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槐岁钞

　　车战器械
　　成化甲辰七月，余公子俊为总督尚书，上言边务曰："自古命将出师，诛暴禁乱。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进退之间，非车不可。成周之世，如临冲之伐崇墉，檀车之战牧野，罪人斯得，明效足征。迨至后世，如武刚车之走匈奴，偏厢车之平突厥，亦皆效其遗意，未尝不成战功。仰惟我朝制兵之法，超越前古，凡有征伐，所向无前。但承平已久。正统十四年，京师戒严；成化十九年，大同失利，振扬威武，正在此时。追忆天顺年间，臣守西安，曾办车料，送至宁夏，成造兵车，用无不利，至今赖之。臣今奉命以来，熟看大同地方，山川平旷，宣府地方，一半相等门庭。寇至，车战为宜。臣等议得为军之计，大率以万人为一军，战车五百余辆，用步军十人驾拽。行则继以为阵，止则横以为营。营车空阙去处，以鹿角柞补塞。凡战士器械，不劳马驮，干粮不烦自赍。别处伏兵，亦以鹿角柞如车营，自卫以俟。若使虏贼合众对垒，彼用弓矢，止有百步技能，我用枪炮，动有三四百步威势。如相持过久，彼将分散抢掠，我则随处起其伏兵，或首遏其骄横，或尾击其惰归。前项车营，取便策应，运无足之城，策不饲之马，此亿万年守边简易之法也。
　　乃具图本。其一，《下兵车营图》。周围用车五百辆，每辆辕长一丈二尺。拽车者每辆十人，鹿角柞五百副，肩柞者每副一人，俱步军。共用五千五百人之上。车外壕阔深各一丈，营内可容马队官军一万五千人之上，可御虏贼万余。其二，《抬兵车营图》。周围外层用兵车五百辆，拽车者每辆十人；里层用鹿角柞五百副，肩柞者每副一人，俱步军。营内可容马队并官军一万五千之上，可御虏贼万余。其三，《抬鹿角柞营图》。周围用鹿角柞五百副，每副长五尺，用铁打箍头，钩环联络。每副肩柞马军一人，共用五百名之上。营内可容马队官军四五千人之上，可御虏贼千余人。其四，《下桩绳营图》。周围用桩绳五十副，每副桩十二根、绳十条，长五丈、阔一丈。桩绳外，壕深阔各一丈。营内可容马队官军二三千之上，可御虏贼二三百余。其五，《抬桩绳营图》。周围用桩绳五十副，每副桩十二根、绳十条，长五丈、阔一丈，步军一十二人持之。共用六百人。内可容马队官军二三千之上，可御虏贼二三百余。
　　凡器械，神枪以竹为翎，神炮以木为矢、以铁为镞，俱可致三四百步。每步队十人，驾拽战车一辆，辆用绳二条，圆牌二，旗一，炮四，车箱内安其三，虎尾上安其一。火桶二，各藏火箭十枝。炮上用狼头送子、马子圆石子，并一窠蜂铁弹、碎石子，包定火药。每马队则圆牌五，神枪五，炮二，鹿角柞连绳铁锹及镘各二，斧及剪锥各一，其锣锅、皮浑脱、火镰、火药，与步队同。此中国之长技也。予得其详，赋二诗以志喜，曰："灵夏城边沙草春，贺兰山下少闲人。神枪火炮兼天起，河套年年靖虏尘。""车骑连云炮震雷，边墙如月接墩台。娘娘滩上河冰合，不见胡儿牧马来。"於戏！若余公，亦可谓壮猷者矣。
　　西番遏狄
