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笺疏

  〔三〕李慈铭云:「案宗人下当有脱字。晋书言涛与宣穆后有中表亲。宣穆后者,司马懿夫人张氏也。此云景、文者,指懿子师、昭,乃后人追述之辞。然对父而生称其子之谥,有以见预书之无法。」嘉锡案:景、文谓懿子景帝师,文帝昭也。按晋书本纪:师以魏正元二年卒,年四十八,当生于汉建安十三年。昭以咸熙二年卒,年五十五,当生于建安十六年。下数至魏文帝黄初二年,师才十四岁,昭十一岁耳。纵令早慧夙成,亦安知其它日必能纲纪天下?且懿是年始为侍中尚书右仆射,柄用方新,勋名尚浅,虽有不臣之心,而反形未具,外人恶能测其心腹,知其必能父子相继,盗弄天下之柄耶?虞预之言,明出傅会,理不可信。唐修晋书弃而不取,当矣。
  〔四〕程炎震云:「晋书潘岳传云『阁道东』,此及注文并当有道字。晋书五行志:『永兴二年七月甲午,尚书诸曹火起,延崇礼闼及阁道。』盖阁道与尚书省相近,故岳得题其柱耳。」文选陆士衡答贾谧诗注引谢承后汉书曰:「承父婴,为尚书侍郎,每读高祖及光武之后将相名臣策文通训,条在南宫,秘于省阁。唯台郎升复道取急,因得开览。」嘉锡案:汉、晋台阁之制殆相似。
  〔五〕考工记輖人云:「故登阤者,倍任者也。犹能以登及其下阤也。不援其邸,必緧其牛后。」郑注:「阤,阪也。倍任,用力倍也。」惠士奇礼说十四曰:「说文『马尾□,今之般緧』,则般緧在马尾,故曰緧其后。緧一作秋。释名曰:『秋,遒也。在后遒追,使不得却缩也。』潘岳疾王济、裴楷,乃题阁道为谣曰:『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夹颈为鞅,后遒为?。言济在前,楷在后也。」嘉锡案:惠氏所用乃今晋书潘岳传,故与孝标所引王隐书不尽同。岳意以大牛比山涛,言其为人所牵制,不能自主也。黄生义府下曰:「世说『剔嬲不得休』,方言云:『妯,扰也。』嵇康绝交书:『嬲之不置。』注:『擿娆也。』剔嬲即妯扰,即擿娆。」
  李详云:「黄生义府引作踢嬲,方言:『妯,娆也。』嵇康绝交书『嬲之不置』,注,擿娆也。踢嬲即擿娆。又按胡氏绍煐文选笺证:说文:娆,苛也。段注:谓嬲乃娆之俗。众经音义引三仓:嬲、娆同乃了切。嬲、娆一字。孙氏星衍以为嬲即袅字,盖娆为本字,别作袅。草书作□,遂误而为嬲。」嘉锡案:宋、明本俱作剔嬲,黄生清初人,未必别见古本,不足据也。
  〔六〕程炎震云:「山涛以太康四年卒。此事当在咸宁太康闲。涛传曰:『太康初,自尚书仆射迁右仆射,掌选如故。』时和峤为中书令,裴楷、王济并为侍中也。潘岳尝为尚书郎,盖在其时。岳传载于河阳怀令之闲,或有别本。潘尼则于太康中始举秀才,为太常博士,疑不及涛时矣。」
  贾充初定律令,晋诸公赞曰:「充字公闾,襄陵人。父逵,魏豫州刺史。充起家为尚书,迁廷尉,听讼称平。晋受禅,封鲁郡公。充有才识,明达治体,加善刑法,由此与散骑常侍裴楷共定科令,蠲除密网,以为晋律。薨,赠太宰。」与羊祜共咨太傅郑冲。王隐晋书曰:「冲字文和,荥阳开封人。有核练才,清虚寡欲,喜论经史,草衣缊袍,不以为忧。累迁司徒、太保。晋受禅,进太傅。」冲曰:「皋陶严明之旨,非仆闇懦所探。」羊曰:「上意欲令小加弘润。」冲乃粗下意。续晋阳秋曰:「初,文帝命荀勖、贾充、裴秀等分定礼仪律令,皆先咨郑冲,然后施行也。」
  【校文】
  注「充起家为尚书」沈本「充」下有「早知名」三字;「书」下有「郎」字。案晋书本传作「尚书郎」。
  山司徒前后选,〔一〕殆周遍百官,举无失才。凡所题目,皆如其言。唯用陆亮,是诏所用,与公意异,争之不从。亮亦寻为贿败。〔二〕晋诸公赞曰:「亮字长兴,河内野王人,太常陆乂兄也。性高明而率至,为贾充所亲待。山涛为左仆射领选,涛行业即与充异,自以为世祖所敬,选用之事,与充咨论,充每不得其所欲。好事者说充:『宜授心腹人为吏部尚书,参同选举。若意不齐,事不得谐,可不召公与选,而实得叙所怀。』充以为然。乃启亮公忠无私。涛以亮将与己异,又恐其协情不允,累启亮可为左丞相,非选官才〔三〕。世祖不许,涛乃辞疾还家。亮在职果不能允,坐事免官。」
  【校文】
  注「左丞相」「相」,沈本作「初」。
  【笺疏】
  〔一〕李慈铭云:「案选上当脱一领字。晋书作『前后选举,周遍内外,而并得其才』。」
  〔二〕嘉锡案:赏誉篇注引山涛启事曰「吏部郎史曜出处缺当选。涛荐阮咸,诏用陆亮」,可与此条互证。此出王隐晋书见书钞六十。
  〔三〕嘉锡案:晋无左丞相,且安有不可为吏部尚书而可为丞相者?「相」字明是误字,作「初」是也。
