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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宝训
洪武十三年五月辛丑,侍臣有言:“近御史周某上言兴利之事,此人心术不正,宜明正其罪。”太祖曰:“然。朕已命黜之。当思君子得位,欲行其道。小人得位,欲济其私。欲行道者,心存于天下国家。欲济私者,心存于伤人害物。夫知人为难,而知言亦不易。故听纳之际,不可不审。”
洪武十六年六月戊子,太祖谕廷臣曰:“谗人之能害国,犹稂莠之能害苗。故善治田者必去稂莠,善治国者必去谗邪。稂莠始生似真,及其盛也,则苗不能胜矣。谗邪始言似忠,及其久也,则正人不能胜矣。谗邪胜正人,非国家美事。人君知其然,当力去之。不然,则根柢日深,为害不浅矣。”
戊戌,太祖御谨身殿,东阁大学士吴沉等进讲《周书》“国则罔有立政用憸人”。太祖曰:“甚矣。国家不可有小人,有小人必败君子。故唐虞任禹稷,必去四凶。鲁用仲尼,必去少正卯。”沉进口:“书言去邪勿疑,所以深致其戒。”太祖曰:“国家不幸有小人,如人蓄毒药,不急去之,必为身患。小人巧于悦上,忍于贼下,人君若但喜其能顺适己意,任其所为而不问,以为怨将在彼。譬如犬马伤人,人不怨畜犬马者乎?”沉曰:“小人中怀奸邪,而其所言甚似忠信,不可不察。”太祖曰:“然小人善于逢迎,彼知人主所乐为者,不顾非义,乃牵合傅会曰是不可不为。知人主不乐为者,不顾有益于天下国家,亦牵合傅会曰是不必为。此诚国之贼也。自古以知人为难,而知言亦不易也。”
洪武十七年四月己丑,太祖谓谏议大夫唐铎曰:“人有公私好恶不齐,故其言有邪有正。正言务规谏,邪言务谤谀。谤言近于忠,谀言近于爱。惟不惑于谤言,则听日聪,而谗人自去。不眩于谀言,则智益明,而佞人自绝矣。”铎对曰:“听言之难,从古为善皆然。惟不为所眩感,则谗佞自远。陛下圣谕,深得其情。”太祖曰:“朕日总万机,所行有得失,非资人言,何由以知?故广开言路,以来众言。言有善者,则奖而行之;言之非实,亦不之罪。惟谗谄面谀者,决不可容也。”
洪武二十一年三月丙申,太祖谓侍臣曰:“朕昨观史,见前代帝王好听谗言者,必致败乱。盖国有谗佞,忠贤之害也。贤者之事君,必以正,初若落落难合,终实有益。谗佞之人憸巧,善承人主之意,人主不察,多为其所惑,始若无害,终实可畏。其妨贤病国,可胜道哉!是以人君图治,须保贤哲而去谗佞。”
洪武二十七年三月丁未,太祖谕待臣曰:“毁誉之言,不可不辨也。人固有卓然自立,不同于俗,而得毁者。亦有谄媚睥昵,同乎污俗,而得誉者。夫毁者未必真不贤,而誉之者未必真贤也,第所遇有幸不幸耳。人主能知其毁者果然为贤,则诬谤之言可息,而人亦不至于受抑矣。知其誉者果然不肖,则偏陂之私可绝,而人亦不至于幸进矣。问君子于小人,小人未必能知,君子鲜有不致毁。问小人于小人,其朋党阿私,则所誉者必多矣。惟君子则处心公正,然后能得毁誉之正。故取人为难,而知言为尤难也。”
却贡献
辛丑三月戊寅,方国珍遣检校燕敬以金玉饰马鞍辔来献。太祖曰:“吾方有事四方,所需者文武材能,所用者谷粟布帛。其他宝玩,非所好也。”却其献。
洪武元年四月辛丑朔,蕲州进竹簟。太祖谓中书省臣曰:“古者方物之贡,惟服食器用,故无耳目之娱,玩物之失。今蕲州所进竹簟,固为用物,且未有命而来献,若受之,恐天下闻风,皆争进奇巧,则劳民伤财自此始矣。”命却之。仍令四方,非朝廷所需,毋得妄有所献。
