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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集
《蒙养镜》序
晋人有言:「子弟亦何与人事,政复欲使其佳。」应者曰:「此如玉树琼林,欲其生吾阶除而已。」此其言似达,然而大误。东晋之所由不振,姬汉疆索,遂为腥膻驰骤之场,至隋暨唐而后粗定者,未始非燕翼之情甚轻,有以致之也。夫一国一种之盛衰强弱,民为之也。而民之性质,为优胜,为劣败,少成为之也。国于大地,数千百年,一日开关,种与种相见,而物竞生焉,每大为其外者之所龁。当其存亡危急之秋,环视其群,了然见智、仁、勇三者之皆不及,思自奋勉,以为存种救国之功,则对镜自诡曰:吾亦老矣。已而自课其隐,还溯生平,虽名位显达,居养丰饶,详审所为,几无一事可自慰者。又不幸性习既成,即愿勉所优胜,去所劣败,往往不能,则旁睨其子若孙,喟然曰:尚庶几为我之所欲为者乎!将无知尚公、尚实、尚武,于以合群进化,而为吾种之荣光者乎?呜呼!厉之人夜半生子,取火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已也。深推所念,夫亦可谓大哀也已!则由是蹶起而事教育之事,设学堂,置教科,植师范,讲普及焉。此姑勿论其效未效,乃若其志,又可尚也。虽然未至,请循其本。
昔者九方歅以子綦之子捆也为祥,而子綦索然出涕曰:「吾未尝为牧而样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耶?」由此言之,一切法莫大于因果。子弟之德,堂构之美,夫非偶然而至者,灼灼明矣。故谢安之妇,尝怪其夫之不教子。安曰:「吾尝身自教之。」斯宾塞曰:「子孙者汝身之蜕影也。」伤今之人,日为干没无已之事,而望其子以光明;日为腆鲜不涓之事,而望其子以高洁。汝以为不汝知也耶?又大误也。且私之甚者,其视所生,亦草芥然,无几微痒痛之相涉,涅伏瞀乱,喜怒变常。夫如是乃默而祝曰:天地不偏覆载,吾黄人神明之子孙,宜日进而与一世抗也。此何异取奔蜂以化藿蜀,用越鸡以伏鹄卵。一或有之,则一切天演之说,皆可焚也。然则家庭教育,顾不重耶!
且国弱种困,则有深望于后之人,此不独吾今日之事然也。彼欧西诸邦,莫不如此。吾尝读英洛克氏、法鲁索氏诸教育书,见其和蔼恺恻,大异平日反对政府之文辞。然皆大声疾呼,谓非是则国种决灭。德之最困,莫若十八、十九两世纪之交,而教育哲家,如佛队、汗德诸公遂出。兹编撒氏之作,亦于其时者也。顾其作意,所与诸家异者,彼以为多言其反,将正者自明。此犹庄周以非指喻指,作马喻马,而齐桓公亦云仲父教我以所善,不若教我以所不善。其为特色,天下父母当自知之。既译于日本,而今者桐城吴君燕来,以通雅之才,躬迻译之事,明白晓畅,殊便家人。《记》曰:「教学相长。」使公等知后生之可畏,思来日之大难,各手此书,深稽其说,将不独于子弟有大造,而长者之心德身仪亦以日即于优胜,其为国福,岂有涯哉!其为国福岂有涯哉!
