代则有徐昌谷《谈艺录》诸篇。作文之法,盖无不备矣。苟有志于文章者,能于此求之,欲使体备质文,辞兼丽则,则去古人不远矣。 
  春秋以后,文章之妙,至庄周、屈原,可谓无以加矣,盖庄之汪洋自恣,屈之缠绵凄婉。庄是《道德》之别传,屈乃《风雅》之流亚,然各极其至。若屈原之《骚》,同时如宋玉景差,汉之贾谊、司马相如,犹能仿佛其一二。庄之《南华经》,后人遂不能道其一字矣。至如庄子所谓嗜欲深者天机浅,屈子所谓一气孔神于中夜存,又能窥测理性,盖庶几闻道者?盖古人自有卓然之见,开口便是立言,不若后人但做文字。 
  世变江河,盖不但文章以时而降,至於于人品语言,以今较古,奚啻天壤。且如《李斯传》中载赵高与李斯辩难诸语,即典籍中亦岂多见?夫以始皇之雄杰盖世,李斯佐之以削平六国。去封建而郡县天下,欲愚黔首以绝天下之口,故焚弃典籍,一切以吏为师,巡游观采,几遍天下,一时莫敢与之异议。虽皆霸者之事,本无足采,然不可不谓之奇矣。赵高以一宦竖,而言辞辩难与斯角胜,斯亦似为之少屈。今载在《李斯传》中,不知与《史记》增多少光采。后世非但史才不及古人,即欲以此等语言载之史传中,亦何可复得耶! 
  李斯从始皇巡游,其诸山刻石,殊简质典雅。如三句一韵,皆自立体裁,不事蹈袭。盖自《雅颂》之后,便有周宣王《石鼓文》。《石鼓》之后,便有李斯《诸山刻石》。 
  《庄子》云:“文灭质,博溺心。”此谈文之最也。唯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斯可以言作家矣。然世岂有是人哉? 
  古人文字自好,非后人所及。如《吴越春秋》,伍员谏伐齐云:譬犹盘石之田,无立其苗,甚为古雅,胜《左传》语。 
  信乎文章因世代高下,如徐淑一妇人耳。其答夫秦嘉书曰:虽失高素皓然之业,亦是仲尼执鞭之操也。其辞有讽有刺,微婉而深切。又云:今适乐士,优游京邑。观王都之壮丽,察天下之珍妙,得无目玩意移,往而不能出耶。又报嘉书云:“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列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可谓怨而不伤。知汉世有此等妇人,使今世文士,亦何能及此耶。 
  杨升庵云:汉人文章,远非后代可及。如小说类《华峤明妃传》云:“丰容静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耸动左右。”伶玄《飞燕外传》云:“以辅属体,无所不靡。”郭子横《丽娟传》云:“玉肤柔软,吹气胜兰。不欲衣缨拂之,恐体痕也。”此等皆唐人所不能道,无论后代。 
  古人文章皆有意见,不如后人专事蹈袭模仿。余于古人文章中,如沐并终制。袁粲《妙德先生传》,徐勉《与子书》,王僧《虔戒子书》,苏沧浪《与京师亲旧书》诸篇,集文者既不当入选,然有意见非漫然而作者,余皆编入《语林注》中,读者当细求之。裴子野《雕虫论》,力言晋宋以降作文之弊,其略曰:悱恻芳芬,靡曼容与。蔡应等之俳优,杨雄悔为童子。深心主卉木,远致极风云。其兴乖,其志弱。荀卿有言:乱代之征,文章匿采,斯岂近之乎? 
  挚虞《文章流别论》曰:“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遣词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靡丽过美,则与情相悖。”可谓切中今时作文之弊矣。 
  李华曰:“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文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有德之文信,无德之文诈。皋陶之歌,史克之颂,信也。子朝之告,宰嚭之词,诈也。夫子之文章,偃商得焉。偃商没而伋轲作,盖六经之遗也。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远。六经之道遁矣,沦及后世,力足者不能知之,知之者力或不足,则文义浸以微矣。杨升庵谓华之论文,简而尽。韩退之与人论文诸书,远不及也。 
  萧颍士曰:六经之后有屈原、宋玉,文甚雄壮而不能经。贾谊文辞最正,近于治体。枚乘、相如亦环丽才士,然而不近《风雅》。杨雄用意颇深,班彪识理,张衡宏旷,曹植丰赡,王粲超逸,嵇康标举,左思诗赋有《雅颂》遗风,干宝着论近王化根源。此后然无闻焉。近日惟陈子昂文体最正。 
  杨升庵曰:汉兴文章有数等。蒯通随何陆贾郦生游说之文宗《战国策》,贾山贾谊政事之文宗管晏申韩。司马相如东方朔谲谏之文宗《楚词》。董仲舒匡衡刘向杨雄说理之文宗《经》、《传》。李寻京房术数之文宗谶纬。司马迁纪事之文宗《春秋》。呜呼盛矣! 
