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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友斋丛说
联句记中七人各有互相赠答诗。一夔赠赵栗夫云:“菜市街西新卜居,豆棚瓜蔓共萧疏。胸中富有书千卷,谁笑家无担石储。”栗夫得诗,连称妙甚。众客传观,皆赏以为雅裂。栗夫答云:“风流故与时情别,樗散偏于酒趣深。未老便怀投绂计,知公天性在山林。”注云:时公雅有长往之志。又王敬止赠一夔云:“君家垣西低草堂,常有数斗白银浆。五十官卑人不识,时时诗里吐虹光。”一夔答云:“梅黄诗句可争能,素操兼看冷似冰。他日期君何处是,龙门寺裹一枝藤。”一时七人之中,一夔自当称雄。
侯公绳名直,华亭人,与徐栗夫同年进士。凡待选者将及五年,而后授刑部河南司主事,与赵栗夫同司。初君为进士时,余访君于安福寓楼,一见君知为君子。及君既官后,余复两差出,不得恒访君。余在都下日少,及差还,性又懒诣人,尝不得数数。余自知其过,然懒已入骨,不能改也。京师酬酢既多,又开目则有尘士,骑马往来稠人中,殊无趣向。余性又不解记路及人寓处,皆骤在骤易,非久在京师者,虽问得不能记也。余尝作手折疏之,然久亦不耐,遂亦废。而诣人家门下问人,苦无健仆,仆亦作南音对人,人答之殊不肯了了。京师人欲得官人自问,乃肯乐言。余以为难,故多失礼于人。受人刺有所未答,则终日念之。而京师以此为礼最重,至系喜怒,余深知之,然恒延缓,不能尽一一办也。余以为立马人家门下,投三指一刺,惟恐主人出。主人亦惟恐客人,此有何意哉?故三年来惟得诣侯君者二。余以为遇侯君未厚,而君自余初授主事时卧病在家,即与一夔、存敬、栗夫来贺,留连入夜乃去。心窃以为君过遇余不敢当。及会后,余病加益不出门,未尝遣一介持数字谢君。而近者存敬诸君初欲来时,余未尝敢望君至,及至则君亦在,余益德君。君真厚德人也,君和易自然,无贵贱长幼宜皆知爱之。赵栗夫赠君诗,以为如坐春风中,诚然诚然。君向与余会赵栗夫家时,亦有一夔存、敬同在。相与谈咏,时将及鸡鸣未散,君次日当引囚,例必早入朝候事,而君未尝有先去之色。及散,遂上马朝去,众皆以为难及。诸君言君每会必陪人坐,虽甚久不去,处处如此。推此一事,君之存心近厚可以见矣。于此一传,可见公绳立朝,无时俗之态,故见重于南峰如此。然于弘治之间,而士风已自如此,于今也何尤?
