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笺疏

  〔四〕程炎震云:「此云河南邓攸,则非平阳之邓伯道也。」
  〔五〕嘉锡案:诸葛三君,功名鼎盛,彪炳人寰,继以瞻、恪、靓,皆有重名。故渡江之初,犹以王、葛并称。至于谢氏,虽为江左高门,而实自万、安兄弟其名始盛。谢裒(安父)。父衡虽以儒素称,而官止国子祭酒(见谢鲲传),功业无闻,非诸葛氏之比。故恢不肯与为婚。恢死后,谢氏兴,而葛氏微,其女遂卒归谢氏。后来太傅名德,冠绝当时,封、胡、羯、末,争荣竞秀。由是王、谢齐名,无复知有王、葛矣。可见寒门士族,相与代兴,固自存乎其人。冢中枯骨,未可尽恃。又可见一姓家门之盛,亦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嘉锡又案:简傲篇载阮思旷讥谢万为「新出门户,笃而无礼」。可见当时人尚不以谢氏为世家。
  〔六〕嘉锡案:全晋文二十六载王羲之杂帖云:「二族旧对,故欲结援诸葛。若以家穷,自当供助昏事。」疑即指诸葛恢女嫁谢石事。二族为婚,右军尝与闻,故往谢家看新妇。于情事亦合。右军虽有供助之意,而云「我在遣女裁得尔耳」,则诸葛氏固不受其助也。然亦可见恢死后家已中落,其子弟欲结援强宗,遂不能守恢之遗旨矣。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一曰:「看新妇,古礼也。后亦有之。世说云:『王右军往谢家看新妇。』南史齐河东王传云:『武帝为纳柳世隆女,帝与群臣看新妇。』顾协传:『晋、宋以来,初昏三日,妇见舅姑,众宾皆列观。』」
  周叔治作晋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别。叔治以将别,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妇女,与人别唯啼泣!」便舍去。邓粲晋纪曰:「周谟字叔治,顗次弟也。仕至中护军。嵩字仲智,谟兄也。〔一〕性绞直果侠,每以才气陵物。顗被害,王敦使人吊焉。嵩曰:『亡兄,天下有义人,为天下无义人所杀,复何所吊?』敦甚衔之。犹取为从事中郎,因事诛嵩。」晋阳秋曰:「嵩事佛,临刑犹诵经。」周侯独留,与饮酒言话,临别流涕,抚其背曰:「奴好自爱。」〔二〕阿奴,谟小字。〔三〕
  【校文】
  注「才气陵物」「陵」,景宋本作「凌」。
  「奴好自爱」「奴」上景宋本及沈本有「阿」字。
  【笺疏】
  〔一〕嘉锡案:隋志:梁有大鸿胪周嵩集三卷,录一卷,亡。又今晋书本传不言嵩为大鸿胪。严氏全晋文八十六以为敦平后追赠,理或然也。
  〔二〕嘉锡案:此出郭子,见御览四百八十九,「阿奴」作「阿孥」。
  〔三〕汪师韩谈书录曰:「晋书列女传,周嵩曰:『阿奴碌碌,当在阿母目下耳。』阿奴,谟小字也。按周顗传:『嵩尝因酒瞋目谓顗曰:「兄才不及弟,何乃横得重名?」以所燃蜡烛投之。顗神色无忤,徐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夫嵩谓谟为阿奴。顗谓嵩亦云阿奴,然则阿奴岂是谟之小字哉?盖兄于弟亲爱之词也。南史齐郁林王纪:『武帝临崩执帝手曰:「阿奴若忆翁,当好作。」