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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集
○卮言七
天演之说,若更以垦荒之事明之,其理将愈真而易见。试设英吉利有数十百民,以本国谋生之难,愿往新地开垦,于是满载一舟,前往新洲南岛达斯巴尼亚处所。新洲即澳士大利亚,其南有小岛,名达斯巴尼亚。方其弃舟登岸,其耳目所触,水土动植,种种族类,以及寒燠燥湿,皆与英国大异,而莫有同者。于是此数十百民者,荜路褴褛,辟草莱,烈山泽,驱其猛兽虫蛇,不使与人争土,百里之周,俨然城邑矣。乃更为之播英之禾,艺英之果,致英之犬羊牛马,使之游且字于其中,将见百里之内,与百里之外,不独民种迥殊,而动植之伦,亦以大异。凡此皆人之所为,而非天之所设也。故其事与前喻之园林,虽大小相悬,而其理则一。然而人事立矣,而其土之天行自若也,物竞又自若也。以一朝之人事,闯然而出于数千万年天行之中,以与之相抗,或小胜焉而仅存,或大胜焉以日辟,抑或负焉以泯而无遗,则一以此数十百民之人事如何为断。使其通力合作,而常以公利为期,养生送死之事备,而有以安其身;举措赏罚之政明,而有以平其气,则不数十百年,可以蔚然成国,而土著之种产民物,凡可以驯而服者,皆可渐化相安,转而为之用。不然,使此数十百民者,惰窳卤莽,愚闇不仁,相友相助之不能,转而縻精力于相伐,则客主之势既殊,彼土著旧种者,将因以为利,灭绝之祸,在旦暮间耳。即所与偕来之禾稼、果窳、牛羊或以无所托庇而消亡,或入焉而与旧种俱化。不数十年,将徒见山高而水深,而垦荒之事废矣!此即谓彼不知自致于最宜,而不为天之所择焉可耳。
○卮言八
由垦荒以致成国,其所以然之故,前篇已约略言之,将于此篇大畅其说。今设此数十百民之内,而有首出庶物之一人,其聪明智虑之出于人人,犹常人之出于牛羊犬马,幸而为众所推服,而立之以为君,以期人治之必申,而不为天行之所胜。是圣人者,其措施之事当如何?曰:彼亦法园夫之治园已耳。圣人之于其民,犹园夫于其草木也。园夫欲其草木之殖,凡可以害其草木者,匪不芟夷剿绝之;圣人欲其治之隆,凡不利其民者,亦必有以灭绝之、禁制之,使不克与其民有竞立争存之势。故其为草昧之君也,其余草莱、猛兽、戎狄,必有其烈之、驱之、膺之之事。其立达人,与其所选举以辅治者,将惟其贤。亦犹园夫之于果实华叶,其所长养,必其适口与悦目者。且既欲其民和其智力,以与其外争矣,则其民必不可互争以自弱也。于是求而得其所以争之端。以谓争常起于不足,乃为之制其恒产,使民各有以遂其生,勿廪廪然常惧为强与黠者之所兼并。取一国之公是公非,以制其刑与礼,使民各识其封疆畛畔而毋相侵夺,而太平之治以基。夫以人事抗天行,其势固常有所屈也。屈则治化不进,而民生以雕,是必为致其所宜以辅之,而后其业乃可以久大,是故民屈于寒暑雨旸,则为致衣服宫室之宜;民屈于旱干水溢,则为之致潴渠畎浍之宜;民屈于山川道路之阻深而艰于转运也,则有道涂、桥梁、漕挽、舟车。设之汽电诸机,所以增倍人畜之功力也;设之医学,制为药品,所以救民之疠疾天死也;为之刑狱禁制,所以绝民之强弱黠戆之相欺夺也;设之陆海诸军,所以御异种强敌之侮伐也。凡如是之张设,皆以民力之有所屈,而为致所宜,务使其民待于天者日以益寡,而于己足恃者日以益多焉。且圣人知治人之人,固赋于治于人者也。凶狡之民,不得廉公之吏;偷儒之众,不兴神武之君。故欲郅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故又为之学校库序焉。学校庠序之制善,而后智仁勇之民兴,智仁勇之民兴,而有以为群力群策之资,夫而后其国乃一富而不可贫,一强而不可弱也。
