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语林

裴晋公平淮西后,宪宗赐玉带。临薨欲还进,使记室作表,皆不惬。乃令子弟执笔,口占状曰:“内府珍藏,先朝特赐,既不敢将归地下,又不合留向人间。谨却封进。”闻者叹其简切而不乱。
晋公贞元中,作《铸剑戟为农器赋》,首云:“皇帝之嗣位十三载,寰海既清,方隅砥平。驱域中尽归力穑,示天下不复用兵。”宪宗平诸镇,几至太平,正当元和十三年。而晋公以儒生作相,竟为章武佐命。
杨京兆兄弟皆能文,为学甚苦。或同赋一篇,共坐庭石,霜积襟袖,课成乃已。
刘禹锡云:(案:此下至“芍药和物之名也”一条,多称刘禹锡云,或联书,或另条。盖采自韦绚《刘公嘉话》,而中多讠为脱,文义难通。今本《刘公嘉话》非完书,无可参校,姑仍其旧)与柳八、韩七诣施士吝听《毛诗》,说“维鹈在梁”,梁,人取鱼之梁也。言鹈自合求鱼,不合于人梁上取其鱼。譬之人自无善事,攘人之美者,如鹈在人之梁,毛《注》失之矣。又说“山无草木曰岵”,所以言:“陟彼岵兮”,言无可怙也。以岵之无草木,故以譬之。
因言“罘ぜ者,复思也。今之板障、屏墙也。天子有外屏,人臣将见,至此复思其所对易攵去就、避忌也。”“魏”,大“阙”,楼观也。人臣将人,至此则思其遗阙。“桓楹”者,即今之华表也;桓、华声讹,因呼为桓。“桓”亦丸丸然柱之形状也。
又说:古碑有孔。今野外见碑有孔,古者于此孔中穿棺以下于墓中耳。
又说:《甘棠》之诗“勿拜,召伯所憩”,“拜”言如人身之拜,小低屈也。上言“勿翦”,终言“勿拜”,明召伯渐远,人思不得见也。毛《注》“拜犹伐”,非也。又言:“维北有斗,不可挹酒浆,”言不得其人也。毛、郑不注。
刘禹锡曰:“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宋考功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常疑之。因读《毛诗》郑《笺》说吹箫处,注云:‘即今卖饧者所吹。’六经惟此中有‘饧’字。吾缘明日重阳,押一‘糕’字,续寻思六经竟未见有糕字,不敢为之。尝讶杜员外‘巨颡拆老拳’无据,及览《石勒传》云:‘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饱卿毒手。’岂虚言哉!后辈业诗,即须有据,不可率尔道也。”
韦绚曰:“司马墙何也?”曰:“今唯陵寝绕垣,即呼为司马墙。”“而球场是也,不呼之何也?”刘禹锡曰:“恐是陵寝,即呼臣下避之。”
《诗》曰“我思肥泉”者,源同而分之曰“肥”也。言我今卫女嫁于曹,如肥泉之分也。
魏文帝诗云:“画舸覆堤”,即今淮浙间俞船篷子上帷幕耳。《唐书 卢藩传》言之。(案:《唐书》无《卢藩传》。韦绚唐人,亦无引《唐书》之理,疑有脱误)船子著油,(案:此下原阙一字)比惑之,见魏诗方悟。
又曰:“旄邱”者,上侧下高曰“旄邱”,言君臣相背也。郑《注》云:“旄当为{土}”,又言:“{土}未详”,何也?
郭璞《山海经序》曰:“人不得耳闻,眼不见为无。”(案:今本《山海经序》无此二语,据文义,亦有脱误)非也,是自不知不见耳,夏虫疑冰之类是矣。仲尼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又韦编三绝,所以明未会者多于解也。
有杨何者,有礼学,以廷评来夔州,转云安盐官,因过刘禹锡之与,(案:此下原阙二字)何云:“仲尼合葬于防。防,地名。”非也。仲尼以开墓合葬于防;防,隧道也。且潸然流涕,是以合葬也。若谓之地名,则未开墓而已潸然,何也?
