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槐岁钞

　　临莅本贯
　　永乐甲申七月，改陕西右布政使杜智为左，而以刑科都给事中西安杨恭代之。入谢，以本贯辞，弗许，寻选一能者往察之。问礼部尚书吕震，震举主客郎中吴江平思忠，遂擢参政。思忠起家县吏，精敏机谲。其养子安，私以纱罗度潼关，为抱关者所发。时思忠他出，恭命收而勿籍，待其归付焉。思忠感愧，不复敢言其短。久之，恭竟坐罪，谪陕西行都司办事官。辛卯十二月，上念恭洪武中近臣，被黜于建文时，特宥之，复其原职。又许廓者，家开封之襄城，贡入太学，累官工部左侍郎，奉敕巡抚河南。时流民甚众，亟奏蠲积年逋赋，减免丁夫，禁豪右逼索私负。于是民渐复业。还朝，升兵部尚书，降敕奖之。樊敬，字守一，兖州郓城人，丁丑再试进士。永乐中，为左通政，镇守济宁，以行军司马行事，升刑部左侍郎。三人者：皆临莅本贯，亦异事也。
　　周宪使
　　吾广南郭外有高第里，周宪使新家焉，初名志新。己卯乡举，人太学，筮仕大理评事，改御史，受知于文皇帝，尝呼为周新，因以志新为字。弹劾不避权要，人呼为冷面寒铁。永乐元年，巡按福建，奏言："朝廷设立军民诸司，彼此颉颃，两非统属。今都司所辖各卫，每府官过门，或遇诸途，辄怒府官不下马，甚至鞭辱仆隶。卫所公务，径行有司理办，稍不从，即呵责吏典。请自今府卫相见，行平礼，遇诸途，则分道而行。所有公务，不许径行府县，有司官吏，毋得凌辱。遇圣节正旦冬至，在外卫官，悉于府治行礼，开读诏书，虽边海卫所，亦从布政司差人，都司毋与。"上悉从之。二年，巡按北京，时制令所属吏民，有犯徒流者，免罪，就发北京民稀处种田。监候详拟，往复数月，多死狱中。新奏"请今后死罪、及职官有犯，详拟待报。其吏民犯徒流者，悉从北京行部或巡按详允，就发种田。如此，则下无淹滞之患，上不负宽恤之恩矣"。上谕都察院官曰："御史言是也。"且命北京百姓有犯应决者，许收赎。燕民大悦。三年九月，升云南按察使。境中有虎害，为文告城隍，须臾得虎，格杀之。初来时，道上蝇蚋迎马而聚，尾之，见一暴尸，惟小木私记在，收之。及履任，令人市布，得相同者，鞫之，即劫布贼也，悉以其赃召给布商家。家人大惊，始知其死于贼也。六年三月，改浙江。有冤民淹系，闻之，喜曰："冷面寒铁公来，吾无患矣。"及至洗其冤，放之。一日，视篆，忽旋风吹异叶至前。左右言城中无此木，独一僧寺有之，去城差远。新悟曰："此必寺僧杀人，埋其下也，冤魂告我矣。"发之，得妇人尸，僧即款服，人称为神明。一巨商远回，未抵家，日暮，恐为人所图，潜以其赀埋一祠石下。至家，妻问之，告以故。明日掘之，无有也。往诉之新。新曰："是必而妻有外遇也。"核之，果然。盖归语妻时，搂之者窃听，先往取之矣，遂并治之。会夏秋霖潦，洼田尽没。永乐九年，湖州府无征粮米十七万二千四百余石，所司一概催征，民日逃亡。奏乞遣官覆验，上即命户部核实蠲免。时锦衣卫指挥纪纲使千声往浙缉事，犯赃，新捕治之。千户脱走，诉于纲，纲奏新专擅。时方进须矩至涿州，上命官校逮新。既至，抗声陈其罪，且曰："按察司行事，与在内都察院同，陛下所诏也。臣奉诏擒奸恶耳。"上怒，命僇之。临刑，大呼曰："生为直臣，死当作直鬼。"上寻悟其冤，顾侍臣曰："新，何许人？"对曰："广东。"叹曰："广东有此好人。"称枉者再。后纪纲坐罪伏洙．。其事益白。同里彭参政森作传，谓上尝见有衣红立日中者，问为谁。曰："臣，周新也。上帝以臣刚直，命为城隍。"言已不见。天颜怃然。杨都宪信民巡抚时，其夫人犹在，贫居如洗，每賙以俸给，语人曰："周志新，当代第一人，吾党所不及也。"
