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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友斋丛说
白茅塘是李充嗣巡抚时曾一开浚,是嘉靖初年,其所费不赀,今吴淞江之费,特十之二三耳。由海公清白,不妄用又用法严也。然白茅塘不二十年即已湮塞。盖海中皆浑水,潮来时浑水涌入,潮平后停一时始落,浑泥皆淀在河底,河焉得不湮塞哉?夏忠靖治水时,均繇内原编有淘河夫银。今不知作何项支销去矣?
江南自有倭夷之变,用兵六七年,中更总督数人,所费钱粮数百万,然毫发无用。唯胡梅林稍能建功,如擒徐明山,掳麻叶,诱致汪直,皆其谋也。其破冒钱粮虽多,然其功亦何可终掩哉?一时如曹东村任复庵,忠勇绝人,然卒无所成,正以其量小惜费,不能用人耳。今不能成功之辈,一切置之不问,而独将任事之人置之于死,籍没其家,则此后谁复与朝廷任事哉?失政刑矣。
沿海防守之处,起自吴淞。所历川沙南汇青村柘林而西抵金山卫营堡,凡五处,中间所设之兵,虽多寡不同,大率每处五百名。五处总二千五百名,亦有稍多之处,大约不出三千名。每名月给银八钱,则一年总计兵饷银三万两矣。但所募之人皆非土著,恐一朝有事,人皆瓦解?此其所可虑者一也。每领兵饷,则吏胥队长蚕食其中,而兵无实惠,此其所可虑者二也。兵人坐食兵银,渐成骄惰,散操之余,游手生事,因而乱法,此其所可虑者三也。常年春汛之后,五百之兵革去其半,待来春重募,亦为重惜兵饷也。然每年新兵,教习武艺,亦自不易,况革去之人,素习骄悍,不能保其无他,此其所可虑者四也。今海上无警,宿兵无用之地,而每年秋粮中加派银数万,使百姓坐而待困,此其所可虑者五也。故为今之计,莫善於屯田。某尝计之,每兵一名,给田二十亩,若此处有兵五千,当买田一万亩。大率每年兵银五千,则田价将彀一半。如少,则以各项下脏罚银买添,或更少,则以入官田足之。权其重轻,则所费者少,所省者多,一劳而永逸矣。其所募之兵,皆要本地人,凭里长开报。必须海防府官与把总指挥公同拣阅,令其夏秋务农,冬春讲武,是即古人寓兵于农之意。如是则兵皆土著且终岁力作,无暇游手,则不至骄悍。各兵既已受田,每年至秋亦不必裁省,而百姓每岁亦省加派银数万,是一举而五虑可以尽去,则何故不遂行之?昔袁泽门在任时,余偶论及之。泽门曰:“我近日条陈八事申呈上司,已准行五件,屯田是头一件。独不肯行,不知何也。”
●卷十五史十一
余最喜寻前辈旧事。盖其立身大节,炳如日星,人人能言之;独细小者人之所忽,故或至于遗忘耳。然贤者之一嚬一笑,与人自是不同。尝观先儒,如司马文正公《涑水纪闻》,范蜀公《东斋日记》,邵氏《闻见绿》,朱弁《曲洧旧闻》,与诸家小说,其所记亦皆一时细事也。故余于前辈之食息言动虽极委琐者,凡遇其子弟亲旧,必细审而详扣之,必欲得其情实。况识其小者,又不贤之责也。故就其所闻聊记一二云耳。
刘瑾擅国日,邵二泉先生与同官一人以公事往见。此人偶失刘瑾意,瑾大怒,以手将桌子震地一拍,二泉不觉蹲倒,遗溺于地。二泉甫出,而苏州汤煎胶继至。瑾与汤最厚,常以兄呼之。瑾下堂执汤手而入,因指地下湿处语汤曰:“此是你无锡邵宝撒的尿。”盖二泉本正人,但南人惟怯,一震之威乃可至此。则《宋史》载杨文公便液俱下事,庸亦有之,然杨公亦正人也。人言瑾元无反谋,只此一事,虽族灭亦岂为过。此事闻之王雅宜。