绚曰:“‘五夜’者,甲、乙、丙、丁、戊,更迭之。今唯言‘乙夜’或‘子夜’,何也?”未详。
刘禹锡曰:茱萸二字,经二诗人用,亦有能否。杜甫言“醉把茱萸子细看”,王右丞“遍插茱萸少一人”,最优也。刘禹锡曰:牛丞相奇章公初为诗,务奇特之语,至有“地瘦草丛短”之句。明年秋,卷成,呈之,乃有“求人气色沮,凭酒意乃伸”,益加能矣。明年乃上第。
杨茂卿云:“河势昆仑远,山形菡萏秋。”此诗题云“过华山下作”,而用莲蓬之菡萏,极的当而暗静矣。
刘禹锡曰:石季龙挟弹杀人,其兄怒之,其母曰:“健犊须走车破辕,良马须逸鞭泛驾,然后能负重致远。”盖言童稚不奇,即非异器矣。
又曰:为文自斗异一对不得。予尝为大司徒杜公之故吏,司徒冢嫡之薨于桂林也,柩过渚宫,予时在朗州,使一介具奠酹,以申门吏之礼。为一祭文云:“事吴之心,虽云已矣;报智之志,岂可徒然!”“报智”人或用之,“事吴”自思得者。
柳八驳韩十八《平淮西碑》云:“‘左飧右粥’,何如我《平淮西雅》云‘仰父俯子。’”禹锡曰:“美宪宗俯下之道尽矣。”柳曰:“韩《碑》兼有帽子,使我为之,便说用兵讨叛矣。”
刘禹锡曰:“韩《碑》柳《雅》,予诗云:‘城中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声和平,’美李尚书之入蔡城也,须臾之间,贼都不觉。又诗落句言,‘始知元和十二载,四海重见升平时。’所以言十二载者,因以记淮西平之年。”
段相文昌重为《淮西碑》,碑头便曰:“韩宏为统,公武为将。”用《左氏》:“栾书将中军,栾佐之。”文势也甚善。亦是效班固《燕然碑》样,别是一家之美。
又曰:薛伯鼻修史,为传:收蔡州,径入为能。禹锡曰:“我则不然。若作史官,以得李,释缚委心用之为能。入蔡非能,乃一夫勇耳。”
刘禹锡曰:《春秋》称“赵盾以八百乘”,凡帅能曰“以”,由也,由赵盾也。
又曰:王莽以羲和为官名,如今之司天台,本属太史氏。故《春秋》史鱼、史苏、史,皆知阴阳术数也。
《南都赋》言“春茆夏韭”,子卯之卯也。而公孙罗云“茆,鸟卵。”非也。且皆言菜也,何“卯”忽无言?(案此句疑有脱误)
方书中“劳薪”,亦有“劳水”者,扬之使水力弱,亦劳也。亦用“笔心”,笔亦心劳,一也。与“薪劳”之理,皆药家之妙用。
又曰:近代有中正;中正,乡曲之表也。藻别人物,知其乡中贤愚出处。晋重之。至东晋,吏部侍郎裴楷乃请改为九品法,即今之上、中、下,分为九品官也。
王武子曾在夔州之西市,俯临江岸沙石,下看诸葛亮八阵图,箕张翼舒,鹅形鹳势,聚石分布,宛然尚存。峡水大时,三蜀雪消之际,濒滂氵养,大树十围,枯槎百丈,破霍巨石,随波塞川而下。水与岸齐,雷奔山裂,聚石为堆者,断可知也。及乎水已平,万物皆失故态,惟阵图小石之堆,标聚行列,依然如是者,垂六七百年间,淘洒推激,迨今不动。刘禹锡曰:“是诸葛公诚明,一心为先主效死。况此法出《六韬》,是太公上智之材所构。自有此法,惟孔明行之,所以神明保持,一定而不可改也。”东晋桓温征蜀过此,曰:“此常山蛇阵,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其中则头尾皆应。”常山者,地名。其蛇两头,出于常山,其阵适类其蛇之两头,故名之也。”温遂勒铭曰:“望古识其真,临源爱往迹,恐君遗事节,聊下南山石。”