嗟夫!治国至于如是,是亦足矣。然观其所以为术,则与吾园夫所以长养草木者,其道岂异也哉!假使员舆之中,而有如是之一国,则其民熙熙然、皞皞然,凡其国之所有,皆有以养其欲而给其求,所谓天行物竞之虐,于其国皆不可见,而唯人治为独隆,其民在在有以自恃而无畏,降而至于一草木禽兽之微,皆其民所以娱情适用之资,有其利而无其害。又以学校之兴、刑罚之中、举措之公也,故其民莠者日少,而良者日多。至一旦蒸为郅治,将各知其职分之所当为,与性分之所本有,通力合作,互相保持,以日进于治化无疆之极,夫如是之国,古今之世所未有也,故称之曰乌托邦。乌托邦者,无是国也,以为仅涉想所存而已。然使后之世果其有之,其致之也,将必非任天行之自然,无亦尽力于人治以补天,使物竞泯焉,而存者皆由人择而后可,及其至也,天行人治,合同而化,异用而同功
○卮言九
夫人治之效,如前篇所形容者,可谓至矣。假真有如是之一日,然必谓其盛可长保,则又不敢必之说也。盖天地之大德曰生,而含生之伦固莫不孳乳而寝多。夫乐牝牡之合而保爱所出者,此有化与无化之民之所同也。方其治之未进也,则死于水旱者有之,死于饥寒者有之。至于兵刑疾疫,则无化之国,其死民也尤深。故大敌之后,景物萧寥,有无异于新造之国者,其流徙而转于沟壑者众矣。迨新主出,物竞平,民获息肩之所,休养生聚,各长其子孙,不数十年,民气复矣,百年以往,户口之数,小邑自倍。以有限之地产,供无穷之滋生,不足则争,干戈之动,周而复始,循若无端,此天下之生所以一治而一乱也。然则治愈隆则民愈休,民愈休则其蕃也愈速。又况其民之德智两隆,凡天行之致害于人事者,皆有以救而胜之;民之恒产所以仰事俯育者,又各有其畛而无相侵牟。如是则十数传、数十传而后,必得神通如耶稣,能以二馒头食四千余人而后可。不然,则人道既各争存,其势不出于争,将安出耶?争则物竞兴而天行用事,所谓至治之隆,儳然有不终日之势矣。故人治者所以平物竞也,而物竞乃即生于人治之大成,此诚天道人理之必然,炯然如日月之必出入,不得以美言饰说,苟用自欺者也。
设前篇所谓首出庶物之圣人,于彼新造乌托邦之中,有如是之一境,此其为所前知,固何待论。然吾侪小人,试为揣其所以挽移之术,则就可知而言之,其术将不出二涂而已。一则任民之孳乳,至于过庶食不足之时,然后谋所以处置之者;一则量其国之食以为生,立嫁娶收养之程限,而使其民不得有过庶之一时。夫由前而言,则即今者英国与德法诸邦之所用,然其事不过移密就疏,挹兹注彼,以邻为壑,会有穷时,穷则大争仍起。由后而言,则微论程限之至难定也。就令微积之学,格致之事,日以益精,而程限较然可立,而其行法之方,又安出耶?此又事之至难者也。于是而议者曰:是不难。天下事有骤视若不仁,而实则天下之至仁也者。今庶而过,既必至争,争则必有所灭,而灭又未必皆不善者也。则何若于此之时,先去不善而存其善。夫圣人之治民,与园夫之治草木,其为道固同矣。园夫之于果实花叶,过盛则删夷之而已矣;拳曲拥肿,则拔除而已矣。夫唯如是,故其所长养者,皆嘉葩珍果,而种日进也。去不材而育其材,治何为而不若是。罢癃、愚闇、残疾、颠丑、盲聋、狂暴之子,不必尽取而杀之也。鳏之、寡之,俾无遗育,不亦可乎?使居吾土而衍者,必强佼、圣智、聪明、贤哲之子孙。此真郅治之所期,而又何忧乎过庶。主人对曰:唯唯,愿与客更详之。
○卮言十
盖挽近天演家用其择种留良之术于树艺牧畜之间,而繁硕茁壮之效,若锲左券而致也。于是以谓,人者生物之一宗,虽灵蠢攸殊,而血气之驱,传衍种类,所谓生当肖其先,而又代趋微异者,与动植诸品,无或殊焉。夫其术既用于草木禽兽而大验矣,则行之人类,亦将日起而有功。此其说,虽若吓人,然执其事而择其效,则确乎有必然者。顾惟是此择与留之事,将谁任乎?前于垦田立国之始,设为主治之一人,所以云其前识独知,必出于人人,犹常人之出于牛羊犬马者。盖必如是,而后可独行而独断也。诚使如是,则无论如亚洲诸国,但聪明作元后,作君作师,而天下无敢越志之至尊;或如欧洲天听民听,天视民视,公举公治之议院。或独或聚,圣智同优,夫而后托而使主治也可,即托之以此择与留之事,亦蔑不可,然而旷览此三洲大小六十余国之间,而上下其古今之记载,此独知前识,出于人人,犹人道之出于牛羊犬马者,果其谁耶?
