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眼

  
  春秋葬不择时
  
   《传》日:诸侯之葬五月,大夫经时,士则逾月。故先期而葬谓之不怀,后期不葬讥之殆礼。此则葬之不择年月日可考也。今检葬书,以己亥之日用葬取凶。谨按春秋之际,此日葬者凡一十余人,此则葬不择日可考也。《左传》子太叔日:"若待日中,恐久劳诸侯来会葬者。"国之大事,无过丧葬,乃不问时之早晚,唯论人事可否,此则葬不择时可考也。
  
  庄周未能忘情
  
   庄周妻亡,鼓盆而歌,世以为达。此殆不然。未能忘情,故歌以遣之耳;情若能忘,又何必歌
  
  [夏君宪日:妇人好干家做功名,妇人之情也。庄周一生旷达,欲效曳尾之龟,必是被妻子逼拶不过,到此方得脱然,不觉手舞足蹈。《逍遥游》之作,或者其鼓盆之后乎 ]
  
  孟子非受业子思
  
   《史记》载: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不察者遂以为亲受业于子思,非也。考之孔子二十生伯鱼,伯鱼先孔子五年卒,孔子之卒敬王四十一年,子思实为丧主,四方来观礼焉。子思生年虽不可知,然孔子之卒,子思则既长矣。孟子以显王二十三年至魏,赧王元年去齐,其书论仪、秦,当是五年后事,距孔子之卒百七十余年。孟子即已耆艾,何得及子思之门相为授受乎哉 《孔丛子》称孟子师子思,论牧民之道,盖依仿之言,不足多信。
  
  孟子性善无定论
  
  "性相近"一语,千古论性之宗,不可易也。孟子道性善,然亦不能尽废或人之说。玩其言日:"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曰乃曰可,皆拟议推敲之词,即性相近之意。及言声色臭味,则曰"性也,有命焉",又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孩提之爱,生于欲,所欲在乳。顺之则喜,拂之则啼。"与告子"食色性也"何殊乎 其曰性善,或是言性之原耳。朱元晦无极太极之辨,此为鼻祖。[袁石公日:孟子说性善,亦只说得情一边,性安得有善之可名 且如以恻隐为仁之端,而举乍见孺子入井以验之,然今人乍见美色而心荡,乍见金银而心动,此亦非出于矫强,可俱谓之真心耶 ]
  
  孟子权衡失准
  
   孟学孔者也,守其家法可也,乃一概执孔子以裁亘古之圣人,未免有权衡失准处矣。盖其别一时诐淫邪遁之言则精,而穷于圣权实变化之用则泥。
  
  曾、孟称孔子
  
   耿子庸有云:"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之名孔子也,但可为孟子自道之言。"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曾子之名孔子也,但可为曾子自道之言。此解无人会得。
  
  夫子贤于尧、舜
  
   王龙溪日:尧、舜未易贤也,释者指事功而言,殆非本旨。夫人之情得于亲炙者,其情密而属意深;得于传闻者,其情疏而用意渺。况门人受夫子之教,耳目所濡染,精神所熔铸,中心诚服,同于罔极之恩,比之邈焉疏渺之迹,似若有间,故不觉称诵至于如此,门人亦不得而自知也。其曰不至阿其所好,亦若有慨于其中者矣。
  
  螬可疗目
  
   《孟子》所载陈仲子井中食李事,尝疑螬可以治耳目之病。及阅《晋书》盛彦之母失明年久,常挞其婢,婢恨,以炙螬啖之,母食之美,后以示彦,彦乃抱母痛哭,然母从此目复明。因阅《本草》,亦云蛴螬汁滴目中,可去障翳。乃知仲子匍匐三咽,不为无谓。
  
  孟子不行三年丧
  
   许竹崖日:孟子劝人行三年之丧,而于其身则不能无疑焉。其书日:"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日:‘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夫以葬鲁未几,而即反于齐,止嬴,方暇而始可以问,则其未尝终丧于家也可知。否则,何自齐以至于葬鲁之后,更无余罅,乃至在途止嬴而可问耶 余谓此说诚独见也。
  
  孟子辟杨、墨
  
   杨朱治老子,墨翟治禹。孟子言其无父无君,又甚之于禽兽,几于酷吏苛辞矣。若以孔子差等百王之眼而照万世,则杨、墨之源不深,其流亦必不长,纵微孟子之排,亦将不久自熄。何者 世方决性命之情以饕富贵,安肯如杨子之不拔一毛 世方后公事急身图,安肯如墨氏之摩顶放踵而利天下 妨逍蠹民,其唯乡愿乎 彼其通宦机、适俗性,故能深投小人之好,而且以久流于世也。然杨、墨真而乡愿伪,试思泣歧悲染,是何等心胸,即墨子守宋一端,已为今古奇绩。假令世有若人,又何暇稽其无父无君之流弊,即目之为忠臣孝子可矣。
  