　　龙马
　　永乐庚子十二月，青州府诸城县民崔友谅，家有牝马，常浴于清水潭，云雾兴腾，若有物与交。及生驹，色青苍而麟臆肉夓，龙文遍体，形状非常。有司进于廷，文武百官表贺，以为龙马。按《宋学士集》，洪武四年六月，伪夏明升降，献良马十，其一白者，产自贵州养龙坑，与此相类。盖乾象飞龙，坤象牝马，阴阳配合，繁理之常者耳。
　　玉箫宫词
　　臞仙《宫词》曰："忽闻天外玉箫声，花底徐行独自听。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王司彩《官词》曰："琼花移入大明宫，旖旎浓香韵晚风。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辽亮月明中。"是时贤妃权氏、顺妃任氏、昭仪李氏、婕好吕氏、美人崔氏，皆朝鲜人。权尤秾粹，善吹玉箫。永乐八年，侍上征虏，还至临城，薨，谥恭献。朝鲜国王李芳远，驿送妃父权永均至。拜光禄寺卿，食禄不管事，寻遣归国，贡女不复至。圣德刚明，不为蛊惑如此。
　　首甲朱书
　　永乐甲辰进士，邢宽第一，梁禋第二，孙曰恭第三。首甲姓名皆朱书，前此所未有也。先是，读卷官奏以曰恭为状元。上以其名类暴，而易以宽。相传文庙谓"曰"为"日"，杨士奇以"曰"对。问："何以知之？"曰："臣闻名子者，不以日月．不以山川，以是知之。"榜出，人以朱书之异，喧谓三人者必大用也。然禋终编修，曰恭终侍读。景泰壬申，宽以侍讲起复，适南京掌院员缺，吏部推宽，命以本职往莅。内阁奏言："宽学行老成，使以属官从公卿后，事体未便。"乃得升侍读学士。甲科至是将三十年矣，竞终于五品。
　　古注疏
　　经书注疏，《语》"仁者静"。孔安国曰："无欲故静。"周子取之。《易》："利贞者性情。"王弼曰："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程子取之。予谓，一人之心，天地之心也；一日之动，一岁之运也。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声色臭味未感之际，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太极，浑沦之体也，及感物而动，则性荡而情矣。群动既息，夜气清明，然后情复于性，与秋冬归根复命之时，亦奚异哉！故君子自修，亦不远复而已，予于注疏二言。深有取焉。自永乐中，纂修《大全》出，谈名理者惟读宋儒之书，古注疏自是废矣。
　　过揲九六
　　易，变易也。阴阳不测谓之神，神无方而易无体。故七八不变则有方，体也；九六变则无方，用也。《乾》言用九，《坤》言用六，以为诸卦占例。晋韩氏康伯注，《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曰乾一爻三十有六策，取其过揲四分而九也。《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曰坤一爻二十有四策，取其过揲四分而六也。是则二十有八策为七，三十有二策为八，其不用可知。宋沈括始以过揲之余，三少为乾，老阳；两多一少，则少者主之，为震、坎、艮，少阳；三多为坤，老阴；两少一多，则多者主之，为巽、离、兑，少阴。《朱子本义》与《筮仪》微有同异，故《易学启蒙》列图明之，皆徇括说也。然韩氏《易简》，得《系辞》之旨矣。