夫择种留良之术,其用诸树艺牧畜而大有功者,以其所择者草木禽兽,而择之者人也。今则以人择人,是何异于上林之羊,欲自为其卜式;汧渭之马,欲自为其伯翳,多见其不知量而败也已。且欲行此道,是操选政者,不独具前识如神明,又必极其刚戾忍决之资而后可。夫刚戾忍决固无难,暴君酷吏,诚优为之。即今欧美诸邦,所号为民主,而实则聚数十百万人之众,称天而行,以陵驾一切者,亦皆能之。独先觉之事,则分限于天,而不可以人力勉也。然则此不仅求之一人之为难,即合一群之才力以思,亦不可得。久矣合群愚不能成一智,聚群不肖不能成一贤也。且从来人种难分,比之飞走下生,或相倍蓰,每有孩提之子,其性情品格,父母视之为庸儿,旁观目之为劣子,温温未试,不比于人。逮磨砻世故,变动光明,事业声施,赫然惊俗,国蒙其利,民载其功。吾固知聚百十少年于此,使天演家凭其能事,恣为抉择,使判某也为贤为智,某也为不肖为愚,某也宜室宜家,某也当鳏当寡,应机立断,无或差讹,用以择种留良,事均树畜。来者不可知,若今日之能事,则尚未足以企此也。
以上于丁酉四月望日删节 复自记
○卮言十一
夫聪明前识,首出庶物之神人,既已渺不可得,则此择种留良之术,无以行于民政之间,前论所陈,曒然如日。故以人代天,其事必有所底,此无可如何者也。原夫斯民所以相系相属之故,其理至为微妙难思。使未得其人,而欲冒行其术,则不特于治理无所复加,且虑其术果行,则其群将涣。人之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第深思其所以能群之故,则其理明矣。虽然,天之所生,其能群者,乃不独斯民而已。试略举之:禽之能群者,如雁如乌;兽之能群者,如鹿如象。至如米利坚之犎,阿非利加之猕,则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昆虫之能群者,有蚁有蜂。凡此皆因其能群,而自存于物竞之后者也。今将即蜂之群而察之,其与民之为群同欤异欤?意或者其皆可深思,而以明夫天演之理欤?