如此再而崩。』又郁林王何妃传:『女巫子杨?之有美貌,妃尤爱之。与同寝处,如伉俪。明帝与徐孝嗣、王广之并面请,不听。又令萧谌、坦之固请,皇后与帝同席坐,流涕覆面,坦之耳语于帝曰:「此事别是一意,不可令人闻。」帝谓皇后曰:「阿奴蹔去。」』隋书麦铁杖传:『将度辽,谓其三子曰:「阿奴当备浅色黄衫。吾荷国恩,今是死日。我既被杀,尔当富贵。」』是则阿奴为尊呼其卑,无论男女,皆有之矣。晋书误认为小名耳。」嘉锡案:汪说是也。但晋书皆采之世说,其以阿奴为周谟小字,亦是承孝标之误。今即以世说证之。德行篇曰:「谢奕作郯令,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犹未已。太傅时年七八岁,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邪?』遂遣之。」此亦兄呼弟为阿奴也。容止篇曰:「王敬豫有美形,问讯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此父呼其子为阿奴也。品藻篇曰:「刘尹抚王长史背曰:『阿奴比丞相,但有都长。』」又曰:「刘尹与王长史同坐。长史酒酣起舞,刘尹曰:『阿奴今日不复减向子期。』」此盖刘恢放诞自恣,且示亲昵于蒙,故亦以此呼之。而孝标又谓「阿奴为王蒙小字」,亦非也。孝标生于梁时,不应不解南、北朝人语,岂偶误耶?抑为唐以后人所妄改,非原本所有耶?
  周伯仁为吏部尚书,在省内夜疾危急。时刁玄亮为尚书令,营救备亲好之至。良久小损。虞预晋书曰:「刁协字玄亮,勃海饶安人。少好学,虽不研精,而多所博涉。中兴制度,皆禀于协。累迁尚书令,中宗信重之。为王敦所忌,举兵讨之,奔至江南,败死。」明旦,报仲智,仲智狼狈来。始入户,刁下床对之大泣,说伯仁昨危急之状。仲智手批之,刁为辟易于户侧。既前,都不问病,直云:「君在中朝,与和长舆齐名,那与佞人刁协有情?」径便出。
  【校文】
  注「勃海」景宋本及沈本作「渤海」。
  注「奔至江南」「奔」,沈本作「败」。
  注「败死」景宋本作「为人所杀」,沈本作「为人杀死」。
  王含作庐江郡,贪浊狼籍。王敦护其兄,故于众坐称:「家兄在郡定佳,庐江人士咸称之!」时何充为敦主簿,在坐,正色曰:「充即庐江人,所闻异于此!」敦默然。旁人为之反侧,充晏然,神意自若。中兴书曰:「王敦以震主之威,收罗贤俊,辟充为主簿。充知敦有异志,逡巡疏外。及敦称含有惠政,一坐畏敦,击节而已,充独抗之。其时众人为之失色。由是忤敦,出为东海王文学。」
  顾孟着尝以酒劝周伯仁,伯仁不受。顾因移劝柱,而语柱曰:「讵可便作栋梁自遇。」周得之欣然,遂为衿契。徐广晋纪曰:「顾显字孟着,吴郡人,骠骑荣兄子。少有重名,泰兴中为骑郎。蚤卒,时为悼惜之。」
  明帝在西堂,〔一〕会诸公饮酒,未大醉,帝问:「今名臣共集,何如尧、舜?」时周伯仁为仆射,因厉声曰:「今虽同人主,复那得等于圣治!」帝大怒,还内,作手诏满一黄纸,遂付廷尉令收,因欲杀之。按明帝未即位,顗已为王敦所杀,此说非也。〔二〕后数日,诏出周,群臣往省之。周曰:「近知当不死,罪不足至此。」
  【笺疏】
  〔一〕程炎震云:「晋书帝纪:成帝、哀帝皆崩于西堂。洪北江曰:即太极殿之东西堂。」
