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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奏议集录
为君难六事 【践言、任贤、得民心、防欺、去邪、顺天道】
民生有欲 【「民生」,《元文类》作「生民」。】 ,无主乃乱。上天眷命,作之君师,必与之聪明刚断之资,重厚包容之量,使之首出庶物而表正万邦。此盖天以至难任之,非予之可安之地而娱之也。尧、舜以来,圣帝明王,莫不兢兢业业,小心畏慎,日中不暇,未明求衣,诚知天之所畀,至难之任,初不可以易心处也。知其为难而以难处,则难或可易;不知为难而以易处,则它日之难有不可为者矣。孔子谓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则其说所由来远矣。为臣不易,臣已告之安童,至为君之难,尤陛下所当专意者,臣请举其切而要者,款陈于后。
践言 人君不患出言之难,而患践言之难。知践言之难,则其出言不容不慎矣。昔刘安世见司马温公,问尽心行己之要可以终身行之者,公曰:「其诚乎。」刘公问行之何先,公曰:「自不妄语始。」刘公初甚易之,乃退而自檃栝日之所行与凡所言,自相掣肘矛盾者多矣,力行七年而后成,自此言行一致,表里相应,遇事坦然,常有余裕。臣按刘安世一士人也,所交者一家之亲也,一乡之也,同列之臣不过数十百人而止耳,然以言行相较,犹有自相掣肘矛盾者,天下之大,兆民之,事有万变,日有万机,而人君以一身一心酬酢之,欲言无失,岂易能哉?故有昔之所言,而今日不记者;今之所命,而后日自违者。可否异同,纷更变易,纪纲不得布而法度不得立,臣下虽欲黾勉,而竟无所持循,徒汩没于琐碎之中,卒于无补。因之为弊者又日新月盛而不可遏,在下之人疑惑惊眩,且议其无法无信一至于此也。此无他,至难之地不以难处而以易处之故也。苟从古者大学之道,以修身为本,凡一事之来,一言之发,必求其所以然与其所当然,不牵于爱,不蔽于憎,不因于喜,不激于怒,虚心端意,熟思而审处之,虽有不中者,盖鲜矣。奈何为人上者多乐舒肆,为人臣者多事容悦。容悦本为私也,私心盛则不畏人矣;舒肆本为欲也,欲心炽则不畏天矣。以不畏天之心,与不畏人之心,感合无间,则其所务者皆快心事耳。快心则口欲言而言,身欲动而动,又岂肯兢兢业业,以修身为本,一言一事熟思而审处之乎?此人君践言之难,所以又难于天下之人也。
防欺 人之情伪,有易有险,险者难知,易者易知。易知者虽谈笑之顷,几席之间,可得其底蕴;难知者虽同居共事,阅月穷年,犹莫测其意之所向。虽然,此特系夫人之险易者然也。又有寡之辨焉,寡则易知,则难知。难知非不智也,用智分也;易知非多智也,合小智而成大智也。故在上之人难于知下,而在下之人易于知上,其势然也。处难知之地,御难知之人,欲其不见欺也盖难矣。昔包孝肃刚严峭直,号为明察。有编民犯法当杖脊,吏受赇,与之约曰:「今见尹,必付我责状,汝第呼号自辩,我与汝分此罪,汝决杖,我亦决杖。」既而包引囚问毕,果付吏责状,囚如吏言分辩不已。吏人厉声诃之曰:「但受脊杖出去,何用多言!」包谓其市权 【「市权」,《元文类》作「恃权」。】 ,捽吏于庭,杖之十七,特宽囚罪,止从杖坐,以沮吏势,不知乃为所卖,卒如素约。臣谓此一京尹耳,其见欺于人,不过误一事,害一人而已。人君处亿兆之上,所操者予夺进退赏罚生杀之权,不幸见欺,以非为是,以是为非,其害可胜既耶?人君唯无喜怒也,有喜怒则赞其喜以市恩,鼓其怒以张势;人君惟无爱憎也,有爱憎则假其爱以济私,藉其憎以复怨。甚至本无喜也,诳之使喜;本无怒也,激之使怒;本不足爱也,强誉之使爱;本无可憎也,强短之使憎。若是则进者未必为君子,退者未必为小人,予者或无功,而夺者或有功也,以至赏之罚之,生之杀之,鲜有得其正者。人君不悟,日在欺中,方仗若曹擿发细隐以防天下之欺,欺而至此,欺尚可防耶?大抵人君以知人为贵,以用人为急,用得其人则无事于防矣。既不出此,则所近者争进之人耳,好利之人耳,无之人耳。彼挟诈用术,千蹊万径,以蛊君心,于此欲防其欺,虽尧、舜不能也。