洪武六年二月庚辰,海贾回回以番香阿剌吉为献。阿剌吉者,华言蔷薇露也。言此香可以疗人心疾,及调粉为妇人容饰。太祖曰:“中国药物可疗疾者甚多,此特为容饰之资,徒启奢靡耳。”却其献不受。
十一月甲寅,山西汾州官上言:“今岁本处旱,朝廷已免民租。秋种足收,民有愿入赋者,请征之。”太祖谓侍臣曰:“此人盖欲剥下益上,以觊恩宠。所谓聚敛之臣,此真是矣。民既遇旱,后虽有收,仅足给食。况朝廷既已免其租,岂可复征之?昔孔子论治国,宁去食,不可无信。若复征之,岂不失信乎?夫违理而得财,义者所耻。厉民以从欲,仁者不为。”遂不听。
己未,潞州遣官贡人参。太祖谕之曰:“朕闻人参得之甚难,岂不劳民?今后不必进。如用,当遣人自取。”因谓省臣曰:“往年金华贡香米,朕命止之。遂于苑中种田数十亩。每耕耔、刈获之际,亲往观之,足以自适。及计所入,亦足供用。朕饮酒不多,太原岁进葡萄酒,自今亦令其勿进。国家以养民为务,岂以口腹累人哉!尝闻宋太祖家法,子孙不得远方取珍味,甚得于诒谋之道也。”
洪武七年七月己卯,初,西番兆日之地旧有造葡萄酒户三百五十家,至是其酋长勘卜监藏、罗古罗思、哺哥监藏等以所造酒来献。太祖谓中书省臣曰:“饮食、衣服,贵乎有常。非常有而求充乎一己之欲者,则必有无穷之害。昔元时造葡萄酒,使者相继于途,劳民甚矣,岂宜效之?且朕素性不喜饮,况中国自有秫米供酿,何用以此劳民?”遂却之,使无复进。赐酋长文绮袭衣,遣还。
洪武二十三年闰四月乙丑,广西布政使司奏安南国遣使入贡。太祖谓礼部尚书李原吉曰:“安南远居海滨,率先效顺,方物之贡,岁以为常。朕念彼向幕中华,服我声教,岂在数贡?故尝以海外诸国岁一贡献,转运之烦,实劳民力,已命三年一朝。今安南不从所谕,又复入贡,尔礼部其速令广西遣还,必三年乃来也。”
勤民
戊戌二月乙亥,迁元帅康茂才为营田使,兼帐前总制亲军左副都指挥。太祖谕茂才曰:“比因兵乱,堤防颓圮,民废耕耨,故设营田司,以修筑堤防,专掌水利。今军务实殷,用度为急,理财之道,莫先于农。春作方兴,虑旱潦不时,有妨农夫。故命尔此职,方巡各处,俾高无患干,卑不病潦,务在蓄泄得宜。大抵设官为民,非以病民。若但使有司增饰馆舍,送迎奔走,所至纷忧,无益于民,而反害之,非付任之意。”
甲辰三月己卯,廷臣张闾等上疏劝太祖渊默,以怡养神气。太祖曰:“汝等所言,知常而不达变。天下无事,端拱玄默,守道无为,此固可以保养神气。顾今丧乱未定,军旅方殷,日给不暇,此岂渊默怡养之日耶?诸公之言固爱我,但未达时宜耳。”
丙午正月辛卯,太祖谓中书省臣曰:“为国之道,以足食为本。大乱未平,民多转徙,失其本业。而军国之费,所资不少,皆出于民。若使之不得尽力田亩,则国家资用何所赖焉?今春时和,宜令有司劝民农事,勿夺其时。一岁之中,观其收获多寡,立为劝惩。若年谷丰登,衣食给足,则国富而民安。此为治之先务,立国之根本。卿等其行之。”
吴元年四月,是月,应天府句容县耆民施仁等献瑞麦。太祖下令谕民曰:“自渡江以来,十有三载,境内多以瑞麦来献。
丙申岁,太平府当涂县麦生一干两岐。丁酉岁,应天府上元县麦生一茎三穗,宁国府宁国县麦生一茎二穗。今句容县又献麦一茎二穗。盖由人民勤于农事,感天之和,以致如斯。尔民尚尽力畎亩,以奉父母,育妻子,永为太平之民,共享丰年之乐。”
起居注詹同进曰:“昔在成周,嘉禾同颖。汉张堪守渔阳,麦秀两岐。今主上拨乱世而反之正,功德大矣。虽戎马之际,亦修农务,故斯民得脱丧乱,尽力田亩,天降瑞麦,非偶然也。”太祖曰:“天不可必,人事则当尽。为国家者,岂可待此而自怠乎?”