戊申八月 侯官严复序
原贫
论今日之国事,固当以救贫为第一义,此尽人之所知也。盖晚清末造,岁出五而岁入三,财政已有不可终日之势,然此犹是度支之穷困也。至于国民生计,大江南北,隔并屡臻,则农病;银行票号,闭竟时闻,则商疲;洋货侵销,十五歇业,则工饥。至于士类科举既废,进身无阶。出洋惟取于速成,返国悉趋于奔竞。巧速者咸据丰腴,拙缓者常虞抵滞。爵位差使,未尝不众,顾不足以笼一切干禄之士,使之尽入彀中。于是海内颙颙,而辛壬革命之运,不可挽矣。故尧之禅舜犹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而法兰西当路易十六之朝,亦以府库空虚,饥馑时告,劫运用成。国贫犹可,民贫必亡。呜呼!可为永鉴也已。
是故古之言救贫也,其所忧常在国。国者何?皇室政府是已。至其所以救之之方,要不外开源节流诸常谈。其甚者,讲均输,置平准。言利之臣,自诩可不益赋而财用足,此间接以朘诸民者也。又其甚者,算缗税亩,辜榷盐铁,征赋茶酤,此直接以朘诸民者也。究之苟且之政既兴,国运亦因以中圮,则置之不足道耳。惟今之言救贫则不然。何以故?今日之国,固五族四万万民人之国也;今日之政府,固五族四万万民人之政府也。此五族四万万之民人,各有保存此国,维持此政府之义务,而不得辞。代议士操立法之权,画出税之诺。国之经费有预算,有预算,有审计,为之得其道,则行政者无所恣其奢靡,而亦不必忧其穷乏。故处今而言救贫之事,其所忧者常在民,惟民实贫,而吾国乃以不救,此今昔大异之点也。
夫如是,则请观今日吾民之贫富为何如。《记》曰:「有人此有上,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此虽古语,然实计学最信之例。而以吾国奄有四百二十五万方迷卢之土宇,中间除戈壁沙碛而外,何地不腴?何山不矿?夫天既以是赋诸吾民,使之有上如此,而乃今戚戚然,常有无财用之忧者,则何也?无他,安于朴陋,束于习惯,而贫常嗜琐,无独辟过人之思想故也。今夫民之为类众矣!顾以大分言,则亦如古人所区之士农工商足已。以吾意言,则吾国之士农工商,各有不宜适于此世之生存者,不宜适于此世之生存,即无异言不宜适于今成之民国。闻者疑吾言乎?则请得一一而指之。自由言论,极知伤时。窃愿公等平气听之,则嫠忧漆叹之词,未必无土壤细流之助也。
先言夫士。前清之所谓士,习举业、纳赀粟者也;今之所谓士,取文凭、尝游学者也。以世变之甚骤,故前之士尚甚众,而后之士日益多。今夫民得称士,则大抵识字知书,新故不同,而常受一般之教育。受教育之民众,讵非吾国幸福也耶!而孰知事有大谬不然者。盖今日民国之难为,即在此曹日多之故。何则?此曹之所以为生,非群聚于官,此官字总分立三权之称。觅差求任,则无从得食故也。问前者何事而应举纳赀,曰:以做官故;问后者何事而入学校、谋出洋,曰:以做官故;问前后之人何事而皆勤运动、结政党,曰:亦以做官故。呜呼!官之众,国之衰也。尝闻之美友曰:若国何能为民国乎?百年以往,吾美国之众,太半皆占田垦土之民,被举为官,视若义务。是故阔节疏目,设官甚少,故无蠹政之游民,而平等之制易以立。今子之国,承专制之余,民稍俊秀,即莫非官。使向隅者多,则逆节萌起,不知何以善其后也。吾闻之,辄惝然自失。《记》曰:「生之者众,食之者寡。」食读若日食之食,义犹侵蚀。乃今反其道而行之,此不独财用不足之可忧,而奔竞成风,廉耻道丧,他日政之改良,几何可预计已。且如是将使农工商之中,无秀杰挺出之家。虽所居之土,得天最厚,然欲使富媪不閟精华,编户悉资饱暖,不亦甚难也战!不亦甚难也哉!