  〔二〕程炎震云:「晋书顗传叙此事于元帝太兴初,知唐人所见世说本作元帝,此注或后人所为,非孝标原文。」嘉锡案:晋书叙事与世说异同者多矣。此事亦或别有所本,不必定出于世说。且安知非唐之史臣因孝标之注加以修正?程氏疑此注是后人所为,窃恐未然。
  王大将军当下,时咸谓无缘尔。伯仁曰:「今主非尧、舜,何能无过?且人臣安得称兵以向朝廷?处仲狼抗刚愎,〔一〕王平子何在?」顗别传曰:「王敦讨刘隗,时温太真为东宫庶子,在承华门外,与顗相见,曰:『大将军此举有在,义无有滥。』顗曰:『君年少,希更事,未有人臣若此而不作乱,共相推戴数年而为此者乎?处仲狼抗而强忌,平子何在?』」晋阳秋曰:「王澄为荆州,群贼并起,乃奔豫章。而恃其宿名,犹陵侮敦,敦使勇士路戎等搤而杀之。」裴子曰:「平子从荆州下,大将军因欲杀之。而平子左右有二十人,甚健,皆持铁楯马鞭,平子恒持玉枕。大将军乃犒荆州文武,二十人积饮食,皆不能动,乃借平子玉枕,便持下床。平子手引大将军带绝,与力士斗甚苦,乃得上屋上,久许而死。」
  【校文】
  注「因欲杀之」「因」,景宋本及沈本作「伺」。
  【笺疏】
  〔一〕刘盼遂曰:「狼抗,迭韵连绵字,形容贪残之貌。亦作欴□。广韵十一唐『欴□,贪貌』,本书品藻篇『嵩性狼抗,亦不容于世』,尤为明据。胡身之注通鉴晋纪云『狼似犬,锐头白颊,高前广后,贪而敢抗,人故以为喻』,是未达状字之例也。夫双声迭韵之字,因声以见义,固不拘绞于形体也。」嘉锡案:盼遂以狼抗为迭韵字及驳胡注,皆是也。谓即广韵之欴□,释为贪残,则尚可商。所引周嵩语,实见本书识鉴篇,乃嵩对其母自叙之词。人即能知其过,亦必不肯直认为贪残。且以嵩平生观之:过于婞直则有之,未尝有贪残之事。嵩何苦无故自诬?此其必不然者也。晋书列女传叙嵩语作「嵩性抗直,亦不容于世」。唐人最明于双声迭韵,必不望文生义。然则狼抗者,抗直貌也。联绵之字虽因声以见义,然往往文变而义与之俱变。以广韵所收之字言之:欴□为贪貌。□□为身长貌。?吭为吹貌。盖皆狼抗之变,而义各不同。狼抗之不可为贪,犹之欴□之不可为身长也。果臝之实栝楼、其字从木。转为□□,则从瓜。转为蛞蝼,则从虫。安得谓因声见义,必无关于形体哉?晋书周顗传作「处仲刚愎强忍,狼抗无上」。狼抗即状其无上之貌。盖抗直之极,其弊必至于无上也。
  王敦既下,住船石头,欲有废明帝意。〔一〕宾客盈坐,敦知帝聪明,欲以不孝废之。每言帝不孝之状,而皆云温太真所说。温尝为东宫率,后为吾司马,甚悉之。〔二〕须臾,温来,敦便奋其威容,问温曰:「皇太子作人何似?」温曰:「小人无以测君子。」敦声色并厉,欲以威力使从己,乃重问温:「太子何以称佳?」温曰:「钩深致远,盖非浅识所测。然以礼侍亲,可称为孝。」〔三〕刘谦之晋纪曰:「敦欲废明帝,言于众曰:『太子子道有亏,温司马昔在东宫悉其事。』峤既正言,敦忿而愧焉。」
  【笺疏】