郡志中于侯公矩下,称其有文名,不载侯直能诗。今观七人联句中,公绳诗时有佳句,亦无忝于此六人者。乃知前辈皆有实学,不虚事表襮。今吾松为诗文者甚众,笃而论之,未必尽能出公绳右也。
张东海为南安太守在郡日,有某布政将入觐,缄纸一箧,索公草书为京中人事。公笑曰:“此欲以书手役我也。”止书四纸以塞其请,余纸悉封还。
钱文通旧祀乡贤祠中。郡人以公尝以大红云布作吉服入朝,内竖见而悦之,言于上前,故织染局遂有岁造大红布之例。贻华亭永害,嘉靖中斥去之。此二事张西谷所记。
夫名宦乡贤二祠,盖所以崇德报功激劝来者,血食庙廷,夫岂细故,名宦则载在祭统,原以五者定之。我朝唯夏忠靖、周文襄有大功劳于江南。府官则太守樊莹经制粮运,同知王源奏减税额。此皆所谓法施于民者。又教授胡存道身卫庙学,以死勤事。此数公者,以祀典律之,可以无愧。其余虽循吏辈出,然无关于五者,但当于郡志中载之名宦传而已。乡贤则须有三不朽之业,谓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是也。若但做文字,亦非立言之谓。我朝唯张庄简、蒋给事(性中)、曹定庵、顾东江、孙文简五人,东江人虽病其少隘,然刚方清介,特立独行,亦自难到。文简则厚德绝伦,皆可以为世法,此可谓立德。张庄懿在刑部奏行条例数十件,著在令甲;夏止轩建白如临清设兵备以联络两京之势,朝廷至今行之,可谓立功。如夏止轩作政监,亦足垂世立训,此可谓立言。钱文通则原无此三者,且多物议。故嘉靖初年,余新入学时,每一祭丁,则众议沸腾,有轻俊好讥议者,临祭时常以文通神主置於供桌之下。而西谷所谓斥去之者,不知果于何年也。衡山先生凡我辈在座,辄戒其子孙曰:“吾死后若有人举我进乡贤祠,必当严拒绝之。这是要与孔夫子相见的,我没这副厚面皮也。”今吾松士大夫子弟亦有为其父祖营求入乡贤祠者,无非欲尊显其父祖之意,此皆贤子孙也。但不入不为辱,苟既入而一有异议,或遭斥去,则辱及其父祖甚矣。是可不详审之哉?万历癸酉,冯南江入乡贤祠,余随郡中诸士夫往奠,见钱文通牌位尚俨然在列,不知西谷何从有此言。或既黜,而后有姑息者复仍旧设之耶?然不可考也。余遍观诸贤,自汉历宋元千二百余年,不过十余人。我朝二百年中,几四十有赢。乃知列圣陶镕,贤才辈出,固宜彬彬如此。世或谓今人不及古人,抑又何耶?然其中不能无臧否忧劣,后必有能辨之者。
隆庆辛未十月,太府李葵庵先生行乡饮酒礼。府学推举士夫二人,申请一显宦一外官有厚赀者,葵庵皆不准行,即于申文后批发云:“郡中有里选,仕官积学砺行可范后学者,该学不知其人乎?”庠友陆云山者,有识之士,曰:此必为何柘湖无疑。遂作一呈子申府,葵庵批允,行学敦请。余往面辞二次,葵庵坚欲致之。余是狂生,本不足以尘渎朝廷大典,然余尝谓凡郡县有一善政及一切禁令,士夫皆当率先遵行以为百姓之望。乡饮固不足为某之重轻,但迩年乡饮,皆以请托行贿而得,故非高爵即富室也。今太府皆废阁不行,而独垂念一寒贱之士,不由学校推举,径自批行,某何敢自爱而不成全其美政乎?故勉强应命二次。然当读法升歌之际,仰窥圣祖垂世立训,举此巨典,而敬老尊贤之礼,郑重如此。则凡与斯饮者,能不感发思旧耶?某以谫劣叨坐介位,默自循省,不觉面赤发汗。故今已辞谢,不敢复出,以久玷清列矣。
●卷十七史十三
