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孙太初过江,人未有知者。方寒溪一见,大为延誉。太初诗格本高,又仪状轩举,丰神俊异,后声望遂出寒溪之右。

  寒溪是好名之人,其举动故为诡异,亦欲以沽名也。尝见黄淳父言,寒溪初至苏州时,其尊翁五岳甚重之,每四五日则一延致。寒溪不用主人肴膳,命主人买肉一斤,取行灶至前,一童子炽薪,手自烹饪调齐,或以小罗檠贮乾脯一二物,出之与主人共饮。其音吐谈议亦能动人。留连竟日,至暮然后去。

  方寒溪好洁,举动皆异於人。其坐处常铺一鹿皮簟足。

  寒溪颇尚气,其所居与章朴庵住宅相近。方氏门前有一皎皎滩,朴庵与有司讨来种芦,以供一年之薪。寒溪大不平之,乃鸠聚族人与章家大哄。朴庵不敢与争。

  方寒溪有口好辩。唐渔石以养亲还家,有一女孙,其母族朱氏求婚,渔石坚意不许。朱氏无计,乃谋之於寒溪。寒溪往见问曰:“令亲朱氏求婚,公何故不许?公以养亲乞归,今不许母家之婚,恐伤太夫人心,非乞归本意也。”渔石无以应,勉强许之。后渔石起官,有一秀才与寒溪邻居,平日於渔石素疏,且其人亦不足往别者。渔石过往造之,经寒溪门不投一刺,乃所以示意於寒溪也。寒溪作一诗送行,中一联云:“富贵当风烛,功名下濑船。”语亦涉讥。

  风俗日坏,可忧者非一事。吾幸老且死矣,惟顾念子孙,不能无老妪态。吾家本农也,复能为农,上策也。杜门穷经,应举听命,次策也。舍此则无策矣。吾儿玄之略涉经史,乐亲善人,似可与进者。第其性不谐俗,故归而结庐海上。修我耒耜,期不失先人素业耳。旧有一春联云:“诵诗读书,由是以乐尧舜之道。耕田凿井,守此而为义皇之民。”庐成,携子孙同处其中,尤不负初志。但时事惨恶,恐不能逸此暮景也。

  松江旧俗相沿,凡府县官一有不善,则里巷中辄有歌谣或对联,颇能破的。嘉靖中,袁泽门在郡时,忽喧传二句云:“东袁载酒西袁醉,摘尽枇杷一树金。”盖泽门有一同年亦袁姓者,住府之东,颇相厚妮。时有曲室之饮,故当时遂有此谣。人以为沈玄览所造,遂以事捕之,庾死狱中。沈平日有唇吻,善讥议。然此谣实不知其果出于沈否也。余尝记得小时闻有一对云:“马去侯来齐作聂张,仲贤良是太守喻公。”时沈尚未生。盖马骙侯自明为同知,聂瓒齐鉴为通判,而知县则张仲贤也。一句之中而五人之臧否莫遁。后孔太守在任,时聂双江初到,只有三耳无闻一孔不窍之谣。近年又有“松江府同知贪酷拚得重参,华亭县知县清廉允宜光荐”之对。时潘天泉为同知,潘名仲骖。倪东洲为华亭尹,倪名光荐故也,是非之公毫发不爽,岂当时皆沈子所造耶?然古贤圣之君则令士传言庶人谤,子产之不毁乡校,正欲以闻谤也。今乃陷之以死,是何无人道耶?

  ●卷十九子一

  自《六经》之外,世之学者,各以其道术名家。虽语孟、学、庸皆子也,但孔子之学最正。而其言与六经相参,当与六经并行矣。若曾子、子思、孟子,亲得孔氏之传。而《大学》、《中庸》、《孟子》三书,则《论语》之翼也,故今世亦与《论语》并行。自余枝分派别,太史公定著为六家,则道德、儒、墨、名、法、阴阳六者是也。后此枝渐繁,流渐广,益以纵横兵农医卜之类,又别为九流。而其目遂不可胜举矣。余取其最著者论之,仲长统有言,百家杂碎,请用从火,虽无讥焉可也。凡子之类自十九至二十共二卷。