  杨升庵曰:孔子云“辞达而已矣”。恐人之溺于修词而忘躬行也。今世浅陋者,往往借此以为说。如《易》《传》《春秋》,孔子之特笔。其言玩之若近,寻之益远。陈之若肆,研之益深,天下之至文也。岂止达而已哉?譬之老子云“美言不信”,而五千言岂不美耶?其言美言不信者,正恐人专美言而不信也。佛氏自言不立文字,以绮语为罪障,如《心经》《六如偈》之类,后世谈空寂者,无复有能过之矣。予尝谓汉以上,其文盛,三教之文皆盛。唐宋以下,其文衰,三教之文皆衰。宋人语录去荀孟何如,犹悟真篇比于参同契,《传灯录》比于般若轻也。 
  杨升庵云:苏东坡不喜韩退之画记,谓之甲乙帐簿。此老千古卓识,不随人观场者也。 
  自汉以后,诸人不复立言著书。但为文章,然必如枚叔七发、相如封禅文、东方朔答客难、杨雄解嘲剧秦美新、班固典引答宾戏、曹子建七启诸篇,闳深伟丽,方可谓之文章。至于后世碑传序记,乃史家之流别耳。 
  唐人如李百药封建论,崔融武后哀册文,柳子厚贞符,韩昌黎进学解,犹是文章之遗。此后不复见矣。 
  唐人之文实,宋人之文虚;唐人之文厚,宋人之文薄。 
  唐人如任华之诗,樊宗师杨夔刘蜕之文,纵做得甚妙,亦只是野狐坏道。 
  苏东坡才气浩瀚,固百代文人之雄。然黄山谷之文,蕴藉有趣味,时出魏晋人语,便可与坡老并驾。而其所论读书作文,又诸公所未到。余时出其妙语以示知者。 
  山谷之文,时有高胜语。如韩干御马图跋尾云:“盖虽天厩四十万疋,亦难得全材。今天下以孤蹄弃骥,可胜叹哉。”只二十五字耳,然中有许多感慨,而劲洁可爱。 
  山谷文,如赵安国字序、杨概字序二篇,似知道者,岂寻常求工于文词者,可得窥其藩篱哉?其他如训郭氏三子名字序,又王定国文集序与小山集序、宋完字序、忠州复古记,皆奇作也。 
  山谷之文,只是蕴藉有理趣,但小文章甚佳。若较之苏长公、司马文正公行状及司马公神道碑富郑公神道碑醉白堂记诸作,规模宏大,法度严整,山谷遂瞠乎其后矣。 
  欧阳公燕喜亭记,中间何等感慨,何等转换,何等顿挫,当迥在宋时诸公之上,便可与韩昌黎并驾。欧阳公晚年,窜定平生所为文,用思甚苦。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当畏先生嗔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却畏后生笑。”此亦名言。 
  曾南丰文,严正质直,刊去枝叶,独存简古。故宋人之文,当称欧苏,又曰欧曾。 
  东坡云: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其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於达意,则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捉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山谷云:章子厚尝为余言,《楚词》盖有所祖述,余初不谓然,子厚遂言曰,《九歌》盖取诸《国风》,《九章》盖取诸《二雅》,《离骚》经盖取《诸颂》。余闻斯言也,归考之信然。顾尝叹息斯人妙解文章之味,其於翰墨之林,千载一人也。但颛以世故废学耳,惜哉。 
  山谷云: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尝见衡山,亦言近来陆贞山最会做文字,但开口便要骂人,亦是一病。 
  山谷云:作文自造语最难。老杜作诗,韩退之作文章,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崛如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