顾东桥文誉籍甚,又处都会之地,都下后进皆来请业,与四方之慕从而至者,户外之屦常满。先生喜设客,每四五日即一张燕,余时时在其座。先生每燕必用乐,乃教坊乐工也。以筝琶佐觞,有小乐工名杨彬者,颇俊雅,先生甚喜之,常诧客曰:“蒋南泠诗所谓消得杨郎一曲歌者,正此子也。”先生每发一谈,则乐声中阕。谈竟,乐复作。议论英发,音吐如钟。每一发端,听者倾座,真可谓一代之伟人。
王文恪(鏊)自内阁归,时石田先生已病亟。文恪即遣人问之,石田书一绝为谢,《诗》曰:“勇退归来说宰公,此机超出万人中。门前车马多如许,那有心情问病翁。”字墨惨淡,遂为绝笔,后二日而卒。文恪之重贤而存旧,今亦不复有此风矣。
衡山先生在翰林日,大为姚明山杨方城所窘,时昌言于众曰:“我衙门中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耶?”惟黄泰泉佐马西玄汝骥陈石亭沂与衡山相得甚欢,时共酬唱。乃知薰犹不同器,君子小人固各以其类也。然衡山自作画之外,所长甚多,二人只会中状元,更无余物。故此数公者,长在天地间。今世岂更有道着姚涞杨维聪者耶?此但足发一笑耳。
东桥一日语余曰:昨见严介溪说起衡山,他道衡山甚好,只是与人没往来。他自言不到河下望客,若不看别个也罢。我在苏州过,特往造之,也不到河下一答看。我对他说道,此所以为衡山也。若不看别人只看你,成得个文衡山么?此亦可谓名言。
许石城言,介老请东桥日,许亦在座。堂中悬一画,是“月明千里故人来”,乃吴小仙笔也。作揖甫毕,东桥即大声言曰:“此摹本也,真迹在我南京倪清溪家。此画妙甚,若觅得真迹才好。”后上席。戏剧盈庭,都坊乐工约有六七十人。东桥曰:“相别数年,今日正要讲话。此辈喧聒,当尽数遣去。”命从人取银五钱赏之,介老父子大为沮丧。后数日,介老即请北京六部诸公,亦有教坊乐与戏子。诸公听命如小生,乐工赏赐各二三两。是日亦请石城在座,盖所以示意于石城也。不一月,蹙南京长科万枫潭劾罢东桥。万名虞恺,江西人。
刘瑾,陕西人,与康浒西同乡。康在翰林,才望倾天下。瑾欲借之以弹压百僚,故阳为尊礼之。康本疏诞,遂往来其间,实未尝干与政事也。遂终以此废弃,天下共惜之。后自放于声乐,亦简兮诗人之意。吕泾野马溪田敦厚严正,无所假借,竟与终好。盖亦能亮其心也。
李空同与韩贯道草疏,极为切直。刘瑾切齿,必欲置之于死,赖康浒西营救而脱。后浒西得罪,空同议论稍过严刻,马中锡作“中山狼传”以诋之。
康对山以状元登第,在馆中声望籍甚。台省诸公得其謦咳以为荣。不久以忧去,大率翰林官丁忧。其墓文皆请之内阁诸公,此旧例也。对山闻丧即行,求李空同作墓碑,王渼陂段德光作墓志与传。时李西涯方秉海内文柄,大不平之。值逆瑾事起,对山遂落籍。
东桥言,何大复傲视一世,在京师日,每有燕席,常闭目坐,不与同人交一言。有一日,命隶人携圊桶至会所,手挟一册坐圊桶上,傲然不屑。客散,徐起去。