　　解氏兄弟
　　士君子敬慎其身，货利逸游，不可以不戒。吉水解纶、解缙者，从兄弟也。洪武戊辰同登进士，纶为礼部主事。始以多占官房，赁与客商买卖，取觅钱钞，犯该充军，上宥之矣。已而私出门禁，收买菱米，疑忌朝廷，不带家小，累宥还职。寻改应天府学教授。乃因库子粜米吓取钞贯，索膳夫买办什物，为生员讦告。二十七年，坐罪诛死。缙，文学书札，高出一时，为中书科庶吉士，授御史。坐轻脱，谪河州吏，建文召为文渊阁待诏。永乐初，为学士，更名荐。已而复旧，其轻脱犹故也。在内阁，坐廷试读卷不公，出为广西存政司参议。寻有言其漏泄建储时密议者，遂改交耻。时检讨王偁亦以罪谪，二人遂共趋广东，娱嬉山水，奏请凿赣江以便往来。上怒，征缙并偁下狱。俱死狱中。呜呼！兄弟同登甲科，世所奇也。然一死于货利，一死于逸游，可不戒哉？
　　观物吟
　　客有手一钜编赠予者，乃录本《观物吟》也，作者为道士邓青阳羽。自言居武林时，忘情消白日，高卧看青山，动落花流水之机，适闲云幽鸟之趣。遂成意外不期然而然之句，初无意于诗也。予爱其一绝云："人生天地长如客，何独乡关定是家？争似区区随所寓，年年处处看梅花。"其中所存，可概见已。隐居在武当山之南岩，永乐中不知所往，人以为仙去。

　　双槐岁钞卷第四
　　圣子神孙
　　永乐间，国势安于泰山，人心逾于拱极者，以有圣子神孙也。仁庙在东驾，一日，侍侧，上问："今日说何书？"以《论语》和同章对。因问："何以君子难进易退，小人易进难退？"对曰："小人逞才而无耻，君子守道而无欲。"又问："小人之势长胜，何也？"对曰："此系乎上之人好恶。如明主在上，必君子胜矣。"又问："明主在上，都不用小人乎？"曰："小人果有才不可弃者，须常警饬之，不使有过可也。"上喜其学问有进，谕右春坊大学士黄淮、左谕德杨士奇曰："尔等其尽心辅之。"端午节，车驾幸东苑，观击球射柳，听文武群臣、四夷朝使及在京耆老聚观。自皇太孙而下，诸王大臣，以次击射。太孙击射，连发皆中，上大喜。射毕，嘉劳之，因曰："今日华夷毕集，朕有一言，尔当思对之，曰'万方玉帛风云会'。"太孙即叩头对曰："一统山河日月明。"时年十五矣。上喜甚，赐名马锦绮诸番物，遂命儒臣赋诗，大宴群臣，尽欢而罢。夫燕翼贻谋始自蒙养。而昭皇之临下，仁声洋溢；章皇之驭寓，义问宣昭，具见于此矣，故特书之。
　　诗歌纯粹
　　仁庙潜心经学，礼重宫寮，文仿欧阳，诗尚《选》体。宣庙承之，天资颖异，制作如《广寒殿记》之类，虽巨儒莫及，诗歌词理尤纯粹，敬抄数首以概见之。《招隐》曰："天之生贤，道蕴厥身。幼学壮行，致君泽民。伊、傅、孔、盂，皆古君子。孜孜行道，未尝忘世。秦汉之衰，以退为贤。绝类离伦，岂非违天。嗟哉若人，于世奚补。区区百年，草木同腐。予嗣祖宗，统临万邦。求贤图治，宵旰遑遑。群才偕来，布列在位。道行身尊，百世之贵。缅彼山林，岂无遐遗。往而不来，悠悠我思。漱石枕流，远引高蹈。虽逸其身，而悖于道。《卷阿》之诗，梧桐凤凰。尔其幡然，予将尔扬。"《望崇文阁》曰："岧峣崇文阁，乃在城北隅。登高一睇望，翚飞切云衢。其上何所储，千载圣贤书。其下何所为，衣冠讲唐虞。国家久兴学，侧伫登俊儒。愿此阁下人，勉哉惜居诸。"《凤凰台歌》曰："亭亭凤凰台，乃在城南端。秦淮西流绕其下，钟山石城龙虎盘。昔宋元嘉中，传闻下三凤，粲粲五色毛，百鸟为之从。乍来忽去今几秋，寂寞高台成古丘。梧桐零落篁竹晚，澹烟芳草天悠悠。于嗟凤凰乃灵鸟，虞周以来见应少。