任贤 贤者以公为心,以爱为心,不为利回,不为势屈,置之周行,则庶事得其正,天下被其泽。贤者之于人国,其重固如此也。然或遭时不偶,务自韬晦,有举一世而人不知者;虽或知之,而当路之人未有同类,不见汲引,独人君有不知者。人君虽或知之,召之命之,泛如厮养,而贤者有不屑就者。虽或接之以貌,待之以礼,而其所言不见信用,有超然引去者。虽或信用,复使小人参于其间,责小利,期近效,有用贤之名,无用贤之实,贤者亦岂肯尸位素餐,徒费廪禄,取讥诮于天下也。虽然,此特论难进者言也,又有难合者焉。人君位处崇高,日受容悦,大抵乐闻人之过,而不乐闻己之过,务快己之心,而不务快民之心。贤者必欲匡而正之,扶而安之,使如尧舜之正、尧舜之安而后已,故其势难合。奸邪佞婞,丑正恶直,肆为诋毁,多方以陷之,将见罪戾之不免,又可望庶事得其正,天下被其泽耶?自古及今,端人雅士所以重于进而轻于退者,盖以此尔。大禹圣人,闻善即拜,益戒之曰:「任贤勿贰,去邪勿疑。」贰之一言,在大禹犹当警省,后世人主宜如何哉!此任贤之难也。
去邪 奸邪之人,其为心险,其用术巧。惟险也,故千态万状而人莫能知 【[如以甘言卑辞诱人于过失,然后发之之类]】 【据万历二十四年怡愉江学诗刻本《鲁斋遗书》补。】 ;惟巧也,故千蹊万径而人莫能御 【[如势在近习则谄近习,势在宫闱则谄宫闱之类]】 【据万历二十四年怡愉江学诗刻本《鲁斋遗书》补。】 。人君不察,以谄为恭,以讦为公,以欺为可信,以佞为可近。喜怒爱恶,人主固不能无,然有可者有不可者。而奸邪之人一于迎合,窃其势以立己之威,济其欲以结主之爱,爱隆于上,威擅于下,大臣不敢议,近亲不敢言,毒被天下,而上莫之知。此前人所谓城狐也,所谓社鼠也,至是而求去之,不已难乎?虽然,此由人主不悟,误至于此,犹有说焉。如宇文士及之佞,太宗灼见其情,而竟不能斥;李林甫妒贤嫉能,明皇洞见其奸,而卒不能退,邪之惑人有如此者,可不畏哉!
得民心 上以诚爱下,下以忠报上,有感必应,理固宜然。然考之往昔,有不可以常情论者。禹抑洪水以救天下,其功大矣;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其泽深矣。然一传而大康,才畋于洛,万姓遽仇而去之,吁!可怪也。汉高帝起布衣,天下之士云合景从。其困荥阳也,纪信至捐生以赴急,人心之归可见矣。及天下已定,而相聚沙中,有谋反者,此又何邪?窃尝思之,民之戴君,本于天命,初无不顺之心也,特由使之失望,使之不平,然后怨望生焉。禹、启爱下既如赤子矣,民之奉上亦如父母矣。今大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非所以为父母也,是以失望。秦、楚残暴,故天下叛之;汉政宽仁,故天下归之。今高帝用爱憎行诛赏,非所以为宽仁也,是以不平。推是二者,参较古今,凡有恩泽于民而民怨且怒者,莫不类乎此也。大抵人君即位之始,多发美言,诏告天下,天下悦之,冀其有实;既而实不能副,遂怨心生焉。一类同等,无大相远,人君特以己之私好,独厚一人,则其不厚者已有疾之之意,厚其有罪,而薄其有功,岂得不怒于心耶!失望之怨,不平之怒,郁而不解,虽曰爱之,恶在其为爱之也。必如古者大学之道,以修身为本,凡一言也,一动也,举可以为天下法;一赏也,一罚也,举可以合天下公。则亿兆之心,将不求而自得,又岂有失望不平之累哉!奈何此道不明,为人君者不喜闻过,为人臣者不敢尽言,合二者之心以求天下之心,则其难得也固宜。
顺天道 三代而下,称盛治者无若汉之文、景。然考之当时,天象数变,如日食、地震、山崩、水溃、长星、彗星、孛星之类,未易遽数。前此后此,凡若是者,小则有水旱之应,大则有乱亡之应,未有徒然而已者,独文、景 【「文景」,原作「文帝」,据《元文类》改,与下文「四十年间」合。】 克承天心,消弥变异,使四十年间海内殷富,黎庶乐业,移告讦之风为醇厚之俗,且建立汉家四百年不拔之基,猗欤伟哉,未见有此也 【「有此」,《元文类》作「其比」。】 。秦之苦天下久矣,加以楚、汉之战,生民糜灭,户不过万。文帝承诸吕变故之余,入继正统,专以养民为务,其忧也不以己之忧为忧,而以天下之忧为忧;其乐也不以己之乐为乐,而以天下之乐为乐;今年下诏劝农桑也,恐民生之不遂;明年下诏减租税也,虑民用之或乏。恳爱如此,宜其民心得而和气应也。臣窃见前年秋孛出西方,彗出东方,去年冬彗见东方,复见西方,议者咸谓当除旧布新以应天变。臣谓:与其妄意揣度,曷若直法文、景之恭俭爱民,为理明义正而可信也。天之树(树,立也,封也。) 【据万历刻本《鲁斋遗书》补。】 君,本为下民,故孟子谓「民为重,君为轻」,《书》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以是论之,则天之道恒在于下,恒在于不足也。君人者不求之下而求之高,不求之不足而求之有余,斯其所以召天变也。变已生矣,象已着矣,乖戾之几已萌而不可遏矣,犹且因仍故习,抑其下而损其不足,谓之顺天,不亦难乎!
