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语林

窦相易直,幼时名秘。家贫,就业田里,其师事老叟有道术,而人不知。一日,忽风雪暴至,学童皆不果归,宿于漏屋下。天寒,争近火,唯窦相寝于榻。夜深方觉,叟抚公令起,曰:“窦秘,君后为人臣,贵寿之极,勉自爱也!”及德宗幸奉天,易直方举进士,亦随驾西行。乘一蹇驴至开远门,路隘,门将阖,公惧势不可进,闻一人叱驴,兼其后,得疾驰而出。顾见一黑衣卒呼曰:“秀才!他日莫忘闾倩。”及拜相,访得其子,提挈累至大官。
赵、卢迈二相,皆吉州旅客,人人呼赵七、卢三。赵相自微而著,盖为是姚广女婿。姚与独孤问俗善,因托之,得作湖南判官,累授官至监察。萧复相代问俗为潭州,有人又荐于萧,萧留为判官,至侍御史。萧入,主留务,有美声,闻于德宗,遂兼中丞,为湖南廉使。及李泌入相,不知之,俄而除替。既罢任,遂入京。李玄素知湖南政事多善,意甚慕之。闲居慕静,深巷杜门不出,玄素访之甚频。玄素乃是泌相之徒弟也,原因其相访,引玄素于青龙寺,谓之曰:“赵亦自有官职,誓不敢怨他人也。非偶然耳,盖得于日者焉。”遂同访之,问玄素年命,谓之曰:“公亦富贵人也。”玄素因自负,亦不言于泌相兄也。德宗忽记得,赐拜给事中。泌相不测其由。会有和戎使事,出新相关播为大使,张荐、张式为判官,泌因乃奏为副使。未至西蕃,右丞有阙,宰相上名,德宗曰:“赵堪为此官。”进拜右丞。不数月,迁尚书左丞平章事,五年,薨于位。此乃吉州旅人赵七郎之变化也。
苗晋卿困于科举。一年,似得复落。春时,携酒乘驴出都门,藉草而眠。既觉,有老父坐于旁,因以余杯饮之。老父愧谢曰:“郎君萦悒耶?要知前事乎?”晋卿曰:“某应举已久,有一第乎?”曰:“大有事,但问之。”苗曰:“某久穷,羡一郡,宁可及乎?”曰:“更向上。”“廉察乎?”曰:“更向上。”苗乘酒,遂曰:“将相乎?”曰:“更向上。”苗怒而不信,因扬言曰:“将相更向上,天子也?”老父曰:“真者不得,假者即得。”苗以为怪诞,揖之而去。后果为将相。及德宗崩,摄冢宰三日。
司空曾为杨丞相炎判官,故卢新州见忌,欲出之。公见桑道茂,道茂曰:“年内出官。”官名遗忘。福寿果然。
卢华州,予之堂舅氏也。尝于元载宅门,见一人频至其门,上下瞻顾。卢疑其人,乃邀以归,且问“元相何如”?曰:“新相将出,旧者须去。吾已见新相矣,一人绯,一人紫;一人街西住,一人街东住:皆惨服也。然二人皆身小而不知姓名。”不经旬日,王、元二相下狱。德宗以刘晏为门下,杨炎为中书,外皆传说必定,疑其言不中。时国舅吴凑见王、元事讫,因贺德宗而启之,曰:“新相欲用谁人?”德宗曰:“刘、杨。”凑不语。上曰:“五舅意如何?言之无妨。”吴曰:“二人俱曾用也,行当可见。陛下何不用后来俊杰?”上曰:“为谁?”吴乃奏常衮及某乙。翌日并用,拜二人为相,以代王、元,果如其说。绯紫、短小,街之东西,无不验者。
桑道茂之门有一妪,无所知,大开卜肆。自桑而卜回者,必曰:“妪于桑门卖卜,必有异也。”筮毕必来覆之。桑言休,则妪言咎;桑言咎,则妪言休。厥后中否,妪、桑各半。