至于吾国之农工商又何如?夫中国固农国也,而海通以来,洋场剧兴,缘亩之民,天抵逐末。迩年以来,灾荒屡见,革命之际,攘夺尤多。顾亭林致慨明末之俗,谓其山有负隅,林多伏莽,民乃舍其田园,徙于城郭。又一变而求名之士,诉枉之人,悉至京师,辇毂之间,易于郊□之路。锥刀之末,将尽争之,此其言无异为今日云也。至于工商,又往往弃其所长,用其所短。浮慕企业,发起公司,然而水泡时闻,破产屡见,模略举似,有如造纸、织呢、玻璃、洋灰之类,乍起乍仆,皆丧巨赀。今夫农工商三者,国之桢干也,而衰败如此,呜呼,能不贫哉!
然则,方今之计,欲为救贫之事,其将何道之由,曰:其详,请俟诸异日。约而举之,固有三答,曰:广交通,平法令,饰币制而已。是三者,固中国今日所得为,失今不为,势且无及。
天演进化论
一千七百九十八年,有景教士马尔图者着论云:人民生齿日繁,地产虽增,必有不足养之一日。达尔文家学生理,因读是书而作《惟念》,谓世间种类既以日蕃,而所具能力多异,或强,或弱,或黠,或愚,或捷疾,而或迟钝。然则当不足于养之时,是虽强、黠、捷疾者,其得食而存之数岂不以多,而反是者岂不邻于馁绝乎?不宁惟是,势必强、黠、捷疾者,其种多传;而弱、愚、迟钝者,其种易灭。此即达氏《原种》书中《天择》一篇之所深论也。案《原种》一书印行于一千八百五十九年。当是时,斯宾塞氏方运至深之思,着为《会通哲学》,言一切自然之变,名天演学,见达氏之说,翕然欢迎,而以最适者存,诠达氏「天择」之义。
天演西名「义和禄尚」,最先用于斯宾塞,而为之界说,见拙译《天演论》案语中。如云天演者,翕以合质,辟以出力,方其用事之时,物质由浑而之尽,由散而之凝,由纯而为杂,质力相缄,相与为变者也。今欲取此界说所云,而一一为之引证,此诚非鄙人所暇及。故独举似其语,以为诸公研究之资,而本日所欲特标而求诸公留意者,则有达尔文所发明之二例:其一即天择,所谓各传衍最宜者存;其二则先世所习传为种业。至今学者于第一例翕然承认,以此为天演最要功能,一切进化皆由于此。其第二例虽为达氏所笃信,而学者则不必以此为信例。彼谓祖父虽有熏习,然与体性所原具者异,其效果不必遂传。德人怀士满驳之犹力。然其例虽不必尽信,而亦不得竟斥为妄,盖经后人博验,生物界中固有以先世熏习传为种性者,如医家验有一种传疫微生,以经入病体之后其毒弥烈,由是传衍所具毒性皆烈于前。由此观之,则达之第二例所云先世熏习传为种业者,亦不过〔可〕遂斥为诬,尽行抹煞明矣。
通此二家之说,而后进化大演可得而言。夫进化之事众矣,广而言之,则一切众生皆有进化之事。顾吾今日所欲诸君讨论者,乃人群社会之进化。既论社会之进化,欲吾言之有序,自不得不言社会之太初,然此又见于拙译《社会通诠》、《群学肄言》等书,故今又可以不论。所为诸君举似者,当去西人旧籍中有著名巨谬而不可从者,如鲁索《民约》之开宗明义谓:民生平等而一切自由是已。盖必如其言,民必待约而后成群,则太古洪荒,人人散处,迨至一朝,是人人者不谋而同,忽生群想,以谓相约共居乃极利益之事,尔乃相吸相合,发起一巨会者然,由是而最初之第一社会成焉。此自虚构理想不考事实者观之,亦若有然之事,而无如地球上之无此。何也?必欲远追社会之原,莫若先察其么匿之为何物。斯宾塞以群为有机团体,与人身之为有机团体正同。人身以细胞为么匿,人群以个人为么匿。最初之群,么匿必少。言其起点,作家而何?家之事肇于男女,故《易传》曰:「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此吾国之旧说也。