  孟子善言《诗》
  
   "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学诗之法,孟子两语尽之矣。盖诗人之意,寄兴取喻,含蓄不尽,故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如刺淫乱,则曰"雍雍鸣雁,旭日始旦",而昏冒之意自在言外。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而凄凉之景如在目前。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而诛求无厌之惨已不可胜言。孟子论与民偕乐,而独言鼓乐田猎,深识此意。如《诗》有"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孟子释之日:"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未尝费辞而理自明。使宋儒为之,不知添许多诠释矣。又如《书》曰"刑故无小,宥过无大。"有作者解日:刑故无刑小,宥过无宥大。只添二字,而语意明白,训诂家须作如是观。
  
  《诗》亡辨
  
   金华王柏日:"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之言,实二经始终之要,义理之所关也。解者谓夫子止因《雅》亡而作《春秋》,则《雅》者自为朝会之乐,《春秋》自为鲁国之史,事情阔远而脉络不贯。且孟子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非曰王者之《诗》亡也。凡言《诗》,《风》《雅》皆在其中,非独以为《雅》也。《王制》有日:"天子五年一巡狩,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自昭王胶楚泽之舟,穆王回徐方之驭,而巡狩绝迹,诸侯岂复有陈诗之事哉 民风之善恶既不得知,其三百篇者,又多东迁以后之诗,无乃得于乐工之所传诵而已。至夫子时,传诵者又不可得,益不足以尽著诸国民风之善恶,然后因鲁史以备载诸国之行事,不待褒贬而善恶自明,故《诗》与《春秋》体异而用则同。
  
  孟子不尽信《武城》
  
   孟子于《武城》止取二三策,又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可见古圣贤读典谟犹自有去取,所以识见笼罩千古。今之学者甘作辕下之驹,何怪其日陋也。虽然,使是说不出孟氏,则宋儒又以为异端之射的矣。
  
  告子性学
  
   告子一生留心性学,故《孟子》七篇,唯与告子论学最精,以为冥然罔觉,悍然不顾,不知告子甚矣。王弇州日:荀子之言性恶,盩矣,然亦自体验得之。如告子亦体验而得者也。杨子之善恶混,从孟、荀之论而发其疑;韩于之三品,复因三子之论而酌其似,非体验得者也。此论可为二子出气。
  
  《孟子》句读
  
   《孟子》"冯妇暴虎"章,一本作:"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句),士则之(句)。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云云。前"士则之",后为"士者笑之",文义相属,而于章旨亦合,特难与迂滞者语耳。
  
  魏襄王竹简与孔壁同功
  
  春秋战国殉葬之风大行,至始皇穿冢骊山,珠玑宝玉,穷极人代。唐太宗独以《兰亭》,高出千古矣。然孰与魏襄王之竹简也 襄王即《孟子》所谓"不似人君"者,而冢中独竹简数十车,古器一二,服玩珍怪无闻焉。即世传三书,无论如《大易系辞》,或烬于秦火,而出于冢中,则襄王竹简岂不与孔壁同功哉!当战国纷争,雅尚有如若人,诚未易者,乃世率置之弗道,惜哉!
  
  孙叔敖碑考
  
   《史记》载孙叔敖、优孟事甚详。按叔敖,浮光期思县人也。期思今废为镇。费补之云:予得汉延熹中碑,书是事微有不同,云:病甚,临卒,将无棺椁,令其子日:"优孟曾许千金贷吾。"孟,楚之乐长,与相君相善,虽言千金,实不负也。卒后数年,庄公置酒以为乐,优孟乃言孙君相楚之功,即慷慨高歌,泣涕数行。王心感动觉悟,问孟,具列对,即求其子而加封焉。子辞:"父有命,如楚不忘亡臣社稷功,而欲有赏,必于潘国,下湿墝埆,人所不贪。"遂封潘乡,潘即固始也。而所载歌绝奇,日:"贪吏而可为而不可为,廉吏而可为而不可为。贪吏而不可为者,当时有污名;而可为者,子孙以家成。廉吏而可为者,当时有清名;而不可为者,子孙困穷,披褐而卖薪。贪吏常苦富,廉吏常苦贫。独不见楚相孙叔敖,廉洁不受钱。"味其语,愤世嫉邪,含思哀怨,过于恸哭,胜《史记》所书远甚,听者安得不感动也。欧阳公《集古录》谓:微斯碑,后世遂不复知孙叔敖名饶。又谓:碑亦罕传,余以集录二十余年间,求之博且勤,乃得之云。
  
  孙武入郢之举疑伪
  
  孙武之谈兵,当在穰苴之后、吴起之前。然武为吴将入郢,其说或未尽然。丘明于吴事最详练,又喜夸好奇,以武如此举动,不应尽没其实。盖战国策士以武圣于谈兵,耻以空言令天下为说文之耳。夫谈者固未必有用,用者固有不必谈。刘子玄非真能史,其论史即马、班莫能难。严羽卿非真能诗,其论诗即李、杜莫能如。藉令马、班、李、杜自言之,或未必如二子之凿凿也,而责二子以为马、班、李、杜则悖矣。
  