李希颜字原复,与东江同年进士。为人公正刚方,东江甚重之。为云南按察使,卒于官。其属纩时,滇中人见其穿大红袍乘大轿抬出衙门,皆以为平昔正直,阴司召作冥官也。
顾东江清于弘治六年以解元会魁登第,李西涯当国甚爱之。时吾乡张庄简为吏部侍郎,东江首往谒之。时尚未考馆选,庄简有意欲留在吏部,语之曰:“我部中缺主事一员,今留汝在我部中亦好。”东江曰:“某是个书生,但会读几句书耳,于政体恐有未谙。”庄简曰:“汝但能照书本上行,几曾见错了。”亦可谓名言。
顾东江丁内艰回日,钱鹤滩以修撰去官家居。一日来作享,不同诸士大夫,惟约旧朋友四、五人沈惟馨、王大用辈。其一人姓张忘其名,在白龙潭后住,以染作为业。家颇温厚,学虽不逮诸公,然其家好贤,常馆谷诸公者。人持银一钱,买三牲祭物,其猪首一枚不能掩豆,鹅一,鱼一,及香楮等物而已。祭文亦是鹤滩来东江家,以片纸起草,取大纸书之者。祭毕,鹤滩坐待,令主人治福物来共食。东江出语云:“不得陪诸公坐。”遂进去,诸人食毕而去。可见前辈举动,其真率简质类如此。东江居丧,既祥后,鹤滩来访。东江留饭,惟杀一鸡,买鱼肉三四品而已。时鹤滩已有酒病,畏见腥气,两人对饮直至更深。鹤滩要吃黄蚬,时深夜已无卖者。适东江一叔开蚬子行,遂往扣门取数升,烹食至夜半而去。此二事是其弟顾鹤泾说。顾小时为庠生,年八十余,诚笃人也。余每访以旧事,亲为余道之。
东江居家时,不甚与士大夫来往。虽同年如宋大参(恺)、张掌科(弘至),亦不数相见。独喜与顾味芩(曦)、戚龙渊(韶)、张一桂(冕)诸布衣游处,而与顾尤厚。顾是一老儒,善诗,如横云山诗:“野人月黑偷金盎,山鬼天寒泣夜萝”之句,尚为人诵传。东江于士夫中独重周北野(佩)。东江家居不泛然交,与其所常会饮者,有张鸿胪东园,乃庄简任子,刘南村先世以琴供奉,人呼为刘弹琴者。陈约庵以举人官至州守,居常苦节。诸人皆薄宦,清贫无位势,或者东江之所重,又在此而不在彼也。
东江致仕还家,即筑一傍秋亭在西园中,乃次子伯庸新造宅。尚未徙居,中多隙地,可以莳蔬也。东江日处其中,课僮仆锄灌。尝见其《农桑辑要》一书,涂抹删改,细书于行间及额上皆满。余妹婿引至其书房中,见其以药瓢贮各色菜子悬之梁栋间,无下数十种。夫以侍郎家居,绝足不与外事,闭门闲适,学为老圃,若将终身焉,始终不倦。东江之风流大节,亦过于寻常万万矣。
周北野以郎中致仕,其父舆字廷参,解元登第为翰林编修。两世通显,家居北郭,有田不上数顷,室庐荒敝,常闭门不与外事。父子皆善诗,今所传有《周氏世鸣》集。
东江小时从张友兰学,从受经义于任孝友先生,二公在东江童幼时,即识拔爱重之。后至显贵,作祠堂于超果寺,岁时奉祀,亦可谓笃于故旧之义矣。
任氏自浙徙松,松乡以来,世代读书,后有勉之。太祖开进士科,松郡登第者自勉之始,官至参政。后又有孝友先生,孝友中乡举,历官长史,居乡亦简重。前辈如张果庵(诰)者,其人本无可称,然每一上司至,必约孝友同往相见。孝友不至,终不先入。此尚有前辈之风,今不复见矣,是徐长谷言之。
杨玉峰素刚直。为郎署时过家,时喻子乾(时)为松江太守,张燕待之。喻颇风流,与戏子合吃酒。杨即厉声言曰:“喻子乾,此是何等模样!”喻失色。玉峰名玮,字伯玉,武宗朝为光禄少卿。武宗好养画眉,中官每日至光禄寺,索子鹅头几十作画眉食。杨对中官言:“今天下民穷财尽,何处讨许多子鹅头?”大加裁损。武宗怒,遣中官诘责,令杨自来回话。杨穿白布褶跪午门外,遂传旨降二级调外任用,谪泸州知州。时邓茂七反,林见素方提兵征剿。见素命杨招抚,杨单骑入贼巢,喻以祸福,茂七即时降。
