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学指南

  论有司不立常平权衡高下一出于编民
  物有余则贱,不足则贵,固物之情也。然而乘时徼利,贱入而贵出,亦市井之薄俗。近岁农民亦为垄断之态,宁取倍息之称而买谷麦,欲乘其雨不时降,新不接旧,物价为之涌贵而售也。是以今晨物价若干,日夕物价若干,朝贵暮贱,朝贱暮贵,若翻覆手,乘其逐末者日求升合,而素无蓄积耳。有司略不介意,坐视其纷纷无定,偷薄奸弊,日甚一日。然则古人常平权衡可不设欤?
  丁粮地粮详文
  近为民户张忠买到军户王赟地二顷五十亩,又令张忠重纳地税事,申部除豁,不惟不准,五致符下本路问罪。今来若不再行申呈。地一也,而曰军地、民地;税粮一也,而曰丁粮,地粮;是盖因人以立名,因名以责实,因人以推收,义例甚明,当丁税者不纳地税,当地税者不纳丁税。自立此格例以来,未有并当重当者也。近年以来,破坏格例,既纳丁粮,因买得地税之地而并当地税,或地税之家,买得丁粮之地而并纳丁粮。如此重并,府司屡申,终不开除,反致取招问罪,不惟案牍繁乱,名实混淆,军民重并,使国家号令不一,前后失信。省部见小利而不究大体,以琐屑俗吏之言为可听。俗吏不惟不知理义,且如一话一言先自差失。何以言之?所以名曰丁粮、地粮者,地随人变,非人随地变也。今曰随地推收,先自失言。合曰丁粮、地粮随人推收,则不待解说而事自明白,政自归一。民卖与军地,除四顷之外纳地税;军卖与民地,不问多宽止纳丁粮。岂不简易正大,不费辞说。若中间作奸造弊,伪不以实,严立罪责,各有所归,则自无诈冒。伏乞照详。
  论仓粮
  每岁税石,无问年岁丰歉,务要应期而足。鼠耗分例之外,计石二三可纳一石谷,精细乾圆,然后入仓。加之远仓人功车牛往返月余,所费不浅。下之供上,不为不劳,所谓剥口体之脂膏而应国家之急用。窃见河仓暨京师仓并无敖房,皆作露囷,不一二夏,举皆陈腐臭败,以致马牛不食。复借之于民,石得八斗,又以农忙无力搬取,贱取其本而弃之如粪土,秋成徵还,加倍不能偿。是国家常税本该一石,新旧并徵,计以加耗,而并纳三石矣。其余为官仓船户失陷者不可胜数,事发到官,枷纽连岁,无追徵者。省部明见此弊,略不置议。愚谓仓官各选品官廉慎干局者充,增余失陷,明立赏罚,以每岁所著钱或减租税之半折纳交钞,以二项钱偏置敖房,实为便当。
  匹夫岁费
  父母妻子身,计家五口,人日食米一升,是周岁食粟三十余石;布帛各人岁二端,计十端;絮二斤,计十斤;盐醢醯油一切杂费略与食粟相当。百亩之田所出仅不能赡,又输官者丝绢、包银、税粮、酒醋课、俸钞之类。农家别无所出,皆出于百亩所收之子粒,好收则七八十石,薄收则不及其半,欲无冻馁,得乎?又为以上三四十家不耕而食者取之,所以公私仓廪皆无余蓄矣。
  试典史策问
  即今司县司吏起身寒微,素无祖考遗留产业赀财,本身不会士农工商,止仰月俸养廉,然而食则梁肉,衣则罗纨,鞍马奴仆,与品官无异,妻妾首饰金珠,衣服金锦文绣,与命妻富室无异,所居之室高堂华屋,不知所得从何而来。假有编民游手好闲,频饮酒食肉,必为邻人、弓手、里正所疑;此人不务实作活,每日如此受用,伺候刺探得钱因由,必得其奸。司县司吏奢华如此,略无一人穷究诘问,反致当路权要保举廉慎。未委虚的,仰一一答问。
  古今设官置吏,选取人才。为官者必须通晓政事,长于判断推勘刑名词讼,使民无冤抑,推排差役赋税,贫富均平,六事皆办,百务具举,斯为称职。为吏者案牍明敏,刑名娴熟,无稽迟,无违错,斯为称职。不称职则自有弹举之有司,不才者合退罢则退罢。今皆不然,取勘历任月日,动皆二三十年,试以才能,则百问而百不知。岂有身为吏人,不职字,不解书算,不通刑名案牍,止以勾当年深,县升之州,州升之府,府升之部,部升之台院都省,出职为品官当要职,外任则承流宣化,内则参决大政,纲领郡县。取人如此,是邪非邪?为官为吏,不自惭惧,犹怀怅怨,职小官卑,以为亏己。事当何如,仰一一答问。
  [一]硕存哷齐,原当作昔宝赤。
  牧民忠告
  序
  《牧民忠告》者,滨国张文忠所著书也。公以道德政事名于天下。其为学,则卓乎有所见,而不杂于权术。其操行,则确乎有所守,而不夺于势利。凡见诸论议文字之间,施诸动静云为之际,盖无一不本于仁义孝弟之心也。故自为县令,为御史,为参议中书,为中丞西台,皆即其所行著之简策,有曰《风宪忠告》,曰《庙堂忠告》,而《牧民忠告》则为令时著也。间尝尽得而读之,废书而叹曰:“是何忠厚之至哉!”因记弱冠时先子文靖府君语师泰曰:“我昔在朝,当皇庆、延祐间,人物最盛一时。相知固不少,然求其志同道同者,莫清河元复初、济南张希孟若也。二人尝联镳过我,慷慨论议,日晏不忍舍去,且相顾曰:‘世岂复有相得如吾三人?孰先死,则后死者当铭诸,使子孙世世无相忘也。’”后三十年,师泰承乏闽海宪使,而公之子惟远亦佥司事,间语其故,则相对凄怆不已。遂请此书,刻诸学宫,以规夫牧民者。呜呼!数年以来,州郡多故,黎民疮痍,每思一贤守令以安靖吾民而不可得,乃知《忠告》之有补于世教也深矣。使天下之为守令者家藏一书,遵而行之,虽单父武城之化不外是矣,奚汉循吏之足论哉!