长安风俗:贞元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书法、图画,或侈于博奕,或侈于卜咒,或侈于服食,各有自也。
顺宗时,五坊鹰犬恣横,州县不能制。多于民间张罘,或有误伤一鸟雀者,必多得金帛乃止,时谓“供奉鸟雀”。
刘禹锡为屯田员外郎,旦夕有腾超之势。知一僧有术数,寓直日邀至省。方欲问命,报韦秀才在门外,不得已见之,令僧坐帘下。韦献卷已,略省之,意色颇倦。韦觉告去,僧吁叹良久,曰:“某欲言,员外心不惬,如何?员外后迁,乃本曹郎中也。然须待适来韦秀才知印处置。”禹锡大怒,揖出之。不旬日,贬官。韦乃处厚相,二十余年,在中书。禹锡转为屯田郎中。
韦崖州执谊自幼不喜闻岭南州县。拜相日,出外舍,一见《州郡图》,迟回不敢看。良久,临起误视,乃《崖州图》。后竟贬于此。
裴晋公度少时羁寓洛中,尝乘驴入皇城,上天津桥。时淮西用兵已数年矣。有二老人傍桥柱立,相语云:“蔡州用兵日久,徵发正困于人,未知何时得平定?”忽睹裴公,惊愕而退。有仆携书囊后行,相去稍远,闻老人云:“适忧蔡州未平,须待此人为将。”既归,其仆白之,裴曰:“见我龙钟,相戏尔!”其秋东府乡荐,明年登第。及为相,请讨伐淮西,遂平。后守洛时,对客每话天津桥老人事。
裴中令应举,诣葫芦生问命。未之许,谓无科级之分。试日,排高上门,人马拥并。见一妇人,类贾客之妻,从女奴皆衣服鲜洁,挈一合,以紫帕封。女奴力倦,置于门,门辟,失妇人所在,合复在傍,公以衫裾卫之,意为他人所购,冀其主复至。举人悉集,公独在门,日晏终不去。久之,妇人方悲号,公诘其冤抑,以状答曰:“夫犯刑宪,其案已圆在朝夕。某家素丰,蓄一宝带,会有能救护者,与数万缗,至罗锦,悉不取,唯须此带。今早晨亲遣女使更持送,忽失所在,吾夫不免矣!”公识其主,即以予之。妇人再拜,泣谢而去。试不及,免罢一举。他日复访葫芦生,生见公,惊曰:“君非去年相遇者耶?君将来及第,兼位极人臣,盖近有阴德。”
裴晋公为盗所伤,隶人王义刃死之,乃自为文以祭之,厚给妻孥。是岁进士为《王义传》者甚众。
皇甫气貌刚质,性褊直。为尚书郎,乘酒使气,忤同列;及醒,不自适,求分务洛都。值洛中仍岁乏食,正郎滞曹不迁,俸甚微,困悴甚。尝因积雪,门无辙迹,厨突无烟。裴晋公保厘洛宅,人有以为言者,由是辟为留府从事,公常优容之。先是,公讨淮西日,恩赐钜万,贮于集贤私第。公素奉佛,因尽舍所得,再修福先寺。既成,将请白居易为碑。曰:“近舍而远徵白,信获戾于门下矣!”公曰:“初不敢以仰烦,虑为大手笔见拒,是所愿也。”因请斗酒而归,独饮其半,乘醉挥毫,立就。又明日,挈本以献。文思高古,字复怪僻、公寻绎久之,叹曰:“木玄虚、郭景纯、《江》、《海》之流也!”(原注:其碑在寺西北廊玉石童院,洛中人家往往有本)命小将以车马缯彩器玩约千余缗酬之。省书,掷于地,面叱小将曰:“寄谢侍中,何相待之薄也!之文,非常流之文也,曾与顾况为《集序》外,未尝造次许人者;请制此碑,盖受恩深厚耳,其词约三千余字,每字三匹绢,更减五分钱不得。”小校具以白,公笑曰:“真不羁之才。”立遣依数酬之(原注:其字共三千二百五十有四,计送绢九千七百六十有二。后寺之老僧曰师约者,细为人说,其数亦同)。自居守府及里第,辇负相属,洛人聚观之。褊急之性,独异于人。尝为蜂螫手指,因大躁忿,命奴仆及里中小儿,箕敛蜂窠,以厚价购之。顷之,聚于庭,则命以砧臼绞取其汁,以涂所痛。又其子松,尝录诗数首,字小误,大骂跃呼,取杖不及,齿啮其臂,血流及肘。
