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槐岁钞

　　南苑射猎
　　京城南有苑，苑中有按鹰台，台旁有三海，皆元之旧也，本朝稍增治之。自太宗定都以来，岁时蒐狩于此。天顺戊寅盂冬朔旦，朝退，驾出，既入苑。上由中道，从臣分道由左右会于台下，时日加午矣。长围渐合，羽毛毕集，上亲御弓矢，命中，勋戚武将，应诏驰射，获辄献之。既毕，赐酒馔，以所获分赉从臣，命之先归，上御飞轿后至。是日天气明霁，风埃不惊，归途见月。马腾人乐。学士刘定之诗云："圣明天子中兴年，大阅军容故卜畋。射雁得书卑汉武，贯鱼人咏迈周宣。追风玉勒从晨出，吹月金笳及暮旋。有获应为王者佐，属车命载着先鞭。"
　　布衣进心学图
　　漳州布衣陈剩夫真晟，天顺二年，用伊川故事诣阙，上《程朱正学纂要》。其书首采程氏学制，次采朱子《论说》补《正学》工夫。次作《心学》二图，其一为《天地圣人之图》。大书一心字，以上一点规而大之。中虚曰"太极"，太极左曰"静"，右曰"动"。太极前一字倒朝上，曰"复"。静作十六点黑，动作十六白，盖太极生两仪也。自是如旋螺状凡十点，弯而向左，又各作十八黑白点，如前而大，每一大点包二卦，盖自二而四、自四而八、自八而十六、自十六而三十二、自三十二而六十四，即邵子《先天图》也。坤、复在下，书冬至；乾、姤在上，书夏至。升、讼为义，曰"立秋"，咸、遯曰"秋分"；否、谦为正，曰"立冬"；明夷、无妄为仁，曰"立春"；临、同人曰"春分"；履、泰为中，曰"立夏"，盖兼太极而一之也。其一为《君子法天之图》。亦大书一心字，其上一点规而大之，视前差小。中虚曰"敬"，敬左曰"静"。右曰"动"，前一字朝上曰"复"。静之左半黑而白，白复黑；动之右半白而黑，黑复自，即太极图之阴阳动静也。然白黑皆互圆相入，与太极稍异。上曰乾、下曰坤，左曰坎、右曰离，坎之左曰静主动，离之右曰动主静。乾之上书圣要四说，曰"主一无适"、曰"整齐严肃"、曰"常惺惺法"、曰"其心收敛，不容一物"。盖采朱子之说，亦合先天太极为一者也。总为之说曰："右图二，一著天心动静之本然，是性之原也；一著君子法天之当然，是性之复也。圣人亦天心之自然者也，君子岂可以不学乎？然复性之说，经传详矣，而未有如此后一图义之要而尽者也。惟君子知之，又能主敬以体之，以尽其法天之功效也，而有序焉。盖始则主敬，使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即致知诚意之事，是始学之要也，固不外此一圈。
　　终则敬立，而动静相根，明通公溥，即知至诚意之事，是为圣功之成也，亦不外此一圈。而自始至终，则皆不离乎敬焉。如是则法天之功至，与前一大圈同一，浑然粲然而无间矣。一敬之功用如是，岂不大哉？三代学校之所以教者，惟此而已，此非后世记诵俗学之所能与也。自伏義画卦示精之后即复卦，尧以是钦传之舜，舜以是恭传之禹，禹以是構一。传之汤，汤以是日跻传之文缉熙、武戒、周公待旦、孔子博约，孔子传之颜心斋、曾一贯、思尊德性、孟求放心，及盂氏没而遂失其传者，此也。寥寥千余载，至周、程、张、朱氏出，然后此学大明。及朱氏没而后晦者。