  《老子》首章读法。

  道,(句)可道非常道。(句)名,(句)可名非常名。(句)无,(句)名天地之始。(句)有,(句)名万物之母。(句)故常无,(句)欲以观其妙。(句)常有,(句)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以玄,众妙之门。今世之读者,皆作“道可道,(句)非常道。(句)名可名,(句)非常名。(句)无名,(句)天地之始。(句)有名,(句)万物之母。(句)故常无欲,(句)以观其妙。(句)常有欲,(句)以观其窍。(句)此读,于议颇不协,必当以前所读者为正。

  王弼《易经注》,渊微玄着,正所谓要言不烦者也。至其注《老子》,便觉冗长。如出二手,此不知何故。而世说以为何平叔见王注精奇乃神伏者何耶?或者今《道藏经》所传,非辅嗣旧本也。何平《叔道德》二论,世亦不传矣。

  太史公论《六家要旨》,其言道家曰:“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立变;化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则尊之也至矣,故班固讥其进道德而黜儒术。然孔子之所欲明者亦道也,谓之曰道,正合尊之。夫所谓道云者,如黄帝广成子之类皆是也。今世并不传其说,独老子《道德》五千言,翼以《庄子》一书,遂与六经并行,谓之三教,历万世而不灭,则亦何可轻议之哉?

  阮籍通《老子》论曰:道法自然,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

  “玄之又玄”注,钟会曰:幽冥晦昧,故谓之玄。

  “谷神不死”章注,王弼曰:谷神者,谷中央无者也。传奕曰:谷幽而通者也。司马光曰:虚,故曰谷;不测,故曰神。

  “玄牝之门”章注,王弼曰:门,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自,与太极同体。故谓天地之根也。欲言存耶,不见其形。欲言亡耶,万物以生。故曰绵绵若存,无物不成。而不劳也,故曰不勤。

  严君平注《老子》,其文甚奇,世多未见,如云肝胆为胡越,眉目为齐楚。又云:生不枉神,死不幽志。又云:天地亿万,而道王之;众灵赫赫,而天王之;倮者穴处,而圣人王之;羽者翔虚,而神凤王之;毛者蹠实,而麒麟王之;鳞者水居,而神龙王之;介者深处,而灵龟王之;百川益流,而江海王之。又云:言为福匠,默为害工。进为妖式,退为孽容。尝鼎一脔,可知其味也。

  “其上不皦”章注,钟会曰:光而不耀,浊而不昧。绳绳其无系,汎汎乎其无薄也。微妙难名,终归于无物。

  “归根曰”静章注,王弼曰:凡有起于虚,动于静。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各反其始,归根则静也。

  “绝圣弃智”章注,司马光曰:属着也,圣智仁义巧利,皆古之善道。由后世徒用之为文饰,而内诚不足,故令三者皆着于民而丧其实也。

  “重为轻根”章注,王弼曰:凡物轻不能载重,小不能镇大。不行者使行,不动者制动,是以重必为轻根,静必为躁君。

  “上德不德”章注,钟会曰:体神妙以存化者,上德也。

  老子生之徒十有三章,诸家注皆不能发其义。韩非解老卷中,亦有论生之徒十有三一段,语亦未明。唯苏子由注云:“天之生人,大率以十分言之。能尽其天年以正命而终者,此生之徒也,常十分中有三;其孩抱夭折,或以疾病中岁而亡者,此死之徒也,常十分中有三。或以兵革,或以压溺,或以生生之厚自贼其生,是皆暴横不以正命而死,此民之生动之死地者也,亦常十分中有三,岂非生死之道九,其入于不生不死者一而已乎。老子言其九,不言其一,使人自得之,以寄无思无为之妙,其义甚长。

  《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豁。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若不能雄而但守雌,不能白而但守黑,不能荣而但守辱,则老子乃一无识无用之人矣。唯能雄而不为雄,知白而不为白,能荣而但守其辱,然后为老子之妙用也,溪谷亦只是能受之物。