七月,是月,太祖谕群臣曰:“古之贤君,常忧治世。而古之贤臣,亦忧治君。然贤臣之忧治君者,君常安。而明主之忧治世者,世常治。今土宇日广,斯民日蕃,而予心未尝一日忘其忧,何也?久困之民未尽苏息,抚绥之方未尽得宜。卿等能同予之忧乎?能同予忧,庶几格天心而和气可致矣。若徒窃位苟禄,于生民之利病漫不加省,卒之祸败随至,不可得而救矣。可不惧哉!”
洪武元年二月乙丑,太祖以立国之初,经营兴作,必资民力,恐役及贫民,乃命中书验田出夫。于是省臣奏议,田一顷,出丁夫一人。不及顷者,以别田足之,名曰均工夫。遇有兴作,于农隙用之。太祖谕中书省臣曰:“民力有限,而徭役无穷。当思节其力,毋重困之。民力劳困,岂能独安?自今凡有兴作不获已者,暂借其力。至于不急之务,浮泛之役,宜罢之。”
洪武三年六月戊午朔,先是久不雨,太祖谓中书省臣曰:“君天下者,不可一日无民。养民者,不可一日无食。食之所恃在农,农之所望在岁。今仲夏不雨,实为农忧,祷祠之事,礼所不废。朕已择明日诣山川坛,躬为祷之。尔中书各官其代告诸祠,且命皇后与诸妃亲执爨,为昔日农家之食。令太子诸王供馈于斋所。”至是日四鼓,太祖素服草履,徒步出,诣山川坛,设藁席露坐,昼曝于日,顷刻不移,夜卧于地,衣不解带。皇太子捧榼进蔬食,唯麻麦菽粟,凡三日。既而大雨,四郊沾足。
洪武五年五月戊午,夏至,祭皇地祗于方丘。礼毕,驾还乾清官。皇后妃嫔见。太祖曰:“方农时,天久不雨,秧苗尚未入土。朕恐民之失望也,甚忧之。汝等宜皆蔬食,自今日始。俟雨泽降,复常膳如故。”于是宫中自后妃而下皆蔬食。是夜大雨。诘旦,水深尺余。
洪武十年五月乙未,登州卫奏充拓新城,请令民筑之。太祖谕工部臣曰:“凡兴作不违农时,则民得尽力于田亩。今耕种甫毕,正当耘耔,遽令操版筑之役,得无妨农乎?且筑城本以卫民,若反以病民,非为政之道也。其令俟农隙为之。”
洪武十二年八月丁亥,遣使赍敕谕宋国公冯胜。时胜督工建周王宫殿于开封府,将以九月兴役。太祖以其时民当种麦,敕谕之曰:“中原民食,所恃者二麦耳。近闻尔今有司集民夫,欲以九月赴工,正当播种之时而役之,是夺其时也。过此,则天寒地冻,种不得入土,来年何以续食?自古治天下者,必重农时。朕封建诸子,将以福民。今福未及施而先夺农时,朕恐小民之怨咨也。敕至,其即放还,俟农隙之时赴工未晚也。”
洪武十五年一月乙亥,太祖谕群臣曰:“朕统一天下,于今十有五年,夙夜靡宁,诚以天下之大,生齿之众,庶事之繁,日决万几。苟有怠忽,或一言不当,贻四海之忧;或一事有失,为天下之患,岂可不尽心乎?朕与卿等共理,当各勤乃事,体朕至怀。”
七月庚戌,太祖谓翰林学士宋讷曰:“朕每观《尚书》至‘敬授人时’,尝叹敬天之事,后世中主犹能知之,敬民之事,则鲜有知者。盖彼自谓崇高,谓民皆事我者,分所当然,故威严日重而思礼浸薄。所以然者,只为视民轻也。视民轻,则与己不相干,而畔涣离散不难矣。惟能知民与己相资,则必无慢视之弊。故曰:‘可忧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古之帝王视民何尝敢轻,故致天下长久者,以此而已。”