右六者,难之目也。举其要,则修德、用贤、爱民三者而已,此谓治本。治本立则纪纲可布,法度可行,治功可必。否则爱恶相攻,善恶交病,生民不免于水火,以是为治,万不能也。
农桑学校
语古之圣君必曰尧、舜,语古之贤相必曰稷、契,盖尧、舜能知天道而顺承之,稷、契又知尧、舜之心而辅赞之,此所以为法于天下而可传于后世也。天之道好生而不私,尧与舜亦好生而不私,若克明俊德,至黎民于变,敬授人时,至庶绩咸熙,此顺承天道之实也。稷播百谷以厚民生,契敷五教以善民心,此辅赞尧、舜之实也。是义也,出《书》之首篇曰《尧典》,曰《舜典》,臣自十七八时已能诵说,尔后温之复之,推之衍之,思之又思之,苦心极力,至年五十始大晓悟。以是参诸往古,而往古圣贤之言无不同;验之历代,而历代治乱之无不合,自此胸中廓然,无有凝滞,断知此说实自古圣君贤相平天下之要道。既幸得之,常以语人,而人之闻者忽焉茫焉,莫以为意。察其所至,正如臣在十七八时,盖无臣许多思虑,许多工夫,其不能领解,理固宜然。然间与一二知者相与讲论,心融意会,虽终日竟夕,不知其有倦且怠也。盖此道之行,民可使富,兵可使强,人才由之以多,国势由之以重,臣夙夜念之至熟也。今国家徒知敛财之巧,不知生财之由; 【[不惟不知生财,而敛财之酷又害于生财也。]】 【《元文类》「不惟不知生财」以下双行小字。】 徒欲防人之欺,不欲养人之善; 【[所以防者,为欺也,不欺则无事于防矣。欲其不欺,非衣食以厚其生,礼义以养其心则不能也。]】 【《元文类》「所以防者」以下双行小字。】 徒患法令之难行,不患法令无可行之地。 【[上多贤才皆知为公,下多富民皆知自爱,则令自行,禁自止。]】 【《元文类》「上多贤才」以下双行小字。】 诚能自今以始,优重农民,勿使扰害,尽驱游惰之民归之南亩,岁课种树,恳谕而督行之,十年以后,当仓盈库积,非今日比矣。自上都、中都下及司县,皆设学校,使皇子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从事于学,日明父子君臣之大伦,自洒扫应对至于平天下之要道,十年已后,上知所以御下,下知所以事上,上下和睦,又非今日比矣。能是二者,则万目皆举;不能是二者,则它皆不可期也。是道也,尧、舜之道也。尧、舜之道,好生而不私,唯能行此,乃可好生而不私也。孟子曰:「我非尧、舜之道不敢陈于王前。」臣愚区区,窃亦愿学。
慎微 【用晦、独断、重农、兴学、经筵、节喜怒、省变更、止告讦、抑奔竞、欲速则不达 【《元文类》此则下列「安民志、崇退让、慎喜怒、守信」四目。万历刻本《鲁斋遗书》于此则下注:「此篇内皆非全文,所谓多削者也。」】 】
用晦则日益明,外露则日益蔽。
北辰居中星共,王者法天总大纲。
【[崇退让]】 【据《元文类》补。】 臣闻取天下者尚勇敢,守天下者崇退让。不尚勇敢则无以取天下,不崇退让则无以守天下。取也守也,各有其宜,君人者不可以不审也。
【[定民志]】 【据《元文类》补,疑即原目「抑奔竞」之文。】 民志定则不乱,下知分则上安。夫天下所以定者,民志定也。民志定则士安于士,农安于农,工商安于为工商,则在上一人有可安之理。民不安于白屋,必求禄仕;仕不安于卑位,必求尊荣。四方万里,辐辏并进,各怀无厌无耻之心,在上之人可不为寒心哉。
【[慎喜怒]】 【据《元文类》补,原目为「节喜怒」。】 审而后发,发无不中。否则触事遽喜,喜之色见于貌,喜之言出于口,人皆知之,徐考其故,知无可喜者,则必悔其喜之失;无可怒者,则必悔其怒之失。甚至先喜后怒,先怒后喜,先喜是则后之怒非也,先怒是则后之喜非也。号令数变,无他也,喜怒不节之故。是以先王潜心恭默,不易喜怒。其未发也,虽至近莫能知;其发也,虽至亲莫能移。故号令简而无悔,无悔则自不中变也。人之揣君,必于喜怒。知君之喜怒者,莫如近爱,是以在下希进之人求托近爱。近爱不察,乃与之为地,甚至无喜生喜,无怒生怒。在上独以喜之怒之为当理,而不知天下四方讥笑怨谤,正以为不当理也。最宜深念,其失在于不守大体,易于喜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