然则顺序为言,不得不略及男女夫妇之进化。夫言如甚美,于理想若至顺,而与事实不相应者,有如道德家言,人类男女之伦,始杂乱繁多,而后教化日高,乃渐专一而匹合。此不独着论然也,即鄙人前日亦以为如是。当为原人之时,必然无别,而后则或多夫焉,多妻焉,而渐归于匹合。夫匹合之为善制,鄙人固无异辞,特其渐进之序,察之事实,则不如此。盖匹合不独为浅化之民所多有,乃至下级生类每有然者,而于禽鸟则尤多见,虽鸠挚而有别,即吾国旧学早有知之者矣。总之,按最<近>学者所调查言之,则杂乱无别,人类为极少之俗,而匹合发现极早,不必甚高之教化而后然。若夫多妻多夫及他种族合制度,则依所居之外缘牵系而发生,譬如丁口之间有所偏重,多妻因于少男,多女〔夫〕缘于少女。而匹合之制所以最善者,以其最便家庭教育之故,即吾国多妻之制,往往为新学家所深诟,然而西国主持其说者亦不乏人,即在西洋诸国大抵莫不行匹合矣,而自由结婚之余,亦未尽离苦趣。夫妇道苦,由是而二弊生焉,一曰不事嫁娶,一曰轻为离异。前之弊中于生齿;后之弊中于所生,故至今论者尚纷然无所折中,鄙人今日所以及此者,盖变法之后,人人崇尚欧、美之风,俯察时趋,所破坏者,似首在家法。顾破坏之而国利民福,其事宜也;若破坏矣,而新旧之利两亡,尚冀诸公凛其事之关系重大,自种族之进退视之,则慎以出之可耳。
既言男女婚配之进化,则女子地位关于社会进化者亦有可得而言。吾国近十余年来,始有男女平权之说,浸假言自由婚姻矣,至于今则言女子参政权矣,此其为是为否,哲家不敢轻下断语,但就事实上之实验,科学上之研究,有可言者,请为诸公更一及之。盖匹合非最后之制,而旧说妄为一概之论,谓浅化之民,其待女子必然深加压制者,已成不根之论。观群学家威思马克之所发明,始知旧史所言多为谬说。盖初民妻女往往据地颇高,不必尽为奴隶。即在澳洲内地土人,其女子亦有应得之权利。曩时以男役女,不啻牛马之说,大抵子虚。盖社会无分文质,其中男女原为大设之分功,男子固不无自利之私,而女子所居,实未若旧日说之污下。大抵旧说常谓野蛮人必多妻,而多妻之社会,其女子必无善地,此其说不必深辩。但今日所可欲言者,世间有无数野蛮人,确然匹合,即使俗用多妻,而实行者必其中之少数,其大多数仍匹合也。
人类世系多用男统,有德人巴卓芬者,言世界有用女统之一时,当此之时,女权最重。不知女统之用,乃坐极父之故,此正女权最劣之时。故至今学者谓社会自古至今,女统从未行用。惟是女子之在社会,当进化之际,其地位隆污实为不一,其所以然之故,因缘复沓,难以欲言,但其大略有可论者:盖人类以食为天,而能食人者,其品皆类,是故耕稼之世,则女子之地位渐高;而畜牧之世,则女权最弱。虽然弱矣,而犹未至贱也。独至宗教说兴,以妇女为污秽不可事神之物,而女界乃大受影响。比如婆罗门佛陀、谟哈蓦德、犹大、希白来诸教宗,皆难逃其责者矣。西人好言妇女地位增高,景教之功为独伟,顾考之历史,则又不然。当天主教宗初行组织之若干年,其贵男贱女,则灼然可知矣。至吾中国之女权受损大要而言,则在宗法。但男女地位相悬要不尽如今人之论。今人之论,此学旧法,什八九皆过情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