洪武十六年正月壬申,北平按察司言高阳诸县尝被水,三皇庙、分司廨宇圮坏,请修治。太祖曰:“灾害之余,居官者当恤民,不可劳民。今北平水患方息,民未宁居,风纪之司正当问民疾苦以抚恤之,若有修造,俟岁丰足然后为之,庶得先后缓急之宜。今不恤民而以廨舍祠庙为先,失其序矣。”遂命停止。
八月甲戌,太祖谕佥都御史詹徽等曰:“民之休戚,系于牧民者之贤否。而咨询得失,激浊扬清,则系乎风纪之职。近来人情习于故常,政事安于苟且,上下相蒙,彼此无惮。乃至诸郡连岁不闻有所激劝,或者乃云吏称民安,岂知善恶贵于旌别,举措在于得宜。今有司受牧民之寄者岂皆举职,宜有以考察之。其令御史及按察司官巡历郡县,凡官吏之贤否,政事之得失,风俗之美恶,军民之利病,悉宜究心。若徇私背公,矫直沽名,妄兴大狱,苛察琐细,遗奸不擒,见善不举,皆为失职。卿其宣布朕意,令其知之。”
洪武十七年正月癸卯,陕西秦州卫奏修理城隍,请兼军民为之。太祖谕都督府臣曰:“修治城隍,借用民力,盖权时宜,役之于旷闲之月耳。今民将治田之时,而欲兼用民力,失权宜之道。止用军士修理,毋得役民。”
九月己未,给事中张文辅言:自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八日之间,内外诸司奏札凡一千六百六十,计三千二百九十一事。太祖谕廷臣曰:“朕代天理物,日总万几,安敢惮劳?但朕一人处此多务,岂能—一周遍?苟致事有失宜,岂惟一民之害将为天下之害。岂惟一身之优,将为四海之忧。卿等能各勤厥职,则庶事未有不理。”
洪武十八年三月辛巳,太祖谕兵部尚书温祥卿曰:“天下所以不治者,皆由上下之情不通故也。若使君德下流,民情上达,有不利便,即与更张,天下岂有不治?近闻北方递运车,每辆服三牛,寒冬雨雪,行路甚难,一牛有损,一车遂废,有司责民偿牛,倍增其价,民受其害。宜令每车加给一牛,以备倒死,毋重伤吾民也。”
五月戊寅,太祖谓诗臣曰:“朕夙兴视朝,日高始退,至午复出,迨暮乃罢。日间所决事务,恒默坐审思,有未当者,虽中夜不寐。筹虑得当,然后就寝。”侍臣曰:“陛下励精图治,天下苍生之福,但圣体过劳。”太祖曰:“吾岂好劳而恶安,向者天下未宁,吾饥不暇食,倦不暇寝,奖励将帅,平定祸乱。今天下已安,四方无事,高居宴乐,亦岂不可?顾自古国家未有不以勤而兴,以怠而衰者。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是,甚可畏也,安敢暇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