  子胥、种、蠡皆人杰
  
   扬子云以三谏不去、鞭尸藉馆为子胥之罪,以不强谏勾践而栖之会稽为种、蠡之过。夫三谏而去,为人臣交浅者言也,如宫之奇、泄冶乃可耳。至如子胥,吴之宗臣,与国存亡者也,去将安往哉 百谏不听,继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鲁,未尝一谏,又安用三 父受诛,子复仇,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释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 至于藉馆,阖闾与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勾践困于会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战而强谏以死之,不过一强项之臣耳,于国家成败何益哉![唐卢元甫有《胥山铭序》云:"伍公绝楚出疆,在平为未宦臣,在奢为既壮子,坎壈仗节,乞师于吴,五战入郢。先王有言:‘抚则后,虐则仇。'成汤用为大义,孔子立为大经,子胥修为大仇,骚人赋为大怨。"语意豁达,足为子胥吐气。]
  
  吴亡不系西施
  
   昔人谓声色迷人,以为破国亡家,无不由此。夫齐国有不嫁之姊妹,仲父云无害霸。蜀宫无倾国之美人,刘禅竟为俘虏。亡国之罪,岂独在色!向使库有湛卢之藏,潮无鸱夷之恨,越虽进百西施何益哉!
  
  西施不随范蠡
  
  自杜牧有"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之句,世皆传范蠡载西施以逃。及观《修文御览》引《吴越春秋》逸篇云:吴亡后,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浮沈也。子胥之被谗,西施有力焉。子胥死,盛以鸱夷,浮之江,今沈西施于江,所以谢子胥也。范蠡去越,亦号鸱夷子,杜牧遂误以胥为蠡耳。《墨子》日:"吴起之裂,其功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岂非明证哉!文士一时趁笔,遂堕后人于疑网。[余按唐《景龙文馆记》,宋之问分题得《浣纱篇》云:"越女颜如花,越王闻浣纱。国微不自宠,献作吴宫娃。一行霸句践,再笑倾夫差。一朝还旧都,靓妆寻若耶。乌惊入松萝,鱼畏入荷花。"观此则西施后还会稽矣。要之沉江之说为信。/夏君宠日:作随蠡去更好,更有趣。沉江何益也 吴宫历年之宠幸,介然必成所事,岂儿女柔肠所可辨耶 谮子胥,为主吠也,何足诛 ]
  
  大赦始于春秋
  
   后世乃有大赦之法,不问情之浅深,罪之轻重,凡有犯在赦前,则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盗贼及作奸犯科者不诘,于是赦为偏枯之物、长奸之门。然观管仲所言及陶朱公之事,则知春秋、战国时已有大赦之法矣。
  
  苏代为燕昭间齐
  
   燕昭即位,志复齐仇,非一日矣。乐毅以赵乱适卫、至燕,在十七年之后,又十年始合五国以破齐。方其患齐之强,志未逞也,苏代之徒为之间齐,离赵之交,激秦之怒,劝之以伐宋,骄其兵而罢其师,齐卒以亡,代有力焉。而世不数,何也 张和仲日:代之所为,不过倾诈反覆之术,与兵家之用间等耳。必有乐毅,然后能号召五国,连兵济上。毅所谓发纵指示之功也,岂代可拟哉!
  
  乐毅、田单两贤相厄
  
  乐毅为燕合诸侯破齐,杀湣王,举全齐之富而归之燕,徇齐五年,下齐七十余城,唯莒、即墨未服。兵久于外,而燕人无怨心,诸侯无异议。其所以镇抚内外,必有道矣。湣王之暴,神人之所共弃,而伐齐之利,诸侯之所共有,此固毅之本计欤 至于莒、即墨相持,田单拒之五年而不决,此非战之罪,勇智相敌,势固然耳。廉颇拒王龁于长平,司马懿拒诸葛亮于祁山,智均力敌,虽有小负,莫肯先决而要之以久。使毅不遭惠王之隙,以燕、齐之众而临二城,磨以岁月,虽田单之智,将何能为乎 其势如燕将之守聊,愈久而愈困耳。至夏侯玄不达兵势,以为毅不下二城,将以成王者之业,此书生之论,非其实也。[古今用兵,攻守之势甚悬,有善守则无善攻。是故王莽以百万围昆阳也而歼,隋炀以百十三万围平壤也而溃,此其兵莫众矣,则曰将非才也。孔明以十万围陈仓而不拔,孙权以十万围合肥而几擒,此其将莫才矣,则曰兵非众也。光武悉汉将之良以围天水而折北,神武悉齐兵之锐以围金墉而殒身,此将非弗才、兵非弗众矣,则犹曰敌坚也。拓拔英、杨大眼以四十万围钟离而只轮不返,郭子仪、李光弼以六十万围相州而九师尽奔,此将非不才、兵非不众、敌非不脆矣,则犹曰救至也。至魏太武屯百万于宋,唐太宗聚天下于辽,则不惟将之才绝古今,而且帝矣;不惟兵之众极海宇,而且精矣,加以盱眙小城、安市夷帅,敌非勍也;义隆破胆,延寿望风,救已绝矣;然而卒自解者,何以故也 故日:攻守之势,悬绝甚也,有善守则无善攻也。而况乎乐毅之将燕昭之兵,而攻乎田单之守,又有骑劫之代也,若之何二城之可拔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