  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一〕山公启事曰:「诏选秘书丞。涛荐曰:『绍平简温敏,有文思,又晓音,当成济也。犹宜先作秘书郎。』诏曰:『绍如此,便可为丞,不足复为郎也。』」晋诸公赞曰:「康遇事后二十年,绍乃为涛所拔。」王隐晋书曰:「时以绍父康被法,选官不敢举。年二十八,山涛启用之,世祖发诏,以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竹林七贤论曰:「绍惧不自容,将解褐,故咨之于涛。」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二〕王隐晋书曰:「绍字延祖,雅有文才,山涛启武帝云云。」
  【笺疏】
  〔一〕程炎震云:「绍十岁而孤。康死于魏景元四年,则绍年二十八,是晋武太康元年。」
  〔二〕嘉锡案:绍自为山涛所荐,后遂死于荡阴之难。夫食焉不避其难。既食其禄,自不得临难苟免。绍之死无可议,其失在不当出仕耳。御览四百四十五引王隐晋书曰:「河南郭象着文,称嵇绍父死非罪,曾无耿介,贪位死闇主,义不足多。曾以问]公曰:『王裒(原误褒,下同)之父,亦非罪死,裒犹辞征,绍不辞用,谁为多少?』]公曰:『王胜于嵇。』或曰:『魏、晋所杀,子皆仕宦,何以无非也?』答曰:『殛鲧兴禹。禹不辞兴者,以鲧犯罪也。若以时君所杀为当耶?则同于禹。以不当耶?则同于嵇。』又曰:『世皆以嵇见危授命。』答曰:『纪信代汉高之死,可谓见危授命。如嵇偏善其一可也。以备体论之,则未得也。』」郭象之言甚善,不可以人废言。]鉴、王隐之论,尤为词严义正。由斯以谈,绍固不免于罪矣。劝之出者岂非陷人于不义乎!所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尤辩而无理。大抵清谈诸人,多不明出处之义。
  日知录十三曰:「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也。夫绍之于晋,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当其未死,三十余年之闲,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荡阴之死,何足以赎其罪乎?且其入仕之初,岂知必有乘舆败绩之事,而可树其忠名,以盖于晚也。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遍于天下。如山涛者,既为邪说之魁,遂使嵇绍之贤,且犯天下之不韪而不顾。夫邪正之说,不容两立。使谓绍为忠,则必谓王裒为不忠,然后可也。何怪其相率臣于刘聪、石勒,观其故主青衣行酒,而不以动其心者乎?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嘉锡案:顾氏之言,可谓痛切。使在今日有风教之责者,得其说而讲明之,尤救时之良药也。明诗纪事辛签卷五转引明李延是南吴旧话云:「夏存古十余岁,陈卧子适访其父。存古案头有世说,卧子问曰:『诸葛靓逃于厕中,终不见晋世祖,而嵇绍竟死荡阴之役,何以忠孝殊途?』存古拱手对曰:『此时当计出处。苟忆顾日影而谈琴,自当与诸葛为侣。』卧子叹曰:『君言先得吾心者。』」
  易丰卦彖曰:「日中则昊,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嘉锡案:山涛之言,义取诸此,以喻人之出处进退,当与时屈信,不可执一也。然绍父康无罪而死于司马昭之手。礼曰:「父之雠,弗与共戴天。」此而可以消息,忘父之雠,而北面于其子之朝,以邀富贵,是犹禽兽不知有父也。涛乃傅会周易,以为之劝,真可谓饰六艺以文奸言,此魏、晋人老、易之学,所以率天下而祸仁义也。
  王安期为东海郡,名士传曰:「王承字安期,太原晋阳人。父湛,汝南太守。承冲淡寡欲,无所循尚。累迁东海内史,为政清静,吏民怀之。避乱渡江,是时道路寇盗,人怀忧惧,承每遇艰险,处之怡然。元皇为镇东,引为从事中郎。」小吏盗池中鱼,纲纪推之。〔一〕王曰:「文王之囿,与众共之。孟子曰:「齐宣王问:『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若是其大乎?』对曰:『民犹以为小也。』王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邪?』孟子曰:『文王之囿,刍荛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今王之囿,杀糜鹿者如杀人罪,是以四十里为阱于国中也,民以为大,不亦宜乎?』」池鱼复何足惜!」