　　天顺八年春二月，甘肃总兵官宣城伯卫原正泾、巡抚佥都御史吴舆壁，奉诏率师往平西番。二公将中军，与其偏裨分：五路以进。甘、凉、兰、巩、山丹、庄浪等卫所军，在行者三万五千人追讨至骆驼山、写尔冲、杀唐川，俘斩其酋及部属万余，得其杂畜十余万。夫西番，古之氏羌、唐之吐蕃也。其地西至于四川，西北至于云南，西南至于陕西，《汉书》所谓南滨析支至于河首者也，尤切近甘肃，常为北虏右臂，更互伸缩，以抗中夏。元得其地，尝郡县之，设官分职，以吐蕃僧八思巴为大宝法王大元帝师，领其人民。我朝洪武六年，因其故俗。以摄帝师喃加巴藏卜为炽盛佛宝国师，分设乌思藏、朵甘卫二都指挥使司。自指挥、宣慰、招讨等司，及万户府、千户所，凡三十三处，以官其酋长。后分封为大宝、大乘、赞化、阐化、阐教、辅教等六王，皆僧也。既髡首黄衣而僭尊制，又假寂灭虚幻之术，为猖狂背叛之计，至于入掠庄浪，敢拒王师。至是始殄服，贡献如常矣。东井陈先生宣之政为云南宪副，尝见西番僧至滇，遇旱，能入海擒龙，归钵中，以剑拟之，辄雷电而雨。足履衢石，深入数寸，既去，则鞋迹存焉。咒六畜，生者辄死，复咒之，则死者再生。此元人所以尊信，加帝师号，至于皇天之下，一人之上，盖慑其邪术故也。《书》曰："三危既宅，三苗不叙。"
　　以南蛮蔽西戎，今肃州地也。又曰："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今西番西南至甘肃，有昆仑山存焉。析支，即今西番，有析支水存焉。渠搜，即河套，东南有渠搜县故城存焉。
　　三国皆以织皮为贡。"即叙"云者，以次相联，使屏蔽北狄也。
　　三代因唐虞故迹，薄伐西戎，而玁狁襄矣。议者谓，西番今既贡献，而大边城东自延绥黄甫川，西至宁夏红山堡，岂无即叙之地乎？或于偏头关外娘娘庙，或于宁夏镇外贺兰山，使西宁卫官军控领大宝法王等部落，往遏北虏出没之路。或径住河套，彼惑其妖幻，必不敢肆，亦制狄之大机也。南蛮有叛者，讨平之后，亦必分北以杂西戎，如鞑靼来降、迁于南土之法。谚曰："以夷治夷，用贼杀贼。"我文皇帝崇礼西番尚师，遍为建寺，盖有意于此，惜乎当时无以唐、虞故迹告之也。
　　四代通礼
　　永新刘文安公定之与李学士克述绍，同升庶子，刘学士宣化俨戏谓文安曰："先生真庶子也。"盖公本庶出，遂默然无以应。初，其父石潭先生髦，将纳其母侧室，或谓不宜同姓，不从。及公请封，乃改为留氏，乡人尝讦之。今观《丙辰进士登科录》所书，生母实刘氏也。其后将立祠堂，故为异制，以讳乃翁之失。见诸《呆斋存稿》。中有家书云："奉先之礼，古来儒者未必皆同。今亦岂能尽依朱子。欲作祠堂之时，整齐同作一大龛，龛中悬一轴，轴上书云：'本宗刘氏门中三代考妣五服亲疏神魂席。'"公号名儒，而其父亦敦古道者，其失欲盖而弥章如此。礼责谨始，可不鉴哉？今按，唐制，大夫三庙：曾祖西第一室，祖、祢以次而东，考诸韩文可见矣。子初疑庙主之升祧，取日出没之义。然《朱子大全》则谓席南乡、北乡，以西方为上，是或一道也。士夫祭四代，实自《朱子家礼》始。国初，用行唐知县胡秉中言，许庶人祭三代：曾祖居中，祖左，祢右。士大夫祭四代，当从时制，高、曾居中，祖左、祢右可也。
　　公不从朱子，而国朝礼制亦不之考，谓之何哉？
　　始终清操