　　只由宋、元学校，虽皆用程、朱之书，而取士又仍隋、唐科举，是以士视此心学为无用，故多不求，又失其真传焉。今幸圣明崇重圣学，学校采程、朱之议而用之，则心学之传，可以继朱氏矣。夫象理甚明，不烦解剥，但能体此下学之功主敬，至于得其上达之妙太极全体，则此图在我，虽四书五经，无复遗理。盖只是吾所得于天之本心、而圣圣相传者也，其至要而广大悉备，孰有加于是哉？故宜朝夕敬观，且乐与同志者共焉，而尤望有以是正之。后书泉南布衣陈真晟述，非进呈体也。书未上，先疏乞召见而陈其说，不报。及书上，得旨，下礼部，时侍郎邹幹掌部事，不知其说云何，其事竟寝。
　　寿星塘
　　宋广东经略使蒋之奇，尝作《蓬莱仙传》："陈仁娇，香山陈氏女子也，自少绝粒，修炼成仙，身轻能从诸仙飞游四方，尝降广州进士黄洞家。今吾邑惟寿星塘山水幽胜，甲一邑，有物曰'赤虾子'者，如婴儿而绝小，自树杪手相牵挂而下，笑呼之声，亦如婴儿，续续垂下，甫至地而灭，人谓蓬莱仙女遗类也。"予窃谓不然，盖土石之怪夔魍魉耳。又有大鸦，高七八尺，立与人齐，见肉食，即啄去。景泰元年冬，予葬先考妣于此，人踪日多，二物日少。因思刘静修诗云："人道乖张鬼道侵"，若人盛则鬼衰，亦乘除之数、天地自然之理也。
　　莲峰卿云
　　景泰丙子仲秋朔旦，邑庠行香后，忽见五色云出于莲峰之上，霏霭亘天，黄彩为多。予时在广，同舍郑贤，领批居首，自负时名，其读书自扁"元吉斋"，作诗有"元吉协黄裳"之句，予窃哂之，因次韵云："莲岫倚空苍，卿云忽降祥。九霄悬锦绮，五色焕文章。远霭兼山碧，非烟带日黄。虞廷如可献，将补舜衣裳。"此上瑞也，岂吾人所敢当耶？
　　登科梦兆
　　予应景泰七年乡试，七月，时同郑贤、李濬自石岐登舟，忽千户林兴来送，揖贤及予曰："兴梦最验，恭喜二位俱登第矣。郑秀才名在前列，但山字上如卢状，殊不可识，岂传胪之兆邪？黄秀才中五十七名，梦中见之甚真。"濬不悦，佯醉而卧，兴遂辞去。及揭晓，予叨领荐额，恰如其数，有郑贤在予前，乃灵山人也。
　　汤阴精忠庙
　　汤阴县西南有岳武穆王精忠庙，正统末，大学士徐武功有贞所建也。其碑文曰："国之有忠义，犹天地之有元气。天地非元气不运，国非忠义不立。天地之主以道，国之主以人。道无私而人多欲，故天地不自害其元气，而国有自害其忠义者。至要其终，则亦有万世之公论存焉，如宋鄂武穆王是已。当徽、钦之既北狩，而高宗南渡也，华风几沦，戎祸方炽。宋之不亡，犹如一线之属旒；国之无人，谁与复立？王于时奋自徒步，应募而起，历裨校至大将，小战百余，大战数十，锋不少挫而益劲，遂平南北群盗，倾伪齐以蹙金人。盖王之忠义勇智，皆得之天，非矫伪而为者，故以恢复为己任。才与忠副，名与实补，南渡以来，一人而已。当是时，女真几灭，中原几复。奈何主蔽于奸．忘仇忍耻，自弃其土，而不能成中兴之大功，此则宋之不幸、中国之不幸、而岂独王之不幸哉？论者谓方郾城战胜，进军朱仙镇，兀朮将弃洛遁。诏趣班师。使王持'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之义，坚执北伐，乘屡捷之势，逼技穷之虏而灭之，尽收故疆，措置已定，然后奏凯旋师，归身谢罪，顾不愈于束手就僇、而志不得伸邪？此亦一义，然未得其当也。夫将不专制久矣，惟赵充国之破西羌、尝违诏而伸己策，以上有孝宣之明、下有魏相之忠与协耳。不然，则必如孔明之受托昭烈，桓温、刘裕之专制晋权乃可。彼高宗之去孝宣远矣，又济之以奸桧之贼，王既无孔明君臣之契，而裕、温又非王之所肯为者，此所以宁死而不敢专制也欤。乌乎！于此可以见王忠义之诚矣。是以自宋及今，天下之人所共扼腕伤叹，声其害王者之罪，而诵王之烈不已，非所谓公论之存于万世者乎？岁己巳八月，皇帝初即大位，以统幕师熠。上皇未复，寇方内逼，乃命侍讲臣珵等十有五人，分镇要地遏乱．略纠义旅，以为京师声援。