  【笺疏】
  〔一〕程炎震曰:「文选三十六傅季友为宋公修张良庙教注曰:『纲纪,谓主簿也。教主簿宣之,故曰纲纪,犹今诏书称门下也。』虞预晋书:『东平主簿王豹白事,齐王曰:「况豹虽陋,故大州之纲纪也。」』」
  王安期作东海郡,吏录一犯夜人来。王问:「何处来?」云:「从师家受书还,不觉日晚。」王曰:「鞭挞宁越以立威名,恐非致理之本。」〔一〕吕氏春秋曰:「宁越者,中牟鄙人也。苦耕稼之劳,谓其友曰:『何为可以免此苦也?』其友曰:『莫如学也。学三十岁,则可以达矣。』宁越曰:『请以十五岁。人将休,吾不敢休;人将卧,吾不敢卧。』学十五岁而为周威公之师也。」使吏送令归家。
  【笺疏】
  〔一〕嘉锡案:致理当作致治,唐人避讳改之耳。
  成帝在石头,晋世谱曰:「帝讳衍,字世根,明帝太子。年二十二崩。」任让在帝前戮侍中锺雅、晋阳秋曰:「让,乐安人,诸任之后。随苏峻作乱。」雅别传曰:「雅字彦冑,颍川长社人,魏太傅锺繇弟仲常曾孙也。少有才志,累迁至侍中。」右卫将军刘超。晋阳秋曰:「超字世踰,琅邪人,汉成阳景王六世孙。封临沂慈乡侯,遂家焉。父征为琅邪国上将军。超为县小吏,稍迁记室掾、安东舍人。忠清慎密,为中宗所拔。自以职在中书,绝不与人交关书疏,闭门不通宾客,家无儋石之储。讨王敦有功,封零阳伯,为义兴太守。而受拜及往还朝,莫有知者,其慎默如此。迁右卫大将军。」帝泣曰:「还我侍中!」〔一〕让不奉诏,遂斩超、雅。雅别传曰:「苏峻逼主上幸石头,雅与刘超并侍帝侧匡卫,与石头中人密期拔至尊出,事觉被害。」事平之后,陶公与让有旧,欲宥之。许柳许氏谱曰「柳字季祖,高阳人。祖允,魏中领军。父猛,吏部郎。」刘谦之晋纪曰:「柳妻,祖逖子涣女。苏峻招祖约为逆,约遣柳以众会峻。既克京师,拜丹阳尹。后以罪诛。」儿思妣者至佳,诸公欲全之。许氏谱曰:「永字思妣。」若全思妣,则不得不为陶全让,于是欲并宥之。事奏,帝曰:「让是杀我侍中者,不可宥!」诸公以少主不可违,并斩二人。
  【校文】
  注「父征」「征」,景宋本作「微」。
  【笺疏】
  〔一〕程炎震云:「据文侍中下当脱右卫二字。晋书刘超传亦有,下同。」
  王丞相拜扬州,〔一〕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说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语林曰:「任名颙,时官在都,预王公坐。」及数胡人为未洽,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任大喜说。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二〕群胡同笑,四坐并欢。晋阳秋曰:「王导接诱应会,少有牾者。虽疏交常宾,一见多输写款诚,自谓为导所遇,同之旧昵。」
  【校文】
  注「时官在都」「官」,景宋本作「宦」。
  注「少有牾者」「牾」,景宋本作「迕」。
  注「旧昵」「昵」,景宋本作「昵」。
  【笺疏】
  〔一〕程炎震云:「王导拜扬州,一在建兴三年王敦拜江州之后;一在明帝太宁二年六月丁卯。此似是初拜时。」
  〔二〕朱子语类百三十六曰:「王导为相,只周旋人过一生。谓胡僧曰:『兰奢,兰奢。』乃胡语之褒誉者也。」嘉锡案:兰奢当作兰阇,盖记者之误。然朱子不言所以为褒誉之义。王伯厚又以为即兰若。考释慧琳一切经音义五云:「阿练若,或云阿兰若,或但云兰若,此土义译云寂静处,或云无诤地。所居不一,皆出聚落,一俱卢舍之外,远离喧噪,牛畜鸡犬之声寂静,安心修习禅定。」又二十一云:「阿兰若者,此翻为无诤声。谓说诸法本来湛寂无作义,因名其处为法阿兰若处,此中处者,即菩提场中是也。」释法云翻译名义集七云:「阿兰若大论翻远离处。萨婆多论翻闲静处。天台云:不作众事,名之为闲。无愦闹,故名之为静。或翻无诤,谓所居不与世诤。」慧琳、法云释兰若之义甚详,而不言及兰阇。伯厚谓兰阇即兰若,当别有所本。译音本无定字也。茂宏之意,盖赞美诸胡僧于宾客喧噪之地,而能寂静安心,如处菩提场中。然则己之未加沾接者,正恐扰其禅定耳。群胡意外得此褒誉,故皆大欢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