李空同作朱凌溪墓志中,其言是卖平天冠者,与作诗到李杜,亦一酒徒耳。此刘晦庵语也。晦庵敦朴质实,不喜文士,故有此语。同时唯李西涯长于诗文,力以主张斯道为己任。后进有文者,如江石潭邵二泉钱鹤滩顾东江储柴墟何燕泉辈,皆出其门。独李空同康浒西、何大复、徐昌穀自立门户,不为其所牢笼,而诸人在仕路亦遂偃蹇不达。
康浒西得罪,虽则出於罣误,亦由其持身不严,心迹终是难明。昔王振擅朝,以薛文清是其乡人,擢授大理卿,且令人谕旨必欲其往谢。薛大言拒之曰:“拜官公朝。”谢恩私室,岂薛瑄之所为?越数月,绝足不往。振衔之甚,必欲置之死。后以事论死,临诣西市。振家厨下一烧火老仆素淳谨,振颇信听之,忽放声大哭。振问其故,此仆曰:“我闻乡里薛卿,人皆呼为薛夫子。若今日论死,满朝必不能容。吾辈明日亦当就戮矣。”振亦感动,文清遂得释。若浒西之去就如此,则瑾乌得而累之哉。余在南馆,尝问府公槐野曰:“老先生曾与浒西相会否?”槐野言:“吾为检讨时,因省觐至家。对山妻家在华州,适来探亲,吾造之。时值其生朝设客,随送一帖见召。吾至妻叔东侍御家,侍御问曰:‘明日对山设客有汝否?’吾曰:‘昨送至一请帖。’侍御曰:‘明日对山之客,有汝则不当有我辈。有我辈则不当有汝。’何忽如此?沉吟久之。后对山遣人来致意云:明日家主要与老爹讲话,须侵晨即来。吾依期而往,少间设两席对坐。近午,对山起曰:‘今日老夫贱降,客不可无公。然吾与令亲辈每燕必有妓乐,不当以此累公。今诸公将至,不敢久留矣。’吾辞出。侍御辈至,歌妓并进,酣饮达旦。”赵大周先生言,其尊公以岁贡为武功学官。大周随任读书于武功学舍中,少识康对山。今武功志中所称赵先生,即大周尊公也。对山小时即任诞不羁,其所娶尚夫人甚贤。对山每日游处狭斜中,与夫人大不相洽,后遣之归。而此夫人每日三餐具殽蔌精酒饭,遣一婢子持至对山家,进其舅姑,无间于寒暑风雨,历三年如一日。大周尊公廉知之,召对山立堂下噍呵之。故志中云:余亦数年不直赵先生者,盖谓此也。后赵先生曲为劝谕,譬之以理,且为康长公道其新妇之贤,无终绝之道。长公夫归又曲为劝谕,始悔悟,迎夫人归,复为夫妇如初。而志中感赵先生成就之恩,盖不一言而足也。
吕沃洲言,吾巡按陕西,到武功日,公事毕,命县中携酒夜造康对山。对山以吾持宪不设东,相与论文,因及时事。始甲夜至二鼓,殊慨慷可听。乃知此公志业不遂,其抑郁之抱,寓之词曲,将无以此掩之也。
辛卯年,与舍弟至南京科举,各携所业见东桥先生。适王雅宜养病于东桥爱日亭中。东桥即携余辈行卷坐雅宜床前,相与披诵,极口赞赏。故雅宜赠余兄弟诗中备言之。次日即手书帖子来谢云:今英流自远之日久矣。乃荷高贤谦损之义,倡复古道,钦属钦属。即辰,家尊小倦,不获奉谈燕,书帕先致谢私。余容求晤以尽所怀,不宣。爱才好士,今亦不复有此风矣。
衡山先生于辞受界限极严。人但见其有里巷小人持饼饵一箬来索书者,欣然纳之。遂以为可凂,尝闻唐王曾以黄金数笏,遣一承奉赍捧来苏,求衡山作画。先生坚拒不纳,竟不见其使。书不肯启封,此承奉逡巡数日而去。
余受官归。双江先生遣一兵官护送而南,托寄衡山与王阳湖二公书,且嘱之曰:“汝归道苏,当为我求衡山一画。汝自作一长歌题其上,寄我可也。”余至苏,首见衡山,致双江之书,坐语欢甚。后及双江求画一事,衡山即变色言曰:“此人没理,一向不曾说起要画。如今做兵部尚书,便来讨画。”意甚不怿。衡山于士夫中与阳湖最厚,后见阳湖道双江拳拳之意,且托其一怂恿之。阳湖摇手云:“此老我不惹他。”遂不复敢言,竟负双江之托矣。