　　而臣珵实来彰德，彰德，古相州也。汤阴为其属邑，邑之周流社，王之生地也，间因行县至焉。既临祭王之父祖墓而封守之，乃集郡县僚吏、师生父老于庭，而谕之忠义及王之祠事，皆意跃愿效力。其明年春，珵以召还，乃具列王之功于礼当祀者以闻，诏可。祠既成。敕赐榜曰：'精忠庙'，而俾有司春秋祭享如制。于是书其事于丽牲之碑，而识其相事者之职名于碑阴。"碑文内珵，即武功之初名也。立斋宋宪副端仪尝著《岳飞班师论》，正谓王知变而不知权，一时士子翕然韪之。予独致疑，以为不然。今观武功之论，实与予合，乃知义理固人心之所同然也。当时使王行权而不守正，违君命以前征，军士心必解体，谁与为战？而高宗奸桧亦有辞矣，是自弃其师、兼败其身也，一失其正，万恶皆归，王岂肯为哉？故录武功之文，以俟断史者采焉。
　　岳武穆遗诗
　　览《池州府志》，得岳武穆遗诗二章，皆《精忠录》所未收者。《题齐山翠微亭》云："经年尘土满征衣，得得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观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题池口乐光亭》云："爱此倚阑干，谁同寓目闲。轻阴弄晴日，秀色隐空山。岛树萧颾外，征帆杳霭间。予虽江上老，心羡白云关。"
　　理宗本生系
　　《宋史·理宗纪》不著本生世系，独于《宗室表》见之。
　　按，燕王德昭生冀王惟吉，惟吉生卢江侯守度，守度生嘉国公世括，世括生房国孝恪公令稼，令稼生修武郎子奭，子奭生伯旿，伯旿生师意，师意生希■〈王卢〉，希■〈王卢〉生理宗。若济王竑，则秦王德芳之后，德芳生惟叙，惟叙生从溥，从溥生世尧，世尧生令敀，令敀生子乙，子乙生伯存，伯存生师丑，师丑生希瞿，希瞿生竑。于宁宗为近属，故当时立竑为皇子，而以理宗后荣王者，盖亲疏之杀云。
　　庄周乱名实
　　偶读庄周之书，观其论事之体，如悬河立海，电驰霆击，龙蛇走陆，而云烟绮天，令人惊喜而不能已。至其荒唐诞放，启天下后世乱名实而紊载籍，是则可以凭怒也，周之罪大矣。盖其稍据实事，附人己说，如《接舆之歌》者是也，而圣贤行迹自此不足信。诡为姓名，恣其伸喙，如肩吾、连叔之问答者是也。
　　而古人姓名自此不足信。虚实相半，是非交杂，如意而子问许由。仲尼见老聃之类是也，而天下实理自此不足信。自周之书行，而古今之事纷糅颠错，虚实混为一途，而不可尽识矣。
　　其尤甚者，则姓名之诡撰，足以眩人之听闻，非若事迹之尚可稽也。余尝谓编辑类书，当分实事、寓言二科，以精别之，斯为无弊。且以小说诸书考之：如牛僧孺之《玄怪录》，郭元振《乌将军事》，本寓言也，祝穆于《事文类聚》，则以为实。魏泰之《碧云騢》所载司马光营妓事，本谤诋也，阴复春于《韵府群玉》则以为实。《龙城记》所载赵师雄梦梅花事，本戏笔也。《惠州志》则以为实。《梁四公记》所载姓名，本不知所据也，王应麟于《姓氏篇》则以为实。《开元天宝遗事》所载张彖冰山事，有无本不可知也，《资治通鉴》则以为实。似此之类，未易枚举。溯其所自，则庄周启之也。《六经》、《语》、《孟》之书，莹洁纯粹，有其事则书，未有诡撰其事者，有其人则书，未有诡撰为人姓名者。经于秦火，坏于汉儒，盖犹有致疑于其间者矣。然则小说孟浪、无稽之浮谈，其可据以为实乎？故尝以为自《六经》、《语》、《孟》诸儒正说之外，大半皆乌有、无是公也，岂非庄周作俑之罪哉？