　　钱塘王文进琦乡贡，试礼部乙榜，授泗州学正，攉监察御史，以学行老成称。升山东按察佥事，提督学校，士风为丕变。改四川，不乐行，乞致仕，年才五十，归。以清介自将，在公门无私谒，平生不治生产，居闲陶如也。值岁大祲，无以朝夕。
　　冬且暮，大雪，日僵卧不能出门户。有馈者，非有故旧，拒不受；即故旧至，亦却之。有唁者，曰："当路甚重公，举一言，何所不济？乃自苦如此。"琦曰："吾求无愧于心耳。心无所愧，虽饥且寒，无不乐也，何唁之有？"竟以饥寒卒。杭守胡濬闻而吊之，告于藩臬，祠诸杭学乡贤云。
　　棠花表节
　　封丘庠生彭仪妻吴氏，丧夫时，年甚少，亟欲以死殉，顾姑老子幼，乃止。不三载，姑亡子殁，其母受巨室厚聘，欲改嫁之。吴怒曰："吾闻之，夫失节事极大，异日何面目见夫邪？"即更衣沐浴，潜至夫墓侧，大哭，两手扒土深尺，欲入墓，不得，哭益痛。至夜分，泪竭血继，衣渍尽赤，自缢棠树下死。远近闻之，往视，其面如生，见者莫不洒泣。乡人共率钱买棺，与夫同穴。是岁仲冬，所缢裳树生花殊盛，虽罹风雪不陨，盖贞烈所感也。成化初，事闻，旌袭。予尝赋一绝云："夫君一逝恨无涯，直入泉台作一家。岁岁雪霜雕不得，至今英爽在棠花。"自愧菲词，未能揄扬其列也。
　　贞燕烈鸳
　　元元贞二年，双燕巢于燕人柳汤佐之宅。一夕，家人举灯照蝎，其雄惊坠，猫食之。雌彷徨悲鸣不巳，朝夕守巢，哺诸雏，成翼而去。明年，雌独来。复巢其处。人视巢，生二卵，疑其更偶，徐伺之，则抱独之壳尔。自是春去秋来，凡六稔，观者哗然，目为贞燕。成化六年十月，淮安盐城大踪湖渔人见鸳鸯交飞，获其雄，烹之。雌恋恋飞鸣，竞投沸汤中而死。渔人悲其意，为弃羹不食。余称之曰"烈鸳"。禽鸟微物，乃能如此，彼梁冀尚在，而孙寿私姣于秦宫，夫君已亡，而息妫偷生于楚国，何以为人哉！因赋二诗，以愧不如鸟者。《贞燕谣》曰："贞燕贞燕，影皇皇，尾涎涎。去年雄共栖，今年雄不见。深沉帘幕花随风，空粱独宿思故雄。何人并卧氍毹月，罗袂鸾篦花影中。"《烈鸳谣》曰："烈鸳可悲，雄已死，雌依依。宁同镬中烹，不向湖上飞。生来相随不相舍，如今奋翅同所归。何事楚宫娇不语，露桃脉脉东风里。"
　　木工食一品俸
　　蒯祥者，苏州人。永乐中，父福能主大营缮，为木工首，以老告退，祥代之。丁酉，扈从至北京。凡宫殿庙社，皆所从事。
　　正统中，重作三殿及文武诸司，效劳尤多。天顺末，奉玺书作裕陵。成化间，委任尤专，自工部营缮所丞进所副，遂陟工部营缮司主事员外郎，历擢太仆少卿，遂为工部右侍郎，转左侍郎，其禄累加至从一品。成化辛丑三月，卒，年八十四。尝赠及祖父母、父母，其子为锦衣千户，又荫为国子生。其禄寿，盖为木工者所罕见也。
　　三十六宫
　　邵子诗曰："耳目聪明男子身，洪钩赋予不为贫。须探月窟方知物，未蹑天根岂识人。乾遇巽时为月窟，地逢雷处见天根。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释者谓《汉·天文志》曰："氐为天根。"扬雄赋曰："西极月窟。"是天根在卯，月窟在酉也。然先天六十四卦图，以乾遇巽为姤，姤当夏至。地逢雷为复，当冬至。是月窟自午而后著于酉，天根自子而后著于卯，所谓理极微者是也。植物体冷而气在外，根在下而亲地，自一阴始，故探月窟而知物。动物体热而气在内，首在上而亲天，故蹑天根而识人。乾三画对坤六画为九，兑四画对艮五画为九，离、巽俱四画对坎、震俱五画各为九，四九三十六。