张石磐(鳌山)为南直隶提学。其所取文字专尚清新,一时陈腐者皆被黜,江南文体为之一变。在南京取文衡山,与宗伯昭辈修书。时吾松徐存翁相公与张掌科方在弱冠,即拔在优等。其巡历松江,适一巡抚刘姓者在松。刘先发,石磐设席饯之,赠以诗曰:“我送中丞君,黄梅三月雨。紫燕语雕梁,滑莺坐春渚。风便快轻帆,花落怨东主。人生贵适意,适意应如许。”诗甚清逸,即当代名家不能远过。书亦俊健,今写在李塔汇寺壁。石磐乃简肃之子,少为翰林庶吉士。其子凤林名秩者,又在翰林。三代皆闻人,亦国朝一盛事也。
东桥一日问曰:“元朗过苏州曾见杨南峰不曾?”余对以不曾。东桥曰:“若见此老,不要就指望与他做相知。然如此人,亦不可不一见之。我与南峰旧日相与。我升浙江布政时,道出苏州,特往拜之。次日南峰来答拜,此日府中偶设席相请。南峰坐谈半日不去。吏人再三催促,此老怫然,抽身便起。我送至门外,亦不相别。上轿径去,我送与雷葛一匹书一部。明日侵晨,令其子持书葛送还。我曰:‘昨日府中自来催促,不出老夫之意,尊公何故迁怒如此?书葛不受也罢。贤侄且请坐吃茶去’。其子曰:‘家父有命,教学生不要吃茶,亦不坐而去。’其性气大率如此。然接其议论,亦自亹亹可听,何可不一见之。”余旧知此老生狞,且某气性疏诞,平生交知中便少此一人,亦不为欠事。终不见之。
南峰喜著书,其所撰次有宋史、有奚囊手镜、有皇明文宝、有地记诸编。其表皆数百卷,凡例既备,采摭详博,盖数百年所未见者也。故世皆重之,惜乎皆不传矣。
尝以一素卷求东桥先生书旧作,后题云:“云间何元朗暨其弟叔皮今之二陆也。雅道未丧,其在兹乎?承以此卷问余旧作,辄录数篇求为商定。”后留雅宜处作一跋语。雅宜亡后,遂失去。今不知流落何处矣。
余求衡山作语林序,序中曰:“元朗贯综深博,文词粹精。其所论撰,伟丽宏渊,自足名世。此特其绪余耳。辅谈式艺,要不可以无传也。”先生方严质直,最慎与可。苟非其人,必不肯轻许一字。某误蒙奖饰,实为过当。故每自砥砺,期以无负先生知人之明,乃今筋力衰惫,竟无可称。每一思之,面赤发汗。
衡山精于书画,尤长于鉴别。凡吴中收藏书画之家,有以书画求先生鉴定者,虽赝物,先生必曰:此真迹也。人问其故,先生曰:“凡买书画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贫而卖物,或待此以举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举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时之名,而使人举家受困,我何忍焉?”同时有假先生之画求先生题款者,先生即随手书与之,略无难色。则先生虽不假位势,而吴人赖以全活者甚众。故先生年至九十而聪明强健如少壮人。方与人书墓志,甫半篇,投笔而逝。无痛苦,无恐怖,此与尸解者何异,孰谓佛家果报无验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