李公镇宣武,好琴书。自造琴,取新旧桐材扣之,合律者裁而胶缀。所蓄二琴殊绝,其名“响泉”、“韵磬”者也。性不喜俗间声音,有二宠奴,号秀奴、七七,善琴筝与歌,时遣奏之。有撰琴谱。兵部员外郎约,公之子也。以近属宰相子,而有德量,多材艺,不迩声色,善接引人物,而不好俗谈。晨起,草裹头,对客蹙容,便过一日。多蓄古器,在润州尝得古铁一片,击之清越。养一猿,名山公,常与相随。尝月夜独泛江,登金山,击铁鼓琴,猿必啸和。高陆令赵亻参夫人韦氏,即兵部之姨妹也。说公徐夫人生二子;中年于徐夫人小乖,及兵部生,情好复初,而君于诸子中宝爱悬隔。在官所俸禄,付与从子,一不问数,唯给奉崔氏、元氏二孀姊。元氏亦有美行,祭酒华阴公为之传。君初至金陵,于李亻参坐,屡赞招隐寺之美。一日,宴于寺中,明日谓君曰:“十郎常夸招隐寺,昨游宴细看,何殊州中?”君笑曰:“某所赏者疏野耳!若远山将翠幕遮,古松用彩物裹,腥膻ネ鹿踣泉,音乐乱山鸟声,此则实不如在叔父大厅也。”大笑。性又嗜茶,能自煎,曰:“茶须缓火炙,活火煎。”活火,谓炭火之有焰者也。客至不限瓯数,竟日执茶器不倦。尝奉使行至陕州石硖县东,爱渠水,留旬日,忘发。
李之擒也,侍婢一人随之,裂帛自书管攉之功,言为张子良所卖。教侍婢曰:“结之于带。吾若从容奏对,当为宰相,扬、益节度;不得,受极刑矣。我死,汝必入禁中。上问汝,当以此进。”及伏法,京师大雾,三日不解。宪宗得帛书,颇疑其冤,内出黄衣一袭赐子,敕京兆收葬。
孝明郑太后,润州人也,本姓尔朱氏。相者言其当生天子。李据浙西反,纳之。诛后,入掖庭,为郭太后侍儿。宪宗皇帝幸之,生宣宗,即位,尊为太后。懿宗立,尊为太皇太后。又七年崩,以郭太后配飨,出祭别庙。
段相文昌,少寓江陵,甚贫窭。每听曾口寺斋钟动,诣寺求食,寺僧厌之,乃斋后扣钟,冀其来不逮食。后登台辅,出镇荆南,题诗曰:“曾遇梨饭后钟。”文昌晚贵,以金连花盆盛水濯足,徐相商以书规之。文昌曰:“人生几何,要酬平生不足也!”(原注:或曰,此诗是王相播事)
文昌少孤,寓居广陵之瓜洲,家贫力学。夏月访亲知于城中,不遇,饥甚,于路中拾得一钱,道旁买瓜,置于袖中。至一宅,门阒然,入其厩内,以瓜就马槽破之。方次,老仆闻击槽声,跃出,责以擅入厩;惊惧,弃之而出。镇淮海,常对宾客说之。在中书厅事,地衣皆锦绣,诸公多撤去,而文昌每令整饬。方践履。同列或劝之,文昌曰:“吾非不知,常恨少贫太甚,聊以自慰尔。”
元和中,有老卒推倒《平淮西碑》,官司钅咸其项,又以枷击守狱者。宪宗怒,命缚来杀之。既至京,上曰:“小卒何故毁大臣所撰碑?”卒曰:“乞一言而死。碑文中有不了语,又击杀陛下狱卒,所愿于闻奏。文中美裴度,不还李功,是以不平。”上命释缚赐酒食,敕翰林学士段文昌别撰。案:妻入诉禁中,乃命段文昌撰文,其时碑尚未立,安得推倒?