  《老子注》绝无佳者,唯严君平《道德指归论》二卷,颇能发老子之趣。余家旧有抄本,今久已失去。近代王顺渠、薛西原有《老子忆》、《老子集解》二书刻行。

  《庄子》盖本于《老子》,则知老子者宜莫若庄子矣。《庄子》“天下篇”,其论诸家道术,则以关尹与老子并列。其言曰: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俱。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已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尝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庄子》自叙其道术,则曰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为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抃无伤也。其辞虽参差淑诡可观,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黄帝广成之说,唯庄子中载其数语,如言至道之精,窅窅冥冥。至道之极,窅窅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尔形,无摇尔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人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其言皆与老子相出入,亦是庄子书中精神最发露处。

  罗勉道《庄子循本》序曰:庄子为书,虽恢谲佚宕于六经外,譬犹天地日月,固有常经常运。而风云开阖,神鬼变幻,要自不可阙,古今文士每奇之。顾其字面自是周末人语,非后世所能晓。然尚有可徵者,如正获之间于监市履豨,乃大射有司正司获见仪礼。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之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乃古之天子春有解祠,见汉郊祀志。唐子乃掌堂涂之子,犹周王侯之子称门子。义台乃仪台,郑司农云:故书仪为义,其脰肩肩,见考工记梓人为磬文数目顾胫。肩即顾字,如此类不一。而士无古学,不足以知之。漫曰此文字奇处妙绝,又乌识所谓奇妙,千八百载作者之意,郁而未伸,剽窃之用,转而多误。

  《庄子》“逍遥”,旧是难处,诸名贤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后支道林卓然标新理於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向子期郭子玄《逍遥义》曰:夫大鹏之上九万尽,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使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於大通矣。

  支氏《逍遥论》曰: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鷃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此向郭注之所未尽。

  《庄子注》莫过于郭象,世谓非郭象注《庄子》,乃庄子注郭象,此不知言之甚也。盖以其不能剖析言句耳。然郭象妙处正在于此。夫庄子之言,谬悠奔放,莫识端倪,非俗学之所能窥。而郭象之注,直以玄谈发其旨趣。盖晋人之谈,略去文词,直究宗本,非若后人之章句,但句解字释,得其支节而已。苟以是求之,则郭象之言可迎刃而解。浅见者不知,遂为此过谈,可笑可笑。如吕惠卿、王雱、陈祥道,陈碧虚、赵虚斋、刘槩林疑独、吴俦诸人之注,与成法师疏。范无隐讲语,林■〈虍外鬲内〉斋口义,皆是章句之流。若王文正公(旦),又有庄子发题,李士表十论,恐亦不足以发南华老仙之趣。唯山谷内篇谕,能见一斑。

  杨升庵言,邵康节云:《庄子》“盗跖篇”,言事之无可奈何者,虽圣人亦无之何。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言君子之思不出其位。杨龟山曰:“逍遥”一篇,子思所谓无入而不自得;“养生主”一篇,孟子所谓行其所无事。愚谓能以此意读《庄子》,则所谓圆机之士。若世之病《庄子》者,皆不善读《庄子》者也。

  黄山谷《庄子内篇论》曰:庄周内书七篇,法度甚严。彼鹍鹏之大鸠鷃之细,均为有累于物而不能逍遥,唯体道者乃能逍遥耳,故作“逍遥游”。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大块噫气,万窍殊声,吾是以见万物之情状。俗学者心窥券外之有企尚,而思齐道之不著论不明也,故作“齐物论”。生生之厚,动而之死地,立于羿之彀中。其中也,因论以为命;其不中也,因论以为智。养生者,谢养生而养其生之主,几乎无死地矣,故作“养生主”。上下四方,古者谓之字。往来不穷,古者谓之宙。以宇观人间,以宙观世,而我无所依。彼推也故去,挽也故来,以德业与彼有者,而我常以不材,故作“人间世”。有德者之验如印印泥。射至百步,力也。射中百步,巧也。箭锋相直,岂巧力之谓哉?予得其母,不取于人而自信,故作“德充符”。族则有宗,物则有师。可以为众父者,不可以为众父父,故作“大宗师”。尧舜出而应帝,汤武出而应王。彼求我以是,与我此名。彼俗学者因以尘埃秕糠据见四子,故作“应帝王”。二十六篇者,解剥斯文耳。由庄周以来未见赏音者,晚得向秀郭象,陷庄周为齐物之书,闵闵至今,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