　　又乾一对坤八，兑二对艮七，离三对坎六，震四对巽五，亦三十六。皇极之学，以不用为用。天有四时，而冬不用，子中其所处也。处子中，则阳自卯而开物以往，阴自酉而闭物以来，是间来往也。由是，八卦阴阳，消长无穷，故谓都是春也。然复、姤本六十四卦，以八卦言，殊讶其不类。今考《朱子语类》，谓易反对者屯、蒙之类，凡二十八卦。并不反对者，《乾》、《坤》、《坎》、《离》、《颐》、《大小过》、《中孚》八卦，为三十六宫。盖一阴一阳，往来而成先天一元之气也。邵子之学，可谓奇而隐矣，当时犹不能知。况后世邪？
　　缘木求鱼
　　鲵鱼出峡中，如鲇，四足，长尾，能上树。天旱，辄含水上山，茹草叶覆身，张口，俟鸟来饮水，因吸食之，声如小儿。将食，先缚之树，鞭之，出汁如白汗，乃无毒。魶鱼出四川雅州荣经水及西山溪谷，似鲵，有足，亦能缘木，声如儿啼，蜀人食之。
　　孟子谓"缘木求鱼"，理所必无也。然而物之不可穷者如此，天壤间亦何所不有邪？
　　尹氏八士
　　《逸周书》曰："王乃出图商，至于鲜原，召邵公奭、毕公高，王曰：'呜呼！敬之哉。无竟惟人，小人难保。后降惠于民，民罔不格．绵绵不绝，蔓蔓若何？毫末不掇，将成斧柯。'王乃励翼于尹氏八士，惟固允让，德降为则，振于四方，加用祷巫，神人允顺。"又曰："王赫奋烈，八方咸发。约期于牧。案用师旅，商不足灭。分祷上下，尹氏八士，大师三公，咸作有绩，神无不飨。王克配天，合于四海，惟乃永宁。"由是言之，尹氏序于八士之上，盖周以典神天为重，尹氏，其祝者也。"及克殷，王入即位于社，太卒之左，群臣毕从。尹逸策曰：'殷末孙受，德迷先成汤之明，侮灭神祗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彰显闻于昊天上帝。'周公再拜稽首，乃出。立王子武庚，命管叔相，乃命召公释箕子之囚，命毕公、卫叔出百姓之囚，乃命南宫仲忽振鹿台之财、巨桥之粟，乃命南宫伯达、史迭迁九鼎三巫。乃命闳夭封比干之墓．乃命宗祀崇宾飨祷之于军，乃班。"盖其所重在典神天，其罪纣亦以龀。《诗》曰"天保定尔"，又曰"百神尔主"，此之谓也。史佚，即尹逸也。伯达、仲忽、与南宫括，即八士之三也，其后皆为周世臣。
　　祭公芮伯
　　《逸周书》杂录有周之事，每段为一解，有似《书》者，有似《礼记》者。然似《书》者，如《程典》、《商誓》、《皇门之诰》阙文尤多，岂孔子删余残剥至此邪？惟祭公之《顾命》、《芮诰》二篇，最为完整，今抄于此。"王若曰：'祖祭公，次予小子，虔虔在位，昊天疾威，予多时溥愆。我闻祖不豫有加，予惟敬省，不吊，天降疾病，予畏之威，公其告予懿德。'祭公拜手稽首曰：'天子，谋父疾惟不瘳，朕身尚在兹，朕魂在于天。昭于王所勗，宅天命。'王曰：'呜呼！公，朕皇祖文王、烈祖武王，度下国，作陈周，惟皇皇上帝，度其心，置明德。付俾四方，用应受天命，敷文在下。我亦惟有若文祖周公暨列祖召公，兹申予小子追学于文武之蔑，克龛绍业，以将天命，用夷居大商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