于襄阳云:“今之方面,权胜于列国诸侯远矣。且ν押一字,转牒天下,皆供给承禀;列国止于我疆而已,不亦胜乎!”
于司空以乐曲有《想夫怜》,其名不雅,将改之,客笑曰:“南朝相府曾有瑞莲,故歌曰‘相府莲’,自是后人语讹。”乃不改。古解题曰:“《相府莲》者,王俭为南齐相,一时所辟皆才名之士,时人以入俭府为入莲花池,谓如红莲映绿水,今号‘莲幕’者自俭始。其后语讹为《想夫怜》,亦名之丑尔。”又有《簇拍相府莲》,《乐苑》曰:“《想夫怜》,羽调曲也。”白居易诗曰:“玉管朱弦莫急催,客厅歌送十分杯;长爱夫怜第二句,倩君重唱夕阳开。”王维右丞词云“秦川一半夕阳开”是也。“夜闻邻妇泣,切切有余哀。即问缘何事,征人战未回。”《簇拍相府莲》:“莫以今时宠,宁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闺烛无人影,罗屏有梦魂。近来音耗绝,终日望应门。”
卫侍郎次公在吏部,避嫌,宗从皆不注拟。有从于申甫,自江淮来调选,因告主吏曰:“但得官,便出城。即可矣。”遂馆申甫于别第。未几,拨江南令,将出城,为次公老仆所遇,不得已,见次公。次公诘其由,申甫以实对。次公曰:“今年所注,不省有汝姓名。”验其签名,则次公署之也,乃召主吏,贷其罪以问之。吏曰:“凡所取押,皆冒。”次公叹曰:“某虑不及此!”遂遣赴官。
王智兴以使侍中罢镇归京,亲情有以选事求嘱,智兴固不肯应。选人恳请,遂致一衔与吏部侍郎。吏部印尾状云:“选人名衔谨领讫。”智兴曰:“不知侍中亦有用处。”
崔相群之镇徐州,尝以《焦氏易林》自筮,遇《乾》之《大畜》,其繇曰:“曲束法书,藏在兰台。虽遭乱溃,独不遇灾。”及经王智兴之变,果除秘书监。
元和十五年,太常少卿李建知举,放进士二十九人。时崔嘏舍人与施肩吾同榜。肩吾寒进。为嘏瞽一目,曲江宴赋诗,肩吾云:“去古成,著虫为虾。二十九人及第,五十七眼看花。”
裴坦为职方郎中、知制诰,裴相休以坦非才,不称,力拒之,不能得。命既行,坦至政事堂谒谢丞相。故事:谢毕便于本院上事,宰臣送之,施一榻压角坐,而坦巡谒执政,至休多输感激。休曰:“此乃首台谬选,非休力也。”立命肩舆便出,不与之坐。两阁老吏云:“自有中书,未有此事。”人为坦耻之。至坦知贡举,擢休子宏上第,时人称欲盖而彰。
刘虚白与太平裴坦相知。坦知举,虚白就试,因投诗曰:“三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灯烛一般风。不知人世能多许,犹著麻衣待至公。”坦感之,与及第。
安邑李相公吉甫,初自省郎为信州刺史。时吴武陵郎中,贵溪人也,将欲赴举,以哀情告州牧;赠布帛数端。吴以轻鲜,以书让焉。其词唐突,不存桑梓之分,并却其礼,李公不悦,妻谏曰:“小儿方求成人,何得与举子相忤?”遂与米二百斛,李公果憾之。元和二年,崔侍郎重知贡举,酷搜江湖之士。初春,将放二十七人及第,持名来呈相府。才见首座李公,公问;“吴武陵及第否?”主司恐是旧知,遽言及第,其榜尚在怀袖。忽报中使宣口敕,且揖礼部从容,遂注武陵姓字呈李公,公谓曰:“吴武陵至粗人,何以当科第?”礼部曰:“吴武陵德行未闻,文笔乃堪扌采录。名已上榜,不可却也。”相府不能移,唯唯而从之。吴君不附国庠,名第在于榜末。是日,既集省门,谓同年曰:“不期崔侍郎今年倒排榜也。”观者皆讶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