  至正十五年秋九月,后学宣城贡师泰序。
  牧民忠告卷上
  拜命第一凡六条
  省 己
  命下之日,则拊心自省:有何勋阀行能,膺兹异数?苟要其廪禄,假其威权,惟济己私,靡思报国,天监伊迩,将不汝容。夫受人直而怠其工,儋人爵而旷其事,己则逸矣,如公道何?如百姓何?
  克性之偏
  夫及物之心,人孰不有,第材质强劣,有所不同。苟即其所短而痛自克治,则官无难为,事无不集者矣。弛缓克之以敏,浮薄克之以庄,率略克之以详,烦苛克之以大体。苟不度所任,一循己之偏而处之,鲜有不败者矣。古人佩弦佩韦,亦皆此意。今人往往读书无益,莅官不才者,皆由狃于习而不知痛自克治故也。
  戒 贪
  普天率土,生人无穷也,然受国宠灵而为民司牧者,能几何人?既受命以牧斯民矣,而不能守公廉之心,是自不爱也,宁不为世所诮耶!况一身之微,所享能几,厥心溪壑,适以自贼。一或罪及,上孤国恩,中贻亲辱,下使乡邻朋友蒙诟包羞,虽任累千金,不足以偿一夕缧绁之苦。与其戚于已败,曷若严于未然。嗟尔有官,所宜深戒。
  民职不宜泛授
  今选官者大率重内而轻外,殊不知汉宣帝所以富民,唐太宗所以家给人足,皆由重牧民之长故也。呜呼!牧民之长,其重若此,乃泛焉而选,懵焉而授,奚为不是虑也哉!
  心诚爱民智无不及
  赤子之生,无有知识,然母之者常先意得其所欲焉。其理无他,诚然而已矣。诚生爱,爱生智。惟其诚,故爱无不周;惟其爱,故智无不及。吏之于民,与是奚异哉?诚有子民之心,则不患其才智之不及矣。
  法律为师
  吏人盖以法律为师也。魏相所以望隆当世者,汉家典故无所不悉也。凡学仕者,经史之余,若国朝以来典章文物,亦须备考详观,一旦入官,庶不为俗吏所迂也。
  上任第二凡六条
  事不预知难以应卒
  比入其境,民瘼轻重,吏弊深浅,前官良否,强宗有无,控诉之人多与寡,皆须尽心询访也。至则远居数舍,召掌之者,语其详,疏其概,先得其情,下车之日,参考以断。若素无所备,卒然至部,听讼之际,百姓聚观,一语乖张,则必贻笑阖境。况民心易动,尤在厥初,初焉无以厌服其心,后虽有为,亦将奚信。不然,受其讼而翼日理之亦可。殆不宜轻率应答,使士民失望也。
  受 谒
  诸执事参谒,不可默然无一言。第曰:“误蒙国恩,托兹重寄,芒背汗颜,期与诸君涤虑洗心,以宣大化也。汝或余违,国有常宪,非所敢私,诸君其慎之。”
  治官如治家
  治官如治家,古人尝有是训矣。盖一家之事,无缓急巨细,皆所当知;有所不知,则有所不治也。况牧民之长,百责所丛,若庠序,若传置,若仓廥,若囹圄,若沟洫,若桥障,凡所司者甚众也。相时度力,弊者葺之,污者洁之,堙者疏之,缺者补之,旧所无有者经营之。若曰:“彼之不修,何预我事,瞬夕代去,自苦奚为!”此念一萌,则庶务皆堕矣。前辈谓:“公家之务,一毫不尽其心,即为苟禄,获罪于天。”
  瘴 说
  昔人有欲之官而恶其地之瘴者。或释之曰:“瘴之为害,不特地也,仕亦有瘴也。急催暴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攻金攻木,崇饰车服,此工役之瘴;盛拣姬妾,以娱声色,此帷薄之瘴也。有一于此,无间远迩,民怨神怒,无疾者必有疾,而有疾者必死也。”昔元城刘先生处瘴海而神观愈强,是知地之瘴者未必能死人,而能死人者常在乎仕瘴也。虑彼而不虑此,不亦左乎?故余具载其言,以为授官惮远避难者之戒。
  禁家人侵渔