偶然一出鸣此山，遂有声名著江表。尝闻唐世御史陈嘉谟，朝阳鸣凤众所誉。逝将筑台礼贤士，庶有昌言日起予。"燕饯少保大学士黄淮于西苑，赐歌曰："天香早折仙桂枝，笔花五彩开凤池。蓬莱芝山直奎壁，近侍九重天咫尺。永乐圣人临御初，鞠躬稽首陈嘉谟。仁皇监国文华殿，左右谋猷共群彦。朕承大宝君万方，相与共理资贤良。倾心写情任旧老，而卿引疾先还乡。五历星霜复相见，霜鬓萧萧秋满面。是时朝旭光升紫殿明，相对清言良慰情。留之累月未尽意，归心又欲东南征。太液清泠涵碧藻，杨柳芙蓉相映好。凫鹭鸂■〈勒鸟〉弄澄波，紫雾红云拂琼岛。芳殽在俎酒在壶，工歌《鹿鸣》续《白驹》。君臣大义士所重，心须廷阙身江湖。雁荡峰高青不极，中有谢公旧游迹。采芝斸斤苓可长年，应在天南忆天北。"淮归，刻诸石，作奎文亭覆之。尤多六言，《过史馆》曰："荡荡尧光四表，巍巍舜德重华。祖考万年垂统，乾坤六合为家。"《上林春色》曰："山际云开晓色，林间鸟弄春音。物意皆含生意；吾心允合天心。"二诗家传人诵，京师有石刻摹本。又《咏撒扇》曰："湘浦烟霞交翠，剡溪花雨生香。扫却人间炎暑，招回天上清凉。"与前作皆一视同仁气象，真帝王之言也。
　　文渊阁铭
　　宣庙《御制文渊阁铭》，有叙曰："古昔帝王之有天下，既建朝堂以听政，则必有怡神养性之所，萃天下之书，延天下之士，相与讲论道德，而资启沃焉。我太祖皇帝始创宫殿于南京，即于奉天门之东建文渊阁，尽贮古今载籍，置大学士员，而凡翰林之臣，皆集焉。万几之暇，辄临阁中，命诸儒进经史，躬自披阅，终日忘倦。以天纵之圣，加日新之学，道德之懿、仁义之实，充然洽于天下矣。太宗皇帝肇建北京，亦开阁于东庑之南，为屋凡若干楹，高亢明爽，清严邃密，仍榜曰'文渊'，其设官一如旧制。分南京所藏之书实其中，自《六经》之外，诸史百家，靡不毕备。其所以明道兴治、以继先志而裕后嗣者，规模弘远矣。予承皇考仁宗昭皇帝丕绪，嗣守列圣洪业，夙夜兢惕，罔敢怠遑。思惟经以载道、史以载事，百氏之文，亦所以羽翼斯道者也。于是听政余闲，数临于此，进诸儒臣，讲论折衷，宣昭大猷，缉熙问学，庶几日就月将，造乎其极。上可以承祖考付托之重，下可以福黎庶而慰其仰戴之心。而斯阁之杰然者，亦光远有耀矣。乃为之《铭》，《铭》曰：'於昭天文灿壁奎，国家书府此其仪。文渊之阁屹巍巍，古今载籍靡有遗。三王二帝轩与羲，文章道德后世师。祖宗圣学于缉熙，辅相天地福黔黎。神而明之咸在兹，肆予承统御华夷。善继善述敢或隳，圣经贤传乃所资。万几之暇乐忘疲，上绍列圣之弘规，下使兆姓皆恬熙。刻铭兹阁万世贻，斯文丕阐天相之。'"观圣言则阁为天子讲读之所，非政府也，故列凳侧坐而虚其中，以俟临视。洪武中，代言修书、授诸王经者皆在。而户曹张赏，赐次于旁，用备赉予。永乐初，命侍读解缙等七人入掌密勿，凡行移称翰林院内阁官，传旨条旨，则与尚书蹇义、夏原吉同事，而学士王景辈不与焉。缙等迁至大学士，惟胡俨寻擢祭酒。庚寅二月，俨兼侍讲，再入阁。有诗云："承乏词林愧不才，重承恩诏直芸台。筵前视草频封检，带得天香满袖回。"盖词臣入直之常尔。洪熙初，阁老皆跻保傅，参预几务。惟在北京，宣德时，临视至再，始设庖厨，不复退食于外，而出掌部者不再入。正统初，开经筵于文华殿，圣驾自是罕至。传旨则中官专之，惟条旨墨书小票，司礼监用朱批出，间有依违，而他官不与。迨徐武功、李文达掌文渊阁事，始以政府视之，人亦称为宰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