陆法和尝征蜀,及上白帝城,插标,曰:“此下必掘得诸葛亮镞。”既掘之,得箭镞一斛。或曰:“当法和至此时,去诸葛亮犹近,应有人向说,故法和掘之耳。”法和虽是异人,必未知诸葛亮箭镞在此也。
“诸葛亮所止,令兵士独种蔓菁者,何也?”曰:“取其甲生啖,一也;叶舒者煮食,二也;久居则随以滋长,三也;弃去不惜,四也;回则易寻而采之,五也;冬有根可食,六也。比诸蔬属,其利博哉!三蜀之人今呼蔓菁为‘诸葛菜’,江陵亦然。”
禹锡曰:“芍药,和物之名也。此药之性能调和物,或音‘著略’,语讠为也。”绚时献赋,用此“芍药”字,以“烟兮雾兮,气兮霭兮”,言四物调和为云也。公曰:“甚善。”因以解之。
白居易,长庆二年以中书舍人为杭州刺史,替严员外休复。休复有时名,居易喜为之代。时吴兴守钱徽、吴郡守李穰皆文学士,悉生平旧友,日以诗酒寄兴。官妓高玲珑、谢好好巧于应对,善歌舞。从元稹镇会稽,参其酬唱。每以筒竹盛诗来往。居易在杭,始筑堤捍钱塘潮,钟聚其水,溉田千顷。复浚李泌六井,民赖其汲。在苏作诗,有“使君全未厌钱塘”之句。及罢,俸钱多留守库。继守者公用不足,则假而复填,如是五十余年。及黄巢至郡,文籍多焚烧,其俸遂亡。
张宏靖十二世掌书命,至丞相。杨巨源赠公诗云:“伊陟无闻祖,韦贤不到孙。”当时称其能与张氏说家门。巨源在元和,诗韵不为新语,体律务实,功夫颇深。自旦至暮,吟咏不辍。年老头数摇,人言吟诗多所致。
韩文公与孟东野友善。韩公文至高,孟长于五言,时号“孟诗韩笔。”元和中,后进师匠韩公,文体大变。又柳柳州宗元、李尚书翱、皇甫郎中、冯詹事定、祭酒杨公,李公皆以高文为诸生所宗,而韩、柳、皇甫、权公皆以引接后学为务。杨公尤深于奖善,遇得一句,终日在口,人以为癖。长庆以来,李封州甘为文至精,奖拔公心,亦类数公。甘出于李相国宗闵下,时以为得人,然终不显。又元和以来,词翰兼奇者,有柳柳州宗元、刘尚书禹锡及杨公。刘、杨二人,词翰之外,别精篇什。又张司业籍善歌行,李贺能为新乐府,当时言歌篇者,宗此二人。李相国程、王仆射起、白少傅居易兄弟、张舍人仲素为场中词赋之最,言程试者宗此五人。伯仲以史学继业。藏书最多者,苏少常景凤、堂弟尚书涤,诸家无比,而皆以清望为后来所重。景凤登第,与堂兄特并时,世以为美。
吕衡州温,祖延之、父渭,俱有盛名,至大官。家世碑志不假于人,皆子孙自撰,云:“欲传庆善于后嗣,儆文学之荒坠。”
裴晋公自为志铭曰:“裴子为子之道,备存乎家牒;为臣之道,备存乎国史。”杜牧亦自铭曰:“嗟尔小子,亦克厥修。”此二铭词简而备。白居易亦自为铭。颜鲁公在蔡州,知必祸及,自为志铭置左右。
文宗皇帝曾制诗以示郑覃,覃奏曰:“且乞留圣虑于万几,天下仰望。”文宗不悦。覃出,复示李宗闵,叹伏不已,一句一拜,受而出之。上笑谓之曰:“勿令适来阿父子见之。”