　　薛文清公德学
　　内阁学士河东薛文清公瑄，名德硕学，海内推重。尝为御史，巡按山东，建言谓内外风宪，缄默不言。顾都宪佐恶之。后公考满，顾署"下下、不称职"，坐是不得进阶及封赠父母。
　　公未尝介意少见于颜色，其涵养可知也。景泰辛未秋七月，以大理右寺丞乞致仕，户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江公时用渊言于上曰："薛瑄历官，罢而复起，始终不易其操。昨者奉命督四川、云南粮饷，以给贵州之师，日夜劳心思，竭筋力，以底有功。今年才逾六十，耳目聪明，未觉衰耗。臣愚以为瑄之学、之才，宜置之馆阁，以资其助。不宜俯徇其情，听之去也。"于是，诏留复职，寻升南京大理寺卿。未几，果人内阁。时论方重顾公，以江公爱惜人材之心较之，其优劣何如也？天顺丁丑，薛公主会试，未几，去位。予在太学，往谒送之，以"复性"为问，因质以继善成性与相近之义。剖析分明，谓："继善即天命，成性即气质。孟子指天命本然说，孔子兼论气质，其说乃备。"德容温睟，言词质直，真君子人也。忽一客至，予辞而出。同舍王举人琰尝以史中诸疑误质之，如宋太祖授受事。公寻思徐曰："多闻阙疑，若此阙之可也。"盖确论云。
　　郕邸官僚
　　正统庚申，景皇在郕邸，吏部奉敕择儒臣为官僚，人皆托故避之。其不得已就者，翰林侍讲东莱仪铭为左长史，修撰吴郡杨翥为右长史，训导嘉兴俞山、晋江杨舆为伴读，中书舍人金陵俞纲为审理正，南昌余俨、太原朱绂为审理副，皆不由科目者。及王即大位，首擢二长史皆侍郎。铭终太子太保兵部尚书，翥终礼部尚书。山为鸿胪左寺丞，历少卿、吏部左右侍郎。舆为户部郎中，升南京户部侍郎。纲擢太仆少卿。晋兵部右侍郎，且窃居内阁，月余罢。俨迁佥都御史。绂迁大理少卿。人之功名富贵不可豫料如此。纲，字廷立，嘉善之胥山乡人，后徙金陵。无他材能，以生员荐入翰林，预修《宣庙实录》，得中书，后骤进，得与密勿，人诧为异。英皇复辟，加太子少保，仍兼侍郎，改南京礼部致仕，快快病卒。其遭逢可谓过分，而纲犹不自足，有女为柯状元继室，每述其父觖望之言，殊可笑也。
　　彭蠡缆精
　　天顺初元，予计偕北上，经彭蠡湖，舟人言宗三秀才灵异，当具牲醴求神福者。问之，扣齿摇首不敢言。既望奠后，乃言曰："昔圣祖之鏖战伪汉也，有棕毛巨缆，分判为三。岁久，化为蛟龙。宗一、宗二飞腾而去，独其季弟淹留在此。每蜿蜒波涛中，舟人稍欠修敬，遇之辄有祸败。或化为丈夫，题诗作谶，后无不验。"予大不然之，后告往南监，再经其地，则妖已熄矣。时都昌孔知县韶文镛者，最号廉能，偶岁大早，闻其出没，乃往验之。一巨木岁久为水草交洛，真若鳞鬣然。笑曰："宗三秀才乃汝邪？"命左右秉炬焚之，了无他异。韶文由是声名大著，累官至右副都御史、工部侍郎。系出先圣，家于姑苏，景泰甲戌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