  居官所以不能清白者,率由家人喜奢好侈使然也。中既不给,其势必当取于人,或营利以侵民,或因讼而纳贿,或名假贷,或托姻属,宴馈徵逐,通室无禁,以致动相掣肘,威无所施。己虽日昌,民则日瘁,己虽日欢,民则日怨。由是而坐败辱者,盖骈首骊踵也。呜呼!使为妻妾而为之,则妻妾不能我救也;使为子孙而为之,则子孙不能我救也;使为朋友而为之,则朋友不能我救也。妻妾、子孙、朋友皆不能我救也,曷若廉勤乃职,而自为之为愈也哉!盖自为虽阖门恒淡泊,而安荣及子孙;为人虽讙然如可乐,而祸患生几席也。二者之间,非真知深悟者,未易与言。有官君子,其审择焉。
  告 庙
  故事:牧民官既上,必告境内所当祀之神,宜以不贿自为誓,庶坚其迁善之心焉。尔后虽欲转移,亦必有所畏而不敢。
  听讼第三凡十条
  察 情
  人不能独处,必资众以遂其生。众以相资,此讼之所从起也。故圣人作《易》,以“讼”继“师”,其示警固深矣。夫善听讼者,必先察其情;欲察其情,必先审其辞。其情直,其辞直;其情曲,其辞曲。政使强直其辞,而其情则必自相矛盾,从而诘之,诚伪见矣。《周礼》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固不外乎此。然圣人谓:“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盖听讼者折衷于已然,苟公其心,人皆可能也;无讼者救过于未然,非以德化民,何由及此?呜呼!凡牧民者,其勿恃能听讼为德也。
  弭 讼
  起讼有原书,讼牒者是也。盖蚩蚩之氓闇于刑宪,书讼者诚能开之以枉直,而晓之以利害,鲜有不愧服,两释而退者。惟其心利于所获,含糊其是非,阳解而阴嗾,左纵而右擒,舞智弄民,不厌不已,所以厥今吏按情伪混殽,莫之能信者,盖职乎此也。大抵一方之讼,宜择一二老成炼事者使书之,月比而季考,酌其功过而加赏罚焉。若夫殴詈假质,凡不切之讼,听其从宜谕遣之;谕之而不伏,乃达于官;终无悛心,律以三尺。如此则讼源可清,而民间浇薄之俗庶几乎复归于厚矣。
  勿听谗
  健讼者理或不胜,则往往诬其敌尝谤官长也。听之者当平心易气,置谤言于事外,惟核其实而遣之,庶不堕奸民计中矣。
  亲族之讼宜缓
  亲族相讼,宜徐而不宜亟,宜宽而不宜猛。徐则或悟其非,猛则益滋其恶。第下其里中开谕之,斯得体矣。
  别强弱
  世俗之情,强者欺弱,富者吞贫,众者暴寡,在官者多凌无势之人。听讼之际,不可不察。
  待问者勿停留
  昔尝使外,所过州县,待问者云集乎门,每病焉。乃命一能吏簿其所告,而日省之,而日遣之。不浃旬,则讼庭阒然矣。
  会 问
  讼有相约而问者,不可乘一时之忿擅加搒掠也。若释道,若兵卒,诸不隶所部者是已。
  妖 言
  民有妖言惑众者,则当假以别罪而罪之。如有妄书,取而火之,则厥迹灭矣。勿使蔓为大狱,延祸无辜。
  民病如己病
民之有讼,如己有讼;民之流亡,如己流亡;民在缧绁,如己在缧绁;民陷水火,如己陷水火。凡民疾苦,皆如己疾苦也,虽欲因仍,可得乎?
  移 听
  近年司宪受词讼,往往檄州郡官代听之。代听者不可承望风旨,邀宠一时,使人茹枉受刑,而靡恤阴理。
  御下第四凡五条
  御 吏
  吏佐官治事,其人不可缺,而其势最亲。惟其亲故,久而必至无所畏;惟其不可缺故,久而必至为奸。此当今之通病也。欲其有所畏,则莫若自严;欲其不为奸,则莫若详视其案也。所谓自严者,非厉声色也,绝其馈遗而已矣。所谓详视其案者,非吹毛求疵也,理其纲领而已矣。盖天下之事无有巨细,皆资案牍以行焉,少不经心,则奸伪随出。大抵使不忍欺为上,不能欺次之,不敢欺又次之。夫以善感人者,非圣人不能,故前辈谓:“不忍欺在德,不能欺在明,不敢欺在威。”于斯三者,度己所能而处之,庶不为彼所侮矣。
  约 束
  诸吏曹勿使纵游民间,纳交富室,以泄官事,以来讼端,以启幸门也。暇则召集讲经读律,多方羁縻之,则自然不横矣。