文宗尚贤乐善罕比。每宰臣学士论政,必称才术文学之士,故当时多以文进。上每视事后,即阅群书,至乱世之君,则必扼腕嗟叹;读尧、舜、禹、汤事,即灌手敛衽,谓左右曰:“若不甲夜视事,乙夜观书,即何以为君?”试进士,上多自出题目。及所司试,览之终日忘倦。尝召学士于内庭论经,较量文章,宫人已下侍茶汤饮馔。李训讲《周易》,颇叶上意。时方盛夏,遂取犀如意赐训,上曰:“与卿为谭柄。”读高郢《无声乐赋》、白居易《求元珠赋》,谓之“玄祖”。水部员外郎贾嵩说云。
文宗好五言诗,品格与肃、代、宪宗同,而古调尤清峻。尝欲置诗学士七十二员,学士中有荐人姓名者(原注:当时诗人李廓驰名,为泾原从事),宰相杨嗣复曰:“今之能诗,无若宾客分司刘禹锡。”上无言。李珏奏曰:“当今起置诗学士,名稍不嘉。况诗人多穷薄之土,昧于识理。今翰林学士皆有文词,陛下得以览古今作者,可怡悦其间;有疑,顾问学士可也。陛下昔者命王起、许康佐为侍讲,天下谓陛下好古宗儒,敦扬朴厚。臣闻宪宗为诗,格合前古。当时轻薄之徒,ゼ章绘句,聱牙崛奇,讥讽时事,尔后鼓扇名声,谓之‘元和体’,实非圣意好尚如此。今陛下更置诗学土,臣深虑轻薄小人,竞为嘲咏之词,属意于云山草木,亦不谓之‘开成体’乎?玷黯皇化,实非小事。”
文宗时,工部尚书陈商立《汉文帝废丧议》。又立《左氏》学议,以“孔子修经,褒贬善恶,类例分明,法家流也。左丘明为鲁史,载述时政,惧善恶失坠,以日系月,本非扶助圣言,缘饰经旨,盖太史氏之流也。举之《春秋》,则明白而有实;合之《左氏》,则丛杂而无征。杜元凯曾不思孔子所以为经,当与《诗》、《书》、《周易》等列;丘明所以为史,当与司马迁、班固等列。二义不侔,乃参而贯之,故微旨有所未尽,婉章有所未一。”其后吴郡陆龟蒙亦引啖助、赵匡为证,正与商议同。
进士李为作《泪赋》及《经》、《薄》、《暗》、《小》四赋,李贺作“乐府”,多属意花草蜂蝶之间。二子竟不远大,世言文字可以见分命之优劣。
上元瓦官寺僧守亮,通《周易》,性若狂易。李卫公镇浙西,以南朝旧寺多名僧,求知《易》者,因帖下诸寺,令择送至府。瓦官寺众白守亮曰:“大夫取解《易》僧,汝常时好说《易》,可往否?”守亮请行。众戒曰:“大夫英俊严重,非造次可至,汝当慎之。”守亮既至,卫公初见,未之敬。及与言论,分条析理,出没幽赜,公凡欲质疑,亮已演其意,公大惊,不觉前席。命于甘露寺设馆舍,自于府中设讲席,命从事已下,皆横经听之,逾年方毕。既而请再讲,讲将半,亟请归甘露。既至命浴,浴毕,整巾屦遣白公云:“大期今至,不及回辞。”言讫而终。公闻惊异,明日率宾客至寺致祭。适有南海使送西国异香,公于龛前焚之,其烟如弦,穿屋而上,观者悲敬。公自草祭文,谓举世之官爵俸禄,皆加于亮,亮尽受之,可以无愧。
李德裕镇浙西,有刘三复者,少贫苦,有才学。时中使赍诏书赐德裕,德裕谓曰:“子为我草表,能立构否?”三复曰:“文贵中,不贵速得。”德裕以为然。三复又请曰:“中外皆传公文,请得以文集观之。”德裕出数轴,三复乃体而为表,德裕尤喜之。遣诣京师,果登第。其子邺,后为丞相,上表雪德裕冤,归榇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