夫蜂之为群也,审而观之,乃真有合于前古三代之规,而为今日欧洲以均富言治者之极制也。彼以均富言治者曰:财之不均,乱之本也。故一国之民,当通力而合作,事各视其所胜,养各给其所欲。而为上者,察式廉空,使各得分愿,而莫敢并兼焉,夫而后可与言治。此其道,蜂道也。夫蜂有后,蜂王雌,故曰后。其民雄者惰,而操作者半雌。采花酿蜜之蜂皆半雌,而其雄不事事,而俗误以为雌,呼曰蜂姐。一壶之内,计口而禀,各致其职。昧旦而起,吸胶戴黄,制为甘芗,用以共保其群之生,而与凡物为竞。此虽蠉飞蝡动之所为,然核其事,而考其所以为存之理,则与前所论垦土立国之人治,其事岂异也哉!其为群也,动于天机之不自知,各趣其功,而于以相养。各有其职分之所当为,而未尝争其权利之所应享。是辑辑者,为有思乎?有情乎?吾不得而知之也。若自其可知者言之,则无亦最粗之知觉运动而已。然设以蜂言蜂,使其中有劳心者焉,劳力者焉,则劳心者必其雄而不事事之惰蜂。以其暇也,其所有神识智计,必为天之所纵,而皆生而知之,而非由学而来,或由悟而入也。其劳力者必其半雌,凡所为盻盻然终身勤动,以为酿蓄之事,而所禀之食,又裸然仅足以自存,是细腰者,亦必安而行之,而非有计较审度。由墨之道以为人,抑由杨之道以自为也。何则?彼皆自裂房茁羽而来,各趋其方,未尝有或教焉者,或学焉者,而能事已各具矣。然则蜂之为群,其非为物之所设,而为天之所成明矣。而天之所以成此群者奈何?曰:与物以含生之欲,辅之以自动之机,而后冶之以物竞,捶之以天择,使肖而代迁之种,自范于最宜,以存其种,此自无始来,累其渐变之功,以底于如是者。及其既成,乃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然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彼动物学家于殊种之蜂,由孤悬之蒲芦果蠃,渐至群聚之蜜蜂,递析区分,明其所以迭殊之故,知其为天演之一事也。
○卮言十二
人之有群,其初亦动于天机之自然乎?其亦天之所设,而非人之所为乎?盖群肇于众,其所聚而不散者,理与禽兽无以异也。曰:将以善其相为生养保持之事而已。其始不过夫妇、父子、兄弟之合,合久而联系之情益固。迨生齿日蕃,则相为生养保持之事亦愈益备。夫如是之群,合以与其外争,或人焉,或兽焉,将皆可以无畏,而有以自存。盖唯泯其争于内,而后有以为强,而胜其争于外也。此人所与飞走蝡泳之群,同其理而无少异者也。
然则人虫之间,卒无以异乎?曰:有。鸟兽昆虫之于群也,因生而受形,爪翼牙角,各守其能,可一而不可二,如彼蜂然。雌者雄者,一受其成形,则器与体俱,专专然趋为一职,以毕其生,以效能于其群而已矣,又乌知其余!假有知识,则知识此一而已矣;假有耆欲,亦耆欲此一而已矣。何则?形定故也。一壶之内,新王不生,则本其形以为事,各奋其职,以应其群之所需,相待而不可偏废,而又安用其争也哉!至于人则不然。其受形虽有大小强弱之不同,其赋性虽有愚智巧拙之相绝,虽情感知觉,亦诚有不可以齐一者。然天固未尝限之以定分,使划然为其一而不得跂其余,曰此可为士,必不可以为农;曰此终为小人,必不足以为君子也。此其异于鸟兽昆虫者一也。且凡人之性情,其与生俱生者,有大同焉,曰好甘而恶苦,曰先己而后人。夫曰先天下为忧,后天下为乐者,世固有是人焉,而无如其非本性也。夫人之先亦远远矣,其始禽兽也,不知更百万年而为山都木客,又不知更几何年而为毛人猺獠,由毛人猺獠,经数万年之治化,而渐有今日,此不必深讳者也。自禽兽以至为人,天演之事也。其间物竞天择之用,无时而或休,而所以能与万物争存,战胜而种盛者,有其所最宜故也。其所最宜云何?曰独善自营而已。自营为私。私之一言,乃自无始以来,斯人种子,由禽兽具此,渐以为人,直至今日,而根株尚在者也。先民曰:人之性恶。又或曰:人为孽种,自有生以来,便含罪过。其语皆有所证,而未可以尽非也。是故凡为生人,莫不有欲,莫不求遂此欲。其始能战胜万物,而为天所择以此。其后用以相贼,而为天所诛亦以此。何则?自营之私大行,则群道息矣,此人所与禽兽昆虫异者又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