其弟朴庵名粲,嘉靖初为南京考功郎中。时丰南禺为本司主事。丰多才颇放旷,不守官箴,尝公差过江,带妓女而行。是年适当考察,科道皆在,杨当堂大语曰:“本司主事,丰坊颇多物议,当去。”人闻之皆痛快,一时服其严正。
陆文裕在翰林时,充经筵日讲官。一日讲罢,面奏曰:“今日讲章非臣原撰,乃经阁臣改纂者。陛下有尧舜之资,当令诸臣各陈所见,则圣德日新,庶无壅蔽之患。”时桂见山当国,文裕谪授山西提学副使。
陆文裕公为山西提学时,晋王有一乐工,甚爱幸之。其子学读书,前任副使考送入学。文裕到任,即行文黜退之。晋王再四与言,文裕云:“宁可学校少一人,不可以一人污学校。”坚意不从。观此二事,文裕之刚决,亦近代之所仅见者也。
孙文简公盛德绝伦。余家姑女为其甥唐科之妇,唐是都宪公之孙,后科早世,余表姐寡居。文简在京时,每岁时寄至家中节物,如绸绢簪珥之类,余表姐亦皆沾及,未尝不从厚。每年如此,无一年空缺。
东江先生,其堂中有春帖云:“才美如周公旦,着不得半点骄;事亲若曾子舆,才成得一个可。”又一春帖云:“以义处事,义既立而家亦有成;以利存心,利未得而害已随至。”皆可为近代格言。其孙子龙至今悬之堂中。
孙文简言若不出口。在南京主试时,某亦在场屋中。是年偶下第,后相遇于南都,文简语余曰:“主司在场屋中,欲求得佳士,甚於士子之求主司。但一时不能知,无可奈何。”言罢,面色通赤。
文简在家,家人或有生事者,人言文简纵之,实不然。盖文简天性凝重,虽盛怒亦发恶不出。其有生事者,非纵之,实不能禁也。故自雪岑公来,两世通显。雪岑官至延平太守,文简历官四十余年,位至宗伯,而临殁之日几不能殓,此岂可以易言哉?
雪岑公在朝,所交与者皆一时名士。诸公与雪岑往来尺牍,其孙汉阳太守允执勒之於石,其词翰皆可传者也。
磊塘张氏,庄懿公之后,世有厚德与余家姻连。近因小儿之丧,见其行礼二次,皆可为世人法。盖不但江南所无,当此薄俗,恐海内近亦不能多见也。受所乃磊塘仲子,以甲科官至宪副,可谓通显矣。头七时即来吊,受所戴青方巾,穿白绢直裰。到门易白绢巾,与四兄弟一同行礼。冲玄少塘其亲弟,玄朗其从弟也,拜罢而去。受所兄弟六人,余二人,则长兄泾泉,余女孙之鼠;从弟冲宇,余侄婿。二人不至,则别欲举奠也。近时人一登甲科,则羞与其弟兄同事,必一人自行。凡吊丧则穿品服乘显轿,至人家始易素服,此习俗尽然。今受所与弟兄一同行礼,此见其处族党之厚;微服小轿而吊,此可见其处亲戚之厚。士大夫苟欲以厚自处者,要当以此为法。
后数日,泾泉来举奠。陈设祭品后,泾泉行礼,凡酒与汤饭之类皆泾泉执奠。其子于善接受捧置灵几前,不用从人,且相惯习,不烦言喻。余问之,则张氏家庙中时享皆子姓,有事不用外人。此亦得之创见者,是虽庄懿遗范之善,然子孙能守,亦自不易。
冲字名仲颐,字士正,在诸昆季中尤蕴藉有雅致。家有广庭修竹,其书室中窗棂轩敞,书史堆案。每文士至,即延纳谈晤。遇一酒徒,即与倾倒,颇不择类,有刘公荣、石曼卿之风。若以俗事来告者,非惟不入于心,亦且不关于听,原无此根在内也。盖出尘离垢之士,近代亦罕见其比,且酒茗皆精美,饮酒数升后,益温然可爱。余每入其室,不觉鄙吝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