  〔一〕嘉锡案:御览四百十八引晋中兴书曰:「王敦欲谤帝以不孝,于众坐明帝罪云:『温太真在东宫久,最所知悉。』因厉声问峤,谓惧威必与己同。峤正色对曰:『钩深致远,小人无以测君子。当今谅闇之际,唯有至性可称。』敦嘿然不悦。然惮其居正,不敢害之。」观其称当今谅闇之际,则此事当在永昌元年闰十一月元帝崩之后,明帝太宁元年四月王敦下屯于湖之前。敦方谋篡逆,故有废帝之意。注引刘谦之晋纪,虽不言何时,然观其称太真为温司马,知亦在明帝即位之后。其仍称帝为太子者,敦心不以为君,以其即位未久,故仍呼以旧号。即其答王含语所谓「尚未南郊,何得称天子」也。世说不知本之何书,以为敦下住石头时之事,已不免有误。通鉴因之,叙入永昌元年三月敦入据石头之后,则与晋纪及中兴书所记皆不合。尚不如晋书载于明帝纪之前,不着年月之为得也。
  〔二〕程炎震云:「案晋书纪传,峤为太子中庶子,不为左右卫率。考晋志,率与中庶子别官。峤或兼摄之耶?此永昌元年敦至石头时事。峤为敦左司马,则在明帝即位之后,不得便以司马目峤也。晋书明纪及通鉴九十二均不载『敦云温太真所说』云云,于义为得。」
  御览二百四十五引晋中兴书曰:「温峤拜太子中庶子。峤在东宫,特见嘉宠,僚属莫与为比。峤与阮放等共劝太子游谈老、庄,不教以经史,太子甚爱之,数规谏讽议。」
  〔三〕嘉锡案:此言皇太子是否有钩深致远之才,诚非己之浅识所能测度。但观其以礼事亲,固不失为孝子也。通鉴九十二注以为言太子既有钩深致远之才,而又尽事亲之礼,非也。
  王大将军既反,至石头,周伯仁往见之。谓周曰:「卿何以相负?」〔一〕对曰:「公戎车犯正,下官忝率六军,而王师不振,以此负公。」〔二〕晋阳秋曰:「王敦既下,六军败绩。顗长史郝嘏及左右文武劝顗避难,顗曰:『吾备位大臣,朝廷倾挠,岂可草间求活,投身胡虏邪?』乃与朝士诣敦,敦曰:『近日战有余力不?』对曰:『恨力不足,岂有余邪?』」
  【笺疏】
  〔一〕晋书顗传作「伯仁!卿负我」。通鉴九十二胡注曰:「愍帝建兴元年,顗为杜弢所困,投敦于豫章,故敦以为德。」
  〔二〕嘉锡案:伯仁临难不屈,义正词严,可谓正色立朝,有孔父之节者矣。世说方正篇之目,惟伯仁、太真及锺雅数公可以无愧焉。其它诸人之事,虽复播为美谈,皆自好者优为之耳。晋书孝友颜含传曰:「或问江左群士优劣,答曰:『周伯仁之正,邓伯道之清,卞望之之节,余则吾不知也。』」谅哉言乎!
  苏峻既至石头,百僚奔散,王隐晋书曰:「峻字子高,长广掖人。少有才学,仕郡主簿,举孝廉。值中原乱,招合流旧三千余家,结垒本县,宣示王化,收葬枯骨,远近感其恩义,咸共宗焉。讨王敦有功,封公,迁历阳太守。〔一〕峻外营将表曰:『鼓自鸣。』峻自斫鼓曰:『我乡里时有此,则空城。』有顷,诏书征峻。峻曰:『台下云我反,反岂得活邪?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乃作乱。」晋阳秋曰:「峻率众二万,济自横江、至于蒋山,王师败绩。」唯侍中锺雅独在帝侧。或谓锺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古之道也。君性亮直,必不容于寇雠,何不用随时之宜、而坐待其弊邪?」〔二〕锺曰:「国乱不能匡,君危不能济,而各逊遁以求免,吾惧董狐将执简而进矣!」
  【校文】
  注「三千余」「三」,景宋本及沈本作「六」。
  【笺疏】
  〔一〕李慈铭云:「案晋书,峻由淮陵内史以南塘破王敦功,进使持节冠军将军、历阳内史,加散骑常侍,封邵陵公。」
  〔二